第三十八回小学士俨为天下师老封翁蓦遇穷途客
按照小说的行文套路,上回书讲到安公子科举高中、荣耀归家,一直到他回房安睡,用“一宿无话”作结,接下来自然要从“次日清晨”说起。
第二天一早,安公子和金、玉两位少奶奶还没起床,长姐儿就精心打扮了一番,穿得花枝招展地来感谢两位奶奶昨晚赏赐的吃食。她一进门就快步走到东里间,看见丫鬟花铃儿、柳条儿正在南床上摆放梳妆匣,便问道:“两位奶奶都还没起来吗?”花铃儿朝她点点头,柳条儿却冲她摆摆手,长姐儿正纳闷,就听见何小姐在屋里咳嗽了一声,喊道:“来个人!”花铃儿赶忙答应,上前掀开卧房的帘子,只见何小姐穿着湖蓝色的短绸衫,一只手扣着胸前的纽扣,另一只手梳理着鬓角,睡眼惺忪地从卧房里走出来。何小姐看到长姐儿,压低声音笑着说:“哟,你都收拾得这么利落了,我们今儿起晚啦!”长姐儿见大奶奶小声说话,就知道公子还没睡醒,一边谢过奶奶昨日的赏赐,一边也轻声说:“奶奶别急,还早着呢,老爷、太太都没起来呢。太太昨晚就说了,爷和二位奶奶这段时间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昨天又累了一整天,太太自己也乏了,今儿打算晚点起,省得爷和奶奶跟着赶急,还吩咐奴才辰初二刻再去请呢。”
何小姐开始漱口,让人搬来一张小凳子,叫长姐儿坐下。长姐儿没急着坐,而是帮着花铃儿放漱口水、打开刷牙散盒、递手纸。这时,华嬷嬷从外面托着一蒲包玫瑰花儿进来,长姐儿见状,拿起摘花盘里的花簪,蹲在炕沿边,给何小姐穿花。何小姐又叫柳条儿:“把你奶奶的烟袋拿一根来,给你姑姑装袋烟。”长姐儿连忙说:“你等等,我先过去见见奶奶。”说完就往另一间屋子跑。何小姐赶忙喊住她:“你回来吧,她一会儿也要过来梳头,在这儿等着见就行。”长姐儿一听,猜到公子在那屋,就不好过去了。不一会儿,柳条儿装好了烟,长姐儿穿好了花,便坐在小凳子上,一边磕着烟灰,一边说起昨天老爷、太太如何高兴,还说:“这都是爷和奶奶的孝心,也是奴才们的福气。”何小姐一边梳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说着说着,长姐儿看了看钟,对柳条儿说:“你也该去请奶奶起来梳头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张姑娘小声叫人。长姐儿听声音像是从这边卧房传来,正疑惑着,就见柳条儿走到曲尺槅子前,隔着帘子问:“奶奶叫奴才吗?”只听张姑娘问:“我这副腿带怎么两根不一样啊?你昨晚是不是困迷糊了,拿岔了?”柳条儿解释道:“昨晚是奶奶自己收拾的,奴才没动过,怎么会拿岔呢?要不奴才再拿一副来,奶奶先换上?”张姑娘还没来得及回答,何小姐在这边听了,也伸出小脚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柳条儿,让你们奶奶先凑合扎上,回头再说。我脚上这副也是两根不一样呢!”屋里的张姑娘“嗤”地笑出声,没过多久,揉着眼睛从卧房里出来,看见长姐儿,说道:“哟,你在这儿呢!幸亏是你,你瞧……”刚说了个开头,长姐儿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长姐儿一边谢过张姑娘昨晚的赏赐,一边说:“本来嘛,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么多事儿!既要伺候老爷、太太,又得照顾爷,哪还顾得上这些琐碎事儿呀!”这番恭维话,把两位少奶奶逗得哈哈大笑。
何小姐梳完头,转过身准备洗脸,长姐儿赶紧上前帮忙挽袖子,一眼瞧见何小姐汗衫袖子上蹭了块胭脂,便笑着问:“哟,奶奶这袖子怎么弄的?回头换一件吧,别印到外衣上了。”何小姐低头一看,说:“可不是嘛,准是花铃儿干的。我就不明白,她叠衣服总爱叼在嘴里,能不弄上胭脂吗?瞧瞧,我昨儿早上刚换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花铃儿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张姑娘也说:“姐姐别光说她,我们柳条儿也有这毛病。不信你看,我这袖子保准也弄上了。”说着,揪起汗衫袖子,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袖子上的绦子,笑着问何小姐:“姐姐,该不会是你把我的衣服穿走了吧?”何小姐说:“这叫什么话!你好好穿着的衣服,我怎么会拿错?”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可不是张姑娘的嘛!她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我说怎么觉着领子这么卡脖子呢!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两人相视一笑。长姐儿见状,开始数落起花铃儿和柳条儿:“你们俩听听,又该嫌我话多了吧。主子贴身的东西,全靠咱们当丫头的用心照看;要都像你们这样干活,别说这个了,明儿把各自的主子认错了都有可能!”一番话说得两个小丫鬟撅着嘴,满脸委屈。
正说着,公子也带着一身困意,趿拉着鞋从卧房里走出来,看见长姐儿在这儿,笑道:“嚯,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了!”长姐儿见公子出来,连忙站起来,把烟袋放在身边,规规矩矩地说了句:“爷起来了。”之后便不再多说,还垂下眼皮,一脸严肃,看不出半点多余的表情。
这时,张姑娘招呼长姐儿:“你坐下,咱们接着聊。要不……”长姐儿却说道:“二位奶奶该梳头了,眼看快到辰初了,奴才得回去了。”说完,把手里的烟袋递给柳条儿,还叮嘱道:“你给奶奶把烟袋吹干净再收起来。”说完,甩着宽大的袖口,踩着小巧的鞋底,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从长姐儿这件事就能看出,圣人教导世人真是细致入微。圣人曾说:“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长姐儿一大早来道谢,从表面上看,昨晚两位奶奶不过赏赐了些吃食,她就早早赶来谢恩,懂礼守节。可谁能想到,她这一番好意,被作者借题发挥,巧妙地衔接上“一宿无话”之后没说完的故事,反倒让人觉得长姐儿这趟来得似乎有点多余。这不就是“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吗?看来外界的称赞和诋毁都没个准头,真叫人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其中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参透,所以圣人告诫世人:“吉凶悔吝生乎动。”
闲话暂且放下,书归正传。安公子自从点了翰林,暂时放下书本,离开书房,这段时间和大家应酬往来。他的那些世交、同年,见他风度翩翩、和蔼可亲,都乐意和他亲近。今天这家请吃饭,明天那家邀游玩,把公子忙得不可开交。可热闹过后,公子却觉得,外面车马喧嚣、宴会不断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他开始反思,虽说自己已经通过科举入了仕途,但正所谓“土不通经,不能致用”,仅仅通晓经书还不够,如果不通晓历史,也只能做个平平无奇的小官;就算经史皆通,博古却不通今,同样无法在当下有所作为。要是一直这样吃喝玩乐下去,将来真到了关键时刻,难道只靠写几副对联、作几首诗就能立足于世吗?想到这儿,他把家里收藏的《廿二史》《古名臣奏疏》,还有本朝的《开国方略》《大清会典》《律例统纂》《三礼汇通》,甚至漕运、治河之类的书籍都翻了出来,当作闲书随时阅读。遇到不懂的地方,家里正好有安老爷这位“免费”的老师可以请教。安老爷也是有问必答,不仅讲解详细,还乐在其中。于是,父子俩把读书探讨当作每天增进感情的日常活动,倒也过得充实有趣。从此,公子的眼界和见识日益增长,对各种事务也更加上心,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有一天,全家人正坐在一起闲聊,舅太太、张太太也在。这时,家人晋升拿着一封信和一张名帖进来,回禀道:“邓九太爷从山东专门派人来给老爷、太太贺喜,说还有些土特产随后就到,来人先过来请安送信。”说着,把信和名帖递给公子,由公子转交给老爷。
老爷接过名帖一看,上面写着“武生陆葆安”,便疑惑道:“邓九公家里的人我大多见过,可这人我不记得,这是谁啊?怎么还是个武生?”公子解释道:“这是九公的大徒弟,外号‘大铁锤’。”老爷这才想起来:“是不是咱们在青云堡住的时候,九公把他叫来表演锤技,一锤子打碎大石头的那个人?”公子点头道:“正是他。”老爷评价道:“这人身材相貌倒是不错。”公子接着说:“听说他本事可大了,除了那把大锤使得出神入化,爬山涉水、潜水游泳样样精通。遇到事儿,不光靠蛮力,还很有主见。”老爷听了,赞许地点点头。
这时,公子已经拆开信封的外皮,老爷接过信仔细查看,只见信封口的签子上写着“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启”,老爷惊讶道:“奇怪,这封信竟然是老头儿亲笔写的,真没想到他能有这耐心!”说着拆开信,只见信上写道:愚兄邓振彪顿首拜上……
信中写道:老弟大人安好,同时问候弟妇大人。大贤侄好,二位姑奶奶好,也替我向舅太太和两位张亲家问好。在此郑重说明:我们彼此是至交好友,客套话就不多说了。衷心祝愿老弟大人贵体安康,全家吉祥如意。愚兄看到《金榜题名录》,得知大贤侄高中探花,独占鳌头,实在是可喜可贺!愚兄内心欢喜至极!
这真是天遂人愿,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实在是值得大肆庆贺!愚兄本想亲自登门道贺,无奈有些琐事缠身,实在无法脱身,还望老弟能够体谅。如今特地派小徒陆葆安进京代为祝贺,其他没说到的事情,一问便知。
另外捎去一些土特产,虽说是千里送鹅毛,还请老弟笑纳。小婿、小女、二姑娘都向您全家请安。此外,他们给二妹子和各位捎了些东西,都列在清单上。还有一事相求,想向二妹子讨要大内上好的胎产金丹九合香,不论多少,只要是真的就行,千万千万,务必务必,让小徒带回。顺祝安好,不再一一赘述。
愚兄邓振彪再拜。吉日冲。
又及:二位姑奶奶可有怀孕的喜讯?甚是挂念!又笔。
信的末尾盖着“虎臣”两个字的印章,还有他那“名镇江湖”的私章。安老爷看这封信,总共不到三页八行纸,前后增删修改的地方却有十来处,而且白字连篇,但他只是点头赞叹。公子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想笑。老爷说道:“你可别笑话他。想想他的脾气性格,竟然能静下心来写这么多字,这得怀着多么诚挚的心意!”说着,又去看礼单。只见礼单开头写着“鹤鹿同春”,老爷不明白,问道:“这‘鹤鹿同春’是什么东西?”接着往下看,还有孔陵蓍草、尼山石砚、《圣迹图》、莱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的便是山东棉绸大布、恩县白面挂面、耿饼、焦枣儿、巴鱼子、盐砖。看起来,邓九公大概是照着《缙绅》,把山东能用得上的土特产一股脑儿都带来了,也没注明这些东西分别是给谁的。
安老爷便让公子把信念给太太听。公子快念完时,只剩最后单独写的那一行没念。这时,金、玉姐妹急切地想看看这封信。公子见她们想看,便把信递给她们,说:“九公很惦记你们俩,快看看吧!”何小姐向来性格直爽,伸手就接了过去,公子提醒道:“你先看这篇儿。”何小姐一看到信里问她们有没有怀孕的消息,顿时觉得尴尬不已。好在她反应快,转手就把信递给张姑娘,说:“妹妹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字?”说完转身就走。张姑娘没反应过来,接过信一看,立刻把信扔在桌子上,说道:“姐姐你真坏!”也躲到一边,和何小姐凑在一起。
两人羞得满脸通红,低头笑着不说话。安太太看得一头雾水,连忙拿起信看了看,说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于是把邓九公询问她们俩是否怀孕的事告诉了舅太太和张太太,又对姐妹俩说:“这问得确实让人怪不好意思的!你们俩嫁过来都两三年了,还没给我抱上孙子。瞧瞧人家来讨要胎产金丹,想必是褚大姑娘有喜了。”舅太太也附和道:“就是说呢。”话还没说完,张太太就发表起议论来:“亲家,这可说不准!生孩子这事儿,得看缘分,谁能保证一定行呢?”经她这么一说,姐妹俩更觉得难为情了。
说话间,安老爷戴上帽子,出去见陆葆安。过了一会儿,只见陆葆安头戴官帽,脚穿官靴,身穿短襟纱袍和石青马褂。虽然是武生出身,但举止并不粗俗。外省人见面行礼,向来只有磕头这一种方式,陆葆安见到安老爷,便拜倒在地。安老爷不便回拜,只拱手作揖。安老爷请他上座,他坚决不肯,说道:“师傅嘱咐过,我到了老太爷这里,就如同自家儿女,不敢上座。”安老爷此时满脑子都是“蓬伯玉派人拜见孔子,孔子请来人坐下并询问情况”的典故,再三邀请,陆葆安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爷先询问了邓九公的身体和家人情况,陆葆安回答道:“师傅精神头比以前更好了。派我来,一是给老太爷、少老爷道喜请安;二是让我认认门,说等师傅九十大寿的时候,还让我来请各位。师傅还说,他现在不去南方了,很难弄到好的陈酒,想请老太爷帮忙找几坛,交给返程的粮船带回去。本来想让我买几坛带去,但师傅说这酒好坏外人分辨不清。”安老爷连忙说:“这事儿好办。”接着又问起褚一官和褚大娘子有没有生子的消息,陆葆安表示并不知情。
正说着,运送礼物的车辆、挑夫和轿夫都到了,家人们带着更夫一趟趟地往家里搬运。安老爷这才知道,礼单上的“鹤鹿同春”,原来是邓九公特地为贺喜找来的东海边一对仙鹤、泰山上一对梅花小鹿,都用木笼抬了过来。这时,张老也过来打招呼,便带着陆葆安去程师爷那里坐。安老爷吩咐准备饭菜款待,随后进来看邓九公送来的礼物。走到二门,看见公子正陪着太太和许多女眷围着观看那对鹤鹿。安老爷对这些珍禽异兽并不在意,哪怕是寓意高雅的鹤鹿也不例外,他匆匆走进屋子,只拿出那册《圣迹图》,正襟危坐地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女眷们也进了屋,在一旁问长问短。安老爷便从“麟现阙里”开始,一直讲到“西狩获麟”,把孔子七十三年的生平事迹,讲得一件不落,时间年月也丝毫不差。舅太太听完后,调侃道:“我看我们这位姑老爷,真是什么都懂,可惜就是不懂什么叫‘鹤鹿同春’!”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安太太便把其余的东西该整理的整理,该分发的分发,公子也去应酬了一下陆葆安。陆葆安当天住下,第二天便告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约定过些日子再来取回信。安老爷抽空给邓九公写了回信,太太也忙着准备给邓家众人的回礼,还有邓九公要的东西,到时候都交给陆葆安带回山东,这里就不再赘述。
安公子身为翰林院编修,虽说算是个清闲的官职,但每月的馆课以及私人应酬,也得进几次城。当时,乌克斋升任掌院学士,他有心报答师门,提拔门生,便给安公子派了个撰文的差事,因此公子又多了些公务。紧接着,朝廷颁布了大考的旨意。京城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形容大考:“金顶朝珠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安公子作为一甲三名且已授职的进士,按例必须参加考试,于是开始日夜用功备考。
在考试前,恰好有一个讲官的空缺,掌院堂官拟定了安公子的名字,奏请之后,安公子便被授予讲官一职。虽说同样是七品官,但按照惯例,他需要单独上奏折谢恩。谢恩当天,他得到了皇帝的召见。临行前,乌克斋指点了他许多礼仪和应对之策。等到面见皇帝时,皇帝见他举止沉稳,气度从容,又想起他是从前十本考卷中第八名被特恩提拔点为探花的,便询问了他的家世和学业情况。安公子的回答让皇帝十分满意,龙颜大悦,从此便对他另眼相看。
等到大考时,安公子考了一等,当天便连升五级,被任命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不久后又被外放为国子监祭酒。这国子监祭酒虽然只是个四品京官,但却是侍奉至圣先师香案、堪称天下读书人的师长的重要职位。要说安公子才中进士没多久,就算他品学兼优,晋升速度也不应如此之快,这可不正应了“官场如戏”这句话么?俗话说得好:“一命二运三风水。”
果然,当命运和风水都汇聚到一起时,哪怕是行伍出身的人,往往也能在几年内出将入相,更何况安公子还是正途出身,他还多了“四积阴功五读书”这两层助力呢!
闲话不多说。当时恰逢朝廷举行覃恩大典,开设恩科会试。传胪仪式结束后,新科状元带领一榜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褐礼”,而此时担任国子监祭酒的正是安公子。这“释褐礼”向来是朝廷极为隆重的盛典,也是读书人难得一遇的机会。按照规矩,这一天状元、榜眼、探花要率领二三甲进士到大成殿拜祭至圣先师,然后到明伦堂参拜祭酒。明伦堂提前要用桌子搭起高台,台上正中摆放祭酒的座椅。状元率领众人行礼时,要先请祭酒上台就座,然后众人庄重地行跪拜之礼。
自古以来,“礼无不答”,除了对君父,就算是长辈、师长,受礼后也会说几句慰劳的话;唯独状元参拜祭酒时,祭酒要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接受四拜大礼。你知道为什么吗?相传如果祭酒稍有谦和之态,一开口或一抬手,就会对状元不利。因此,行礼这天,安公子按照仪式流程,身着朝衣朝冠,端坐在高台正中的椅子上,坦然接受了一榜新进士的四拜大礼,一下子就收了一个状元门生。偏偏这一科的状元是“龙头属老成”,是一位年近五旬、胡须斑白的老者。而安公子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美少年,却高高在上接受这群新贵的参拜,众人见了,无不替他感到骄傲。很快,“释褐礼”圆满结束。
安公子处理完公事,一算已经在城里耽搁了好几天。看天色还早,便直接从衙门返回庄园,打算把这次盛典的事向父母好好禀报一番,让二老也高兴高兴。
一路上,他回想起典礼的隆重、皇帝的厚恩,心中感慨万千。他觉得人生在世,苦读多年,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算是问心无愧了。想着想着,突然从“无愧”二字联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乐”。他一个人坐在车里,越想越开心,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且慢!记得那年萧史、桐卿两位夫人因为我说‘吃酒是天下第一乐’,说了我好多俏皮话,还让我写个‘四乐堂’的匾挂上,这话实在是尖酸!我之前虽说有幸成名,让父母欣慰,但一直没当过学差、试差,确实谈不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可如今,虽说国子监里管着天下十七省形形色色的监生,不能都算作‘英才’,但我收了这个状元门生和一榜新进士,难道还不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齐‘君子有三乐’了吗?等会儿回家,我非得拿这话逗逗她们,问问她们现在能不能让我痛痛快快喝杯酒,挂上那‘四乐堂’的匾,这也算是一段趣事了!”
一路上盘算着,很快就到了家。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第一句话就说:“好啊!你如今居然成了天下读书人的老师!”公子此时也满心得意,陪着父母聊了一会儿,就向东院走去。
一进院门,就见金、玉姐妹从屋里迎出来,说道:“恭喜你收了状元门生回来!”公子说:“正是,我正好有句话想问问你们。”姐妹俩却道:“先别急,我们俩有件事想麻烦你。”公子说:“我忙了好几天才到家,你们又有什么事要我做?”姐妹俩说:“先进屋再说。”
公子进了屋子,只见自己常用的大砚台、大笔筒都搬了出来,砚台里墨汁研得浓浓的,笔也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桌上还铺着一幅绢纸,两边用镇纸压着,中间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搞什么名堂?”姐妹俩笑眯眯地齐声说:“想请你大笔一挥,写下‘四乐堂’三个大字。”公子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城里憋了这么个有趣的想法,一进门就被她们看穿了!忍不住仰头大笑,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调皮!”
他又点点头说:“这真是‘只有真正了解彼此性情的人才能长久相处’。”张姑娘说:“说真的,换了衣服,怎么不趁着墨汁没干写起来呢?”公子说:“这可不行。先不说‘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能这么肆意张扬;就算一时高兴写了挂上,要是被父亲看见,问我什么是‘四乐’,我该怎么回答?快收拾起来吧。”姐妹俩听了,也只是笑笑,不再坚持。没想到,这一场闺房里的小游戏,又让作者找到了机会,把之前关于“四乐堂”的情节圆了回来。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安老爷,看到儿子跻身清流显要,家族书香得以延续,门庭也支撑起来了,家里没什么可担忧的,自己又十分清闲。算着邓九公九十大寿快到了,因为前年就答应过到时候亲自去祝寿,为了不失信,便打算借这个机会出去远游一番,顺便游览沿途的名胜古迹,到邓九公那里多住些日子,放松放松心情。
商量定了之后,安老爷先在本旗衙门请了个去山东就医的假,计划三月上旬出发。太太便带着两个儿媳忙着收拾行装,又给老爷准备了些给邓九公祝寿的礼物,无非是如意、绸缎、皮货、古玩、手工艺品之类,准备请老爷过目后装箱。
老爷看了看,说:“‘君子周急不继富’,九公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送他的寿礼就两样,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是他跟我要的寿酒,我已经让人在天津酒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年绍兴酒,就算是祝他六十年一甲子,目前已经从运河水路运过去了。另一样是我送他的寿文,也就是我答应写的那篇生平传记。就这两样薄礼,足够让他一醉解千愁,也能让他的名声流传千古,何必再准备其他寿礼!”太太一听,知道老爷又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好反驳,只好说:“老爷说得自然在理,不过也得搭配些不太贵重的东西,才符合一般的送礼规矩。”她也不再和老爷多说,自己拿主意搭配好了礼物,又额外准备了几百两银子,以防老爷路上要用。随后叫来家人们装箱、捆行李。
一切准备妥当,老爷又拜托张亲家老爷和程师爷在家照料,并邀请小程相公路上作伴。随行只带了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麻花儿几个家人,还有两个负责打杂的厨子和剃头匠;还吩咐带上那匹乌云盖雪的驴作为代步工具。至于其他应用的车辆、牲口,就由公子带着家人们安排,老爷一概不管。
出发那天,老爷只是简单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带着一行人轻松自在地上路了。这一路上,老爷时间充裕,家里也没牵挂,放着舒适平稳的太平车不坐,偏要骑着那头驴。每遇到一处名胜古迹,都要下来参观;见到有历史典故的地方,也要停下来考证一番。一天走不了半站路,只要有住的地方,就随遇而安。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离家三四天后,才磨到良乡。
华忠有些着急了,晚上找机会跟老爷说:“老爷,走长途得趁着好天气赶路啊。要不,您看明天咱们赶个整站路?”老爷觉得也行,第二天便早早起床。大概辰时左右,就到了涿州关外停下来吃早饭。
这涿州城是各省进出京城的必经之路,有句有名的说法叫:“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第一州。”安老爷坐在车里,一进关厢,就看到街上不仅南来北往的车辆、驮队络绎不绝,本地的男女老少也像穿梭一样,挤得水泄不通。正看着,一行人马就进了一家客店。家人们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客房坐下,便忙着铺马褥子、解开装碗的包裹、拿铜盆,准备让老爷洗脸喝茶。
跑堂的一看这架势像是官家出行,没敢进屋子,只提着一壶开水在门外等着。老爷这次出来本就是闲情逸致,正想问问沿途的风土人情,便把跑堂的叫进来,问道:“你们这儿今天怎么这么热闹?”跑堂的回答说:“州城里鼓楼西边有座天齐庙,今天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很多人都去烧香,都是心诚行善的老爷们。”老爷对烧香拜佛这些事不太感兴趣,便不再追问,又问:“这地方还有什么有名的景点吗?”老爷说话一向字斟句酌,却没想到一个跑堂的哪里懂得什么是“名胜”。就见跑堂的听了这话,赶忙接道:“我的老爷,这话可说得好!天齐爷哪能不灵验呢!等您吃完早饭,从庙前路过,就能看看那烧香的人有多少!那庙里头,中间是高大的五间天齐殿,后面连着寝宫,两边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是文昌阁,周围还有七十二司。到了那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要什么有什么。庙后头还摆着各种杂耍表演,前几天来了个特别稀奇的玩意儿,所以今天逛庙的人格外多!”
老爷正觉得他答非所问,程相公就打听道:“什么叫‘希希哈儿’?”跑堂的说:“这可真是活到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是两只特别大的凤凰!”老爷听了,心里暗暗称奇,又低下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就听程相公笑嘻嘻地说:“老伯,要不我们今天就在这儿住下,也去看看凤凰?”
华忠这个倔老头好不容易盼着老爷今天能多赶些路,这时师爷又提出要看凤凰,便说:“师爷别信他们瞎传,哪有那种事!”
没想到,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心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原来安老爷自从听跑堂的说这里有凤凰,就想:“这种神鸟,自从轩辕氏在位时筑巢于阿阁之后,只在舜帝时飞来表示祥瑞,周文王时在岐山鸣叫,汉朝以后虽然偶尔也有传说,但大多是牵强附会。到了我大清,之前庆云出现、黄河变清、麦子长出两穗、灵芝长出三茎这些祥瑞都见过了,甚至麒麟也出现过,唯独没见过凤凰。如今凤凰出现在直隶,这难道不是圣朝的一桩盛事!况且孔子都曾发出‘凤鸟不至,吾已矣夫’的感叹;如今我安某人生活在圣朝,有幸遇到这样的盛事,怎么能错过呢?”他心里正想去看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正在犹豫时,听到程相公提议,华忠又在一旁阻拦,便说:“程师爷平时总闷在书房里,我也闲着没事,今天就依他住下,我也陪他去逛逛。”程相公听了十分高兴,就连麻花儿听说要逛庙,也高兴得活蹦乱跳。只有华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暗自嘀咕:“我看今天这一趟,多半要白跑!”
当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下梁材等两人在店里,自己便和程相公带着华忠、刘住儿、麻花儿,还叫了个打杂的背着马褥子、水壶、碗包,又吩咐带上两吊零钱,慢悠悠地出了店门,往州城里的天齐庙走去。一路上没什么特别的事,不久就远远望见了天齐庙的大门。
安老爷虽然在京城长大,活了五十多岁,可京城的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还有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他从来没逛过。此刻到了庙门外,只见卖吃食的摊位前人们吃吃喝喝,沿街还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笤帚、簸箕、掸子、扇子之类的摊子。逛庙的人来来往往,男女老少挤成一团。老爷见人就避让,只觉得自己根本挤不进去。华忠说:“老爷,我在前面开路吧。”说着便走进了山门。
进了山门,里面更是热闹,有卖通草花的、香草的、瓷器的、小玩具的,还有卖酸梅汤的、豆汁的、酸辣凉粉的、羊肉热面的,每个摊位前都围着不少人吃喝。
程相公一进庙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两只眼睛忙得看不过来。正四处张望时,又听见那边有人吆喝:“吃酪罢!好干酪哇!”程相公好奇地问:“什么是‘涝’?”安老爷笑着说:“叫人端一碗来,你尝尝就知道了。”说着,便和他一起到钟楼跟前的台阶上坐下。
不一会儿,一碗酪端了上来。程相公一看,是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看着挺可爱,接过来就喊:“哎哟,冰凉冰凉的!得拿点开水冲冲才能吃吧?”安老爷解释道:“没事,吃下去不冷。”程相公将信将疑,用铜匙子舀了一点放进嘴里,刚一尝就大喊:“啊,原来是牛奶!”随即龇牙咧嘴地把酪吐在了地上。安老爷见状,忙说:“要是吃不惯,就别勉强。”随后把碗递给麻花儿,麻花儿高高兴兴地把酪吃完了。
众人继续往前走,来到天王殿。一进去,安老爷看见神像脚下各有两个精怪造型,不禁皱起眉头,说:“何必把‘神道设教’搞成这样!”程相公却胸有成竹地说:“老伯,您怎么不知道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安老爷好奇地问:“怎么看出来是风、调、雨、顺呢?”
程相公指着神像解释道:“您看,那手拿钢锋宝剑的,‘剑’与‘风’谐音,代表‘风’;那个抱着琵琶的,琵琶得调好弦才能弹,这不就是‘调’;拿雨伞的,自然象征‘雨’。”安老爷虽然学问渊博,但向来对不懂的地方虚心求教,听程相公这么一说,还没等他说完,就连连点头:“讲得有点道理。”接着又问:“那顺天王又怎么解释呢?他手里只拿着一条很长的大蛇,为什么叫顺天王?”
程相公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说:“是啊,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旁的刘住儿插嘴道:“那不是蛇,人家都说那是花老虎。”安老爷立刻反驳:“别胡说。”他捻着胡子端详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依我看,这既不是花老虎,也不是蛇,恐怕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这样才暗合顺天王的‘顺’字。”程相公却提出质疑:“老伯,我们南边‘蜃’字读上声,‘顺’字读去声,读音不一样,怎么能联系到一起呢?”安老爷耐心解释:“世兄啊,你既然知道‘蜃’字读上声,难道不知道这个字在‘十一轸’‘十二震’两韵中,有同义且读音不同的情况吗!”
老爷和程相公这一番关于风、调、雨、顺的考据讨论,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家人们只能跟在后面干等着,再加上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把天王殿穿堂门的路口堵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嚷道:“边走边逛啊!要讲究这些,回自己家书房慢慢讲去!这庙里是大家都能来的地方,让大伙儿都看看,别招人嫌!”安老爷这才意识到挡住了别人的路,连忙继续往前走。程相公还没回过神来,又问:“什么叫‘热闹眼睛’?”华忠无奈地拉了他一把,说:“走吧,我的大叔!”
出了天王殿后门,一座宏伟的正殿便映入眼帘。只见一条笔直的甬路直通正殿月台,甬路两旁摆满了摊位,有卖旧衣服的、裁剪零布料的、包银首饰的、卖玻璃工艺品的,台阶上也摆着各种零碎货物。安老爷没心思细看这些,顺着甬路走上月台。
殿前放着一个巨大的铁香炉,旁边还有一个砌好的香池子,殿门却被栅栏拦住,不让人进去。烧香的人们只能在院子里点香、磕头,磕完头就把香扔进池子里,包香的字纸却随手扔得满地都是,大家踩来踩去,毫不在意。
安老爷见状,顿时心急如焚,大声喊道:“哎呀!这些人如此糟蹋先圣留下的文字,还烧什么香!”随即吩咐华忠:“你们赶紧把这些字纸捡起来,送到炉里焚化了。”华忠心里直犯嘀咕:“好嘛,我们今儿到底是来逛庙的,还是来捡破烂的!”但主人吩咐,也只好照办,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字纸收拢起来,送到香炉里焚烧。安老爷还不放心,怕大家没捡干净,自己拉着程相公,带着麻花儿,也弯腰仔细地一张一张捡。
安老爷一边捡,一边对烧香的人们说:“各位把字纸剥下来,随手扔到炉里焚化了多好。”有的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也有的人根本不理会,还笑话他是个书呆子。可谁能想到,安老爷这一番“书呆子”的举动,实实在在是一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捡完字纸,安老爷累得满头大汗,正掏出手帕擦汗,程相公又嚷嚷起来:“老伯,我们还没去看黄老爷呢!”安老爷一头雾水:“哪位黄老爷?”华忠在一旁解释:“师爷说的是天齐爷。”安老爷更诧异了:“东岳大帝是主宰万物生长的尊神,你怎么叫他黄老爷,这话有什么出处?”程相公说:“这是《封神演义》里写的。”安老爷一愣,哭笑不得地说:“这么说,你刚才讲的风、调、雨、顺,也是从《封神演义》里看来的?害我琢磨了半天,这叫什么事!”
说着,众人没进正殿,先在甬路上驻足,远远望了望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财神殿里,有人往金钱眼里扔铜钱;有人捐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走,说是借财气。娘娘殿里,有人拴泥娃娃求子;还有人送来一堆泥捏的猪狗,说是还愿。男男女女挤作一团,热闹非凡。
安老爷看了直摇头,说:“我们别跟这些人挤了吧。”可程相公此刻兴致正浓,不仅想去财神殿、娘娘殿逛逛,还惦记着看七十二司,一个劲儿地冲着老爷笑,眼神里满是期待。安老爷拗不过他,便对华忠说:“你陪师爷去转转,我实在不想挤了,想在这儿静一静。”又指了指麻花儿,“把他也带上。”
华忠依言,在树荫下的石碑后面给老爷铺好马褥子,又叫刘住儿拿着碗包和水壶,去旁边的茶汤摊倒碗茶。安老爷说:“不用了,你们把东西都给我,自个儿去玩吧。”于是,众人都跟着程相公走了,留下安老爷一个人。
老爷独坐无聊,忽然想到:“不如去看看碑上的文字,考证一下这座庙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他站起身,背着手踱到碑前,仰起头开始读碑文。才看了一行,就感觉背后猛然“嗡”的一声,紧接着有人扑上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喊道:“哎哟!我的乖哟!”安老爷毫无防备,差点被扑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老爷吓得不轻,心里直犯嘀咕:“我向来不爱开玩笑,也没人跟我开过这种玩笑,这到底是谁?”刚要开口问,那人却松开了手。老爷急忙转过身,没想到那人躲闪不及,一脚正好踩在老爷脚上长鸡眼的地方,老爷疼得“哎哟”一声,弯下腰捂住脚。
等疼痛稍微缓解,老爷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一群妇女。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穿着短布衫,趿拉着薄底鞋。两人一对面,一股浓烈的酒蒜味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刺鼻的狐臭味。再往后看,她身后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个个浓妆艳抹,举止轻浮,单看穿着打扮,就透着一股不安分的劲儿。
安老爷这辈子哪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就吓得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胖女人也有点尴尬,嘴里嘟囔着解释:“哪儿呀!刚才我们从娘娘殿出来,瞧见你一个人仰着头盯着碑看,我还以为上面有什么稀罕东西呢,也跟着边看边走,谁知道脚下冷不丁蹿出条野狗,我一脚踩在它爪子上。要不是我反应快,一把抓住你,今儿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你还怪我!”
安老爷就算满肚子学问,这会儿也被气得说不出话,浑身直打哆嗦,双眼圆睁,正想发火。这时,旁边又走过来一个年轻小媳妇。她穿着一件贴身的水红色夹袄,镶着大如意头,下身没穿裙子,露出半截三镶的青绉绸裤腿,脚上是一双红色高底小鞋。右手拿着根长长的烟袋,手腕上还搭着一条绣着桃花的手巾,随意地拴在镯子上;左手举着一大把通草花和花蝴蝶,都插在一根麻秸棍上。她梳着松散的发髻,素净的脸上只在嘴唇点了些胭脂。这女人眉眼灵动,还没开口,两条眉毛仿佛就在传情达意;耳朵还没听,两只眼睛就好像能领会别人的意思。一开口,鼻子里带着点鼻音,嗓子里还带着点腔调。
她见胖女人和安老爷争执,挤到跟前,上下打量了安老爷几眼,一把推开胖女人,笑嘻嘻地对安老爷说:“老爷子,您别跟她计较,她喝了点酒就这副模样。哪有踩了人家的脚还反倒理直气壮的?您瞧瞧,您这新靴子都被踹上泥印子了,多不好!您帮我拿一下这把花,我给您把靴子掸干净。”说着,就把花往安老爷肩膀上放。安老爷不想接,又怕花掉在地上惹麻烦,慌乱中只好接了过来。
紧接着,这小媳妇蹲下身,要用手巾给老爷掸靴子上的泥。她这一蹲,一股奇异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麝香,又像是松枝味,分不清是香是臭,是甜是腻,直往安老爷脸上冲。老爷刚想往后退,就被她一把按住脚后跟,她嘴里还斜叼着烟袋,仰着脸催促:“您倒是抬抬腿呀!”安老爷急得手脚发凉,心跳加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连连说:“岂敢!岂敢!”小媳妇却大大咧咧地说:“这有啥呀!大家出来就是寻开心的,别客气!”
好不容易等小媳妇掸完靴子,松开手站起身,安老爷急着把手中的通草花还给她好离开。可她却不接花,说道:“老爷子别着急,我求您帮个忙。”说着,伸手拔下耳挖子,从上面褪下个黄纸帖儿,又凑到安老爷耳边小声说:“方才您在月台上捡字纸的时候,我瞧着您八成是识字的文化人。我刚在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问家里小辈的事儿。”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接着说:“不瞒您说,我这都快两个月没来月事了,也不知道是病了还是有喜。您给看看,这签上写的是啥意思?帮我解一解呗!”
安老爷一向把“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当作做人准则,即便到了这尴尬境地,也绝不肯谎称自己不识字。听小媳妇这么一说,他一只手还举着花,另一只手就接过了签帖。可此刻他心慌意乱,眼神发虚,盯着签帖看了好半天,愣是没看明白。好不容易才找出“病立痊,孕生男”六个字,赶忙说:“不是病,肯定是要生儿子。”小媳妇听不懂文绉绉的“弄璋”,追问:“您说叫我弄啥玩意儿?”安老爷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说实话:“肯定是大喜事儿,要添丁了!”
小媳妇一听乐坏了,把签帖和花都接过去,可刚拿到手,又把签帖递回来,说:“您好人做到底,再仔细给看看,到底是丫头还是小子?”安老爷被缠得没辙,大声说道:“肯定是儿子!”
周围的妇女一听老爷算得这么准,“轰”地一下围了上来。有人拉着小媳妇道喜,她也连连点头:“大喜大喜!这是娘娘显灵!也多亏这位老爷子给解签!”
说话间,这些妇女七手八脚翻找自己的签帖,都要让老爷给解签。安老爷彻底招架不住,连连摆手:“不用看了,不用看了!我知道这庙里娘娘的签灵验得很,你们一起来求的,都能生儿子!”
没想到人群里混着个灵官庙的尼姑,她穿着二蓝洋绉僧衣,脚踏三色挖镶僧鞋,头戴白纱胎沿倭缎盘金线草帽,太阳穴上还贴着两贴青绫膏药。她的签帖正拴在帽顶上,听安老爷这么说,喊道:“嘿!老头儿,悠着点儿!我一个出家人,你叫我上哪儿生儿子去?”小媳妇和其他人赶忙拦住:“成师傅,别计较!人家哪儿知道咱们是一起来的?”矮胖妇人也呛声:“得了吧,你们庙里每年不都请接生婆好几回?装什么呢!”
尼姑撇下安老爷,冲过去要拧矮胖妇人的嘴:“你再胡说,我撕烂你这张……”话没说完,又有人上去捂住她的嘴:“当着文化人呢,别满嘴脏话,让人笑话!”一群人嘻嘻哈哈、拉拉扯扯,转身往财神殿去了。
经这么一闹,安老爷心里窝火极了,比长姐儿给程师爷点烟那会儿还憋屈,心想这大概也算小小的报应吧!
等众人散去,安老爷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一溜烟回到刚才坐的地方。只见华忠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一大圈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老爷,马褥子交给谁了?”安老爷这才发现,马褥子、背壶、碗包等零碎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全不见了踪影!想起刚才的遭遇,又不好意思跟华忠说,愣了半天,才支吾道:“我方才去碑那儿看碑文,谁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就没了?”华忠急得要去追,老爷连忙拦住:“别去了,又不知道是谁拿的,上哪儿找?”华忠满心懊恼:“老爷您宽宏大量,可我们跟着出来,怎么能把您随身东西弄丢呢?”老爷叹了口气:“这话糊涂!就像‘虎兕出干柙,龟玉毁于椟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这儿,能怪谁?不说了,看凤凰去!”
一行人从西随墙门往后殿走,路上又撞见不少摆摊的:有拔牙的、卖耗子药的、卖大力丸的、卖烟料的,还有相面的、算卦的。一群女人正围着卖鸦片烟签子的摊子讨价还价。安老爷这会儿头都不敢抬,急匆匆往后走,连文昌阁都没心思进去看,直接绕了过去。
进了西边角门,就见空院子里支着个破蓝布帐子,里头锣鼓喧天。帐子外头有人大声吆喝:“来瞧瞧!凤凰单展翅!”安老爷心中一喜,赶忙进去,却发现是一群人在表演跑旱船。一个三十来岁、满脸胡茬的大汉,包头穿彩衣,歪在旱船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伸着懒腰,还故意做出各种扭捏作态的样子。闹腾了一阵,打锣的又喊:“看完凤凰单展翅,接着请各位看飞蝴蝶儿!”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凤凰单展翅”,赶紧转身就走,嘴里念叨着:“‘无耻之耻,无耻矣’!”华忠也叹了口气,见旁边还有耍狗熊、耍耗子的,怕老爷再上当,直接带着他从文昌阁后身绕到东边。
东边倒是比西边安静些,有人在墙上挂着灯谜猜谜,有人三三两两地踢球。南边靠墙支着个帐子,像是书场;北边围着个崭新的大蓝布帐子,帐子外站着两个人,听口音像是四川、云贵一带的。只听其中一人文绉绉地说:“人有高低贵贱,飞禽走兽也不例外。这对飞禽可不常见,快请各位赏眼。”程相公一听,忙说:“老伯,这肯定是凤凰!”安老爷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帐子里有个网笼,里头果然有一对羽毛金碧辉煌的大鸟。还没等老爷开口,刘住儿就嚷起来:“这不是城里赶庙会常见的孔雀吗?哪儿是什么凤凰!”安老爷这才后悔,觉得这趟庙逛得太冤了!但他生性好学,还是不愿相信自己被骗,心里琢磨着说不定今天机缘不巧,凤凰没来。便说:“咱们回店吧。”华忠却说:“老爷,稍微等会儿,麻花儿去拉屎了。”安老爷正不耐烦,嘟囔道:“准是刚才那碗酪闹的!”谁知程相公也小声问刘住儿:“哪儿方便?我也想去。”老爷一听,说:“师爷也去方便吧,我正好歇会儿。”华忠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坐的地方,提议:“要不老爷去南边书场的板凳上坐坐?”
安老爷没看着凤凰,兴致全无,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进了书场才发现,台上不是说书人,而是个道士。他坐在东墙根下,面前摆着张桌子,周围放着几条板凳,没几个人坐着听。旁边有个收钱的,正用升子给他打赏,桌上统共也就三二百零钱。
这道士穿着蓝布道袍,戴着棕道笠,把笠檐压得低低的遮住脸。脸上画着小丑似的三花脸,还粘着一圈假胡子,左胳膊夹着渔鼓,手里拿着简板,正用右手拍打着鼓面,“扎嘣嘣,扎嘣嘣,扎嘣扎嘣扎嘣嘣”,一边打一边等着人给钱。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把道笠又往下压了压,然后放下鼓板,念起开场白:“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痴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念完开场白,道士又按着节奏拍打渔鼓。安老爷平时对戏文、弹词不感兴趣,对和尚道士更是没好感,再看这道士扮相滑稽,一开始满心不耐烦,坐在那儿扭头看向别处。可听到那四句开场诗不落俗套,开场白也颇有韵味,不由得被勾起了兴致,想听听他接下来唱些什么。只听道士唱道:“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仗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想这应该是个总起的引子。接着又听他唱道:“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账。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着道士的唱词,心想:“前面两段唱的是历代帝王将相,要是后面都这么一段段地唱下去,倒也没什么特别。”正想着,就见道士按住鼓板,提高声调唱道:“怎如他,耕织图!”安老爷刚听到这句,忍不住赞叹:“这转折太妙了!”便静下心来继续听。
道士接着唱:“怎如他,耕织图,一张机,一把锄,两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尽逍遥,渔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矬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啧啧。”
正听得入神,程相公上完厕所回来,说:“老伯等了好久了,咱们走吧。”可安老爷这会儿已经被道情吸引,舍不得走,只是点点头,示意继续听。道士又敲起鼓板,唱道:“羡高风,隐逸流,住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拚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丫,葫芦一个斜肩挂。丹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生法。听说他结茅云外,却叫人何处寻他?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啼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到最后,又听道士唱尾声:“这番闲话君听者,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则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唱完,道士把渔鼓简板横放在桌上,起身向众人团团作揖,说道:“献丑了!各位客官,不论多少,还请随意打赏,成全成全!”众人纷纷给了几文钱后散去。华忠也从钱串上取下几十文,扔给负责收钱的人。
安老爷越琢磨越觉得这套道情不简单,不仅声调词句高雅,仔细一算,连念白带结尾总共十三段,竟是按照古韵十二摄,又仿照词曲家增加“灰韵”一韵,合着十三辙谱写成的。他心里暗想,这绝不是眼前这个花脸道士能创作出来的。本想问个究竟,但他向来不愿与僧道打交道,可又实在欣赏这道情,就想多给些钱表示犒劳。见华忠只给了几十文,便说:“你怎么这么小气,多给点儿又何妨!”回头一看钱串,所剩无几,便问:“你们谁还带着钱?”问了一圈,连打杂的零钱都花光了。程相公说:“老伯要是需要,我这儿有银子,行吗?”安老爷大喜:“那更好!”程相公从顺袋里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一时却找不到地方剪开。安老爷便让麻花儿把银子送给道士。
道士接过银子,没先道谢,反而望着银子长叹一声:“嗳!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把脸上的粉冲得一道一道的,模样更加滑稽。他连忙用道袍袖子擦了擦,上前两步,向安老爷深深鞠躬:“恩官厚赐,贫道在此谢过了。”安老爷听他说出“蜀道”“秋云”这两句,觉得这道士不简单,说不定这道情真是他内心哀怨的抒发。顿时觉得这道士也没那么讨厌了,赶忙回礼。华忠在一旁嘟囔:“得了,老爷这朋友越交越奇怪了!”接着上前提醒:“回老爷,西北边天色阴上来了,咱们没带雨伞啊!”安老爷一看,西北方向果然乌云密布,来不及与道士细聊,便和程相公等人从天齐庙后门返回店里。
梁材已经在店里让厨子备好晚饭,还煮了羊肉,准备了几样路上吃的菜,照例有店里提供的饼面。安老爷此刻觉得吃饭是小事,逛了一天又累又渴,只想先洗脸喝茶。可尴尬的是,茶碗、背壶、铜盆都在看碑文时不见了踪影,马褥子也不知去向。好在还有备用的茶碗,梁材倒上茶,刘住儿端来一盆水伺候老爷洗脸,叶通把程相公的马褥子铺给老爷,还把自己的也借了过来。
老爷和程相公一边喝茶,一边还惦记着没看成的凤凰。这时跑堂的端上羊肉,程相公叫住他问:“店家,早上你说天齐庙能看凤凰,怎么我们没见着?”跑堂的一愣:“没见着?不可能啊!店里好几位客人都去看过,我们打杂的烧香回来也说瞧见了,您和老爷在哪儿看的?怎么会没见着呢?”安老爷说:“只看到一对孔雀。”跑堂的想了想,恍然大悟:“对!就是孔雀!它的羽毛像官帽上的翎子,我早上说岔了,把名字记混了!”安老爷这才明白,自己这一天算是白折腾了。
吃完饭,家人们有的去买东西,有的去打理辫子,最后只剩华忠和刘住儿。华忠出去办事时,刘住儿匆匆跑进来说:“外头有人求见老爷。”老爷打趣道:“难道又是来道喜的?”刘住儿没听懂,老实回答:“不是,这人我不认识。我问他,他说老爷见了就认得。”老爷无奈:“算了,你弄不清楚,快把华忠找来。”
等华忠回来,老爷让他去看看来人是谁。华忠说:“不用看,我进来时就瞧见了,是刚才在庙上唱道情的道士。”老爷一听就急了:“我说这些人不能招惹!真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又问刘住儿:“你听他唱了半天,怎么会说不认识?”华忠解释:“老爷别怪他。那道士现在换了身打扮,脸也洗干净了,穿着旧短襟袍和石青马褂,穿戴整齐,还戴着高帽。他见了我还装不认识,可我一看神态就认出来了。问他来意,他说要谢老爷,还有话要说。我想着老爷何必见他,就说回头再回禀,可他非要见您,还说在淮上常常见到老爷,老爷一定会见他。我问他名字,他又不肯说,只说您见了自然认得。”
老爷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也和刘住儿一样糊涂,我在淮上常来往的人你能不认识?”华忠等老爷发完火,才回道:“老爷,我在青云堡就迎您回京了,没去过淮上,和刘住儿一样。”老爷一时语塞,赌气说:“偏偏这会儿去过淮上的人都不在。行,叫他进来吧!”华忠只好去请人。道士进来后,老爷刚要起身,他已经站在屋子中央,对着老爷深深鞠躬,起身说道:“水心先生,别来无恙?还认得出当年座上听笙歌,如今街头唱鼓板的这个道人吗?”这正是:柳絮萍踪浑一梦,相逢何必定来生!欲知这道士究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包容量一诺义赒贫矍铄翁九帙双生子
故事接着上回。安老爷吩咐华忠把乔装改扮的道士带进来,正想看清此人究竟是谁,弄明白他的来意。没想到道士一进门就深深鞠躬,起身便唤道:“水心先生!”紧接着又说:“您还认得出当年在您座上听笙歌作乐,如今却在街头敲鼓唱曲的我吗?”安老爷听了,惊讶不已,连忙站起身,定睛细看,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任知县时曾给予自己“知遇之恩”的老上司——前任河道总督谈尔音。
安老爷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与他重逢,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忙让程相公先行回避,又因来不及更换衣服,便只换了顶帽子,转身恭敬地说道:“卑职安学海做梦都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大人。方才偶然相遇,竟未能及时拜见,如今大人亲临,又没能出门迎接,实在是惶恐又惭愧!不过,即便身处简陋之地,礼数也不可废,请大人上座,容卑职行参拜之礼。”
谈尔音慌忙上前扶住安老爷,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也是有血有肉之人,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敢厚着脸皮来见您。您若一定要用这样的称谓和礼节,只会让我更加无地自容,那我满肚子的话可就更说不出口了!”安老爷见他满脸羞愧,也不好过于拘泥礼数,便对着他向上拜了三躬,这才与他分宾主坐下。
这时,上街办事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还亲自给谈尔音递茶,嘴里依旧一口一个“宪台”“大人”。华忠在一旁听了半天,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当年害得老爷好惨的谈尔音!他心里直冒火,恨不得上前数落几句,但又碍于主人在场,只能气得搓手顿足,直眉瞪眼。
安老爷却依旧和蔼地问道:“大人是何时承蒙皇上恩典得以回京的?我竟全然不知。您为何既不进京,也不返乡,却留在这此地?还有一事冒昧相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您为何装扮成那副模样?”
谈尔音一听,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他一边摆手,一边摇头,哽咽着说:“先生,这话可就说来话长了!我当年获罪,被发配到军台,原以为河工上有几个曾受过我恩惠的下属,能帮我凑几千两银子,交了台费就能还乡。可没想到,这些人不仅不肯帮忙,连个回信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一封回信,满纸都是哭穷诉苦,字里行间还带着嘲讽。没办法,我在军台一待就是三年,期满后回到京城,本想找些同乡官员帮帮忙。谁知这些人比那些下属更绝情,平日里不知收了我多少节礼,如今见我落魄归来,竟然闭门不见,还说我不是安分之人,联合起来指责我。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投奔此地的一个州吏目,他是我的妻舅,叫蔡锡江。可没想到,他这么个小官,也因行为不检被上司参了,我一下子没了依靠,进退两难。幸好绍兴那边有不少会唱道情的人,我还记得些腔调,就自己编了几句词,弄了副渔鼓简板,每天靠卖唱糊口。又怕被熟人认出,只好用粉墨遮住这张丢脸的脸。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您,还承蒙您慷慨相助,给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地前来登门道谢。”说完,他又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后悔自己在庙里粗心大意,没认出谈尔音的真实身份,平白无故给了他几两银子,就像是故意羞辱他一样。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原来他把自己的无心之举当成了有意报恩,心里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您千万别这么说!”正要解释其中缘由,谈尔音却抢着说道:“先生,该说‘千万别这么说’的是我!您还记得我们在南河时,我过生日,您送的那五十两贺礼吗?当时,其他官员除了凑份子,还都另外送了厚礼,唯独您只送了那五十两。我一时小心眼,差点害得您家破人亡。如今狭路相逢,我正担心您会在众人面前狠狠羞辱我一番,没想到您不仅不记旧仇,还慷慨赠银。您知道吗,当年我看那五十两银子轻如鸿毛,如今这五两银子在我眼里,比泰山还重!叫我怎能不感激?怎能不这么说?只是我方才卖唱乞讨的样子,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先生能多多包涵。日后您要是见了河工上的老朋友们,可千万别提起这事。”
安老爷本想极力辩白,若早认出是他,绝不会那样“冒犯”。可谈尔音却认定老爷难得认出他,还肯这般怜惜他。两人各说各话,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谈尔音说着说着,更是提起往事,毫不避讳地自责自悔。安老爷本就心地仁厚,见他还有几分义气,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既觉得他面子上挂不住,又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愧疚。于是,他开口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贫穷本是读书人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像街头卖艺这些事,古往今来,如齐国的孟尝君、楚国的伍子胥,也都经历过。只是如今圣明君主在位,您这是时运未到罢了。依我之见,您还是早日谋划返乡之路,先与家人团聚,再等待时机。说不定哪天皇上开恩,您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谈尔音却连连摆手,苦笑道:“先生,您这话可就不切实际了。不瞒您说,我现在就住在对门的小客栈里,连一日两餐都没着落。身上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租来的;就连方才穿的道袍、戴的道笠,也是向天齐庙里的道士借的,人家还非要我五十文酒钱。您看看,人情冷暖如此,我又从何处筹钱返乡?不过现在好了,有了您给的这五两银子,路费总算有了一半。要是能再凑够五两,我就打算搭乘绍兴返程的粮船回家。可上哪儿再找这样的‘贵人’啊!”安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差些银子,不好意思直说。安老爷不禁点头叹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请他喝茶。
要说以安老爷平日里的为人,此时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也不是舍不得。若论急人所急,他本应立刻让家人拿出银子,当面给他,打发他走,这样既干脆又利落。可他为何又沉默不语呢?原来,如今他与谈尔音的处境已大不相同,一个穷困潦倒,一个仕途顺遂,身份地位彻底颠倒。若要斟酌是否该给予帮助,给多给少,旁人难免会觉得他是因为当年淮安被参之事,故意“傲慢吝啬”;可要是慷慨解囊,随意拿出几两银子,既不符合“富而好礼”的道理,更会让人觉得他在庙里给钱就是故意打趣谈尔音。安老爷思来想去,总觉得怎么做都不合乎情理。他端着茶碗,一边陪着谈尔音,一边在心里反复盘算。直到谈尔音放下茶碗准备告辞,安老爷还捧着碗,皱着眉头思索。
谈尔音见状,料想是没希望了,不便久留,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安老爷放下茶碗,一直将他送到店门外,等他走了几步,才转身回来。他又独自坐了半天,叫来梁材、华忠,吩咐道:“你们看看太太给我带的几百两银子在哪个箱子里,取出来。”程相公在一旁说道:“老伯,我那五两银子不着急用,您原是打算买阿胶的,等去了山东再给我也不迟。”安老爷摇摇头:“不是要用你的钱。”梁材也说:“老爷要是用银子,外头还留着五十两没用完呢。”安老爷却说:“叫你们拿就拿,别多问。”
两人只好叫来打杂的,一起到行李车上解开绳索,抬进箱子,忙着拆开夹板、去掉包皮,找钥匙开锁。安老爷看了看,箱子里共有五百两银子,便让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称出二百四十两,分成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赠”的签条,分别贴在包袱上,还让他去买个黑皮手板,用恭正的楷书写上“旧属安学海”几个字。接着,又叫人准备一个拜匣用来装银子,还让人打开包袱,取出正式的袍褂换上。
华忠一看这阵仗,猜到老爷是要去拜访客人,便问道:“老爷要去哪儿?坐车还是骑马?派谁跟着去?”安老爷见他一脸不满,怕他坏事,便说:“都不用,你叫个打杂的跟着就行,我要亲自把银子给谈大人送去。”
其实,华忠刚才一问,就已经猜到老爷的想法了,只是不敢贸然开口。如今见老爷不仅要帮谈尔音银子,还要亲自送去,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直言道:“老爷,不是奴才多嘴找骂,您这银子难道没处花了?”一旁的梁材等人也觉得老爷没必要这么做。程相公也劝道:“老伯,您平日总讲‘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么这会儿反倒‘以德报怨’起来了?”
安老爷正为这事独自纠结许久,满肚子的话憋得难受,哪经得起旁人再质疑?程相公这一问,就像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只见他神情严肃地问程相公:“世兄,你可知道夫子说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夫子生在春秋时期,当时周朝后期讲究形式,做事虚浮不务实。有人问‘用德行回报怨恨,怎么样?’这其实也是犯了华而不实的毛病。夫子正是为了纠正这种风气,才反问‘那用什么回报德行?’紧接着就告诉他‘用正直回报怨恨,用德行回报德行’。你翻开上下两本《论语》看看,夫子一生遭受了多少怨恨?可除了因原壤傲慢无礼,气得用手杖敲了一下他的小腿,那也算是朋友之间的善意提醒。其他时候,比如遇到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这些人,即便受了他们的奚落,夫子依旧好言相待;就是面对阳货、王孙贾、陈司败这些无礼之人,也只是就着他们的话讲道理。哪怕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也不过说了句‘上天赋予我这样的品德,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他什么时候真的‘以直报怨’了?更何况我今日的举动,正是‘以德报德’,世兄,你怎么能说我是‘以德报怨’呢?”
程相公说道:“别的事我不知道,但谈尔音这件事,我天天跟在老伯身边亲眼所见,这难道也能算作‘德’吗?”安老爷解释道:“你们的想法,无非是觉得他参掉了我的官职,让我被罚赔银子;因为我丢官赔银,才害得我儿子匆忙赶来,差点在半路上丢了性命——说到底,不过是把这三件事当作‘怨恨’。但你们要知道,河工上的官员,从总河到河兵,哪个不是靠着河道发财?偏偏把我这样不会捞钱的人放在里面,就算没遇上谈大人,其他人也不会容得下我。长此以往,别说官职,恐怕连我的性命都堪忧。如今我怎么还能这般自在逍遥?就算侥幸不被参劾,以我这个知县的作为,实话实说,难道还能指望我去钻营升官,或是谋财发财吗?只怕我这点微薄的家产,也会在任上赔得一干二净。到时候,要赔的又何止那五千多两银子!再说,若不是我儿子赶来,又怎能遇到我这两位儿媳,从而成就我们家如今的事业?若不是我后来回去,又怎能教导儿子,撑起我们家的门庭?你们仔细想想,哪一件事不是谈大人的深厚恩德?怎么还能怨恨他呢?虽说这都是天意,但他就像被上天操纵的傀儡,替我们家出了这么多力,多少也有些功劳。我此番举动,怎么就不能说是‘以德报德’呢?”
华忠听了老爷这番话,心中的不满才渐渐消散。他先念了一声佛,说道:“真是这样!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照老爷这样的存心,难怪少爷会有这般好造化!这么说来,这银子花得确实不冤,是奴才糊涂了。只是奴才还是不明白,老爷就算给他一二百两也不算少,直接给他三百两也不为过,为什么偏偏要称出二百四十两,这其中又有什么讲究呢?”安老爷斥道:“蠢货!蠢货!你哪里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可没那么多精力跟你解释,你问问程师爷就知道了。”程师爷一愣,思索许久后说道:“我也不明白,老伯为什么要给他二百四十两银子呢?”安老爷只是笑而不答。
没想到叶通这小厮跟着老爷在学问上钻研了几年,竟摸透了老爷胸中的一些门道。他正在贴银包上的签子,听到这话,便笑着对程相公说:“老爷给他这些银子,其实正好是三百两的八折。”程相公疑惑道:“别开玩笑了!刚才总共拿出三百两,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怎么会是三百两呢?我更不明白了。”
叶通解释道:“师爷要是想明白,把‘子华使于齐’那一章书背一遍就懂了。”程相公从“子华使于齐”一直背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又琢磨了半天,摇头说:“我还是不懂。”叶通说:“当年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算‘与之釜’的‘釜’,朱熹的注释是‘六斗四升’,正好是‘八八六十四’;‘与之庾’的‘庾’,注释是‘十六斗’,是‘二八一十六’;‘与之粟五秉’的‘秉’,注释是‘十六斛’,同样是‘二八一十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称出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三百两的八折。”安老爷听了,连连点头称赞:“说得好!说得好!”
程相公按这话算了算,果然没错,又问道:“叶二爷,我再请教,那‘与之粟九百’,为什么又不打八折呢?”叶通说:“这也是八折。孔夫子给子华母亲的米,是人情往来,自然给的是精细加工过的米,不能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得的俸禄,自然是没加工过的糙米。糙米加工成细米,必然会有两成的损耗,扣除‘二九一八’,算下来剩下的正好是‘九八七十二’,也是八折。这笔账,恐怕朱熹当年都没算清楚,不然为什么前面小注里‘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清清楚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里,就含糊地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这番话,程相公始终似懂非懂。安老爷听了,却忍不住拍案叫绝,说道:“真是孺子可教!这说法虽然不能完全领悟圣人之道的精髓,但足以补充朱熹注释的不足。这么看来,当年郑玄家的婢女不过是懂得‘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和‘胡为乎泥中’几句《诗经》,就被传为佳话,实在是不值一提!”
说话间,一切准备就绪。安老爷见叶通如此机灵,懂得事理,料想他不会得罪谈尔音,便让他拿着名帖,又叫了一个打杂的捧着装有银子的拜匣,一同出了店门,前往对面的小客栈。到了店门口,叶通快步走进店里,只见院子里停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还有一些供短途骑行的驴子,半院子里晾晒着驴马粪,却不知道谈大人住在哪间房。他见墙根下一群工人正在吃饭,因在主人面前不便直接询问,便问道:“有位谈大人住在哪间房?”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牲口的,上哪儿找大人去?”叶通又描述了谈大人的年龄和相貌,那人才说:“你说的是那个花脸儿谈大人吧,在那边角落堆草的屋子隔壁。”
叶通走到房门口,没有直接进去,隔着窗户问道:“这是谈大人的屋子吗?”谈尔音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穿着一件破旧的布衫,趿拉着一双皂靴走了出来。叶通见状,不敢怠慢,连忙递上名帖,说:“我家主人前来拜见。”谈尔音看了看,大声说道:“这可使不得!这么隆重的拜帖我绝不敢当,请拿回去!请拿回去!”说着,回屋随便戴了顶帽子就出来了。
这时,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上前深深作揖,说道:“安学海特来回访。”两人行过礼,便在土炕上分宾主坐下。安老爷见屋里只有谈尔音一人,看这情形也不必等他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叶通会意,取过拜匣放在桌上。此刻,安老爷满脸都是仁厚关切的神情。他虽然大方地给人银子,自己却不知如何开口,好不容易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谈尔音一边听着安老爷说话,一边盯着桌上的银子。安老爷话还没说完,他就对着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让安老爷不知所措,再三劝慰,才将他劝住。谈尔音随即拜倒在地,不停地道谢,嘴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年那样陷害你,你如今却这样救我。这么看来,你简直是圣贤,我就是个禽兽!”安老爷急忙说道:“大人,这些话就别提了。如果当年我没做河工知县,哪会有那些事?做了河工知县,河工不出现决口,哪会有那些事?河工就算决口,若不是在我管辖的工段,又哪会有那些事?这都是天意,与我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有什么相干?大人就把这些话放下,一定要记住我刚才的劝告,尽快回乡,千万不要在这里流落,这才是我一番诚意。”安老爷这番话,可谓是仁至义尽。谈尔音听了,连连点头答应,收下银子后,把拜匣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谈尔音说:“明天一早我一定再来拜谢。”安老爷含糊地应了几声,便返回店里,此时店里刚点上灯。
安老爷办成这件事,心情格外舒畅,当晚睡得十分安稳。第二天五更天就醒了,他担心谈尔音早上过来会觉得尴尬,便催促众人收拾行李车辆,天还没亮就启程上路。临走时,又留下一张辞行的名帖,托店家转交。谈尔音正准备前来拜谢,得知安老爷已经离开,一时既感激又愧疚,心中满是不舍。无奈之下,他把名帖供在桌上,拜了两拜。当天就收拾行李,坐上店里的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码头,搭乘绍兴返程的粮船,回浙江老家去了。
等谈尔音回到家,他感激安老爷的慷慨相助,却又不知如何报答。每天起床后,他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先对着天空烧一炉香,默默祝愿安老爷富贵长寿,然后才开始一天的生活。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安老爷离开涿州后,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早早到了茌平。因天色还早,他便想不在路上吃早饭,直接赶到邓家庄用餐。路过悦来店时,见店里停着许多装满花雕大坛酒的车子,一打听,原来是自己送给邓九公的寿礼,从水路运到了。安老爷大喜,便进店吃了早饭。他吩咐其他人车马随后出发,自己换了顶草帽,骑上那头驴,只让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打算给邓九公一个惊喜。
快到岔道口时,只见路上车马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抬着食盒去送礼,挑着空担子送完礼回来。安老爷骑在驴背上心想:“邓九公的生日还有几天呢,怎么从今天起就这么热闹了?”正想着,远远就望见了邓家庄的庄门。
安老爷一看,这次来和上次的情景大不相同。庄门大开,门外停满了车马,门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庄门两边的树下还停着许多售卖吃食的摊位。安老爷到了庄门口,下了驴,一个穿着整齐的庄客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戴着草帽,骑着驴,却穿着出行的衣服,不像来祝寿的,便上前问道:“您从哪儿来?有什么事?”
安老爷见这人不是上次见过的,正准备说明自己的身份,只见褚一官有说有笑地送客人出来。他一眼瞥见安老爷,顾不上招呼客人,连忙跑过来,说道:“这不是二叔吗?您怎么一个人来了?”两人匆匆行了礼,褚一官便对那个庄客喊道:“你还不快进去通报!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城来了,已经到门口了!”那人听了,急忙往庄里跑去。旁边几位客人站在那儿等着告辞,安老爷便对褚一官说:“你先送客人吧。”褚一官这才忙着把客人送走。
这时,随缘儿一手牵着驴,一手举着帽盒。安老爷一边换帽子,一边问褚一官:“你岳父怎么这么高兴,从今天就开始办寿了?”褚一官答道:“二叔有所不知,今天可不是做寿……”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邓九公大嗓门从里面传来,一路嚷着:“我的老弟呀!你今儿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正打算忙完今天,明天就派人去迎你,没想到你倒先到了!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上前紧紧抱住安老爷。
两人手拉手,邓九公先是恭喜安老爷家公子之前科举得中,又接连高升,接着便关切地问这问那,从安老爷哪天出发,走了几天,到一路上的情况,事无巨细。安老爷一边回答,一边打量邓九公的打扮:只见他光着头,趿拉着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着一件旧月白短夹袄,敞着怀,外面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领口到衣襟的扣子一个都没系。他脸色因喝酒涨得通红,又兴奋又忙碌,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喘气,不时用大手巾擦着脑门上的汗。
安老爷顾不上多说别的,惦记着褚一官没说完的话,急忙问道:“九兄,府上今天一定有什么大喜事?”邓九公拉着安老爷的手说:“咱们进去坐下慢慢说。”说话间,邓九公的几个门客和徒弟迎了出来,其中还有几位戴着官帽顶戴的,纷纷向安老爷躬身行礼,安老爷也一一回礼。
安老爷之前虽然来过邓家,但没进过内院。一路往里走,只见大门里东边有一道屏门,进去是个宽敞的大院落。院里有几棵枝叶繁茂、几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正前方没有大厅,只有一排腰房。东西两侧的围墙上,各有一道随墙的屏门。西边屏门里,一群人正朝外观望,还夹杂着茶房的喊声:“西花厅再摆两桌!”东边门里有人应声,看那情形,像是通往厨房的路。腰房中间是穿堂二门,门外树荫下摆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道门,里面还有第三道门。
安老爷刚走到甬路上,就看见褚大娘子精心打扮过,拉着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跟着一群婆子、媳妇和丫头,从那道门迎了出来。这次见面,褚大娘子比之前更加热情。她心里琢磨着,按官话尊一声“义父”不合适,依着乡风叫“干爹”也不妥,客气地称“老人家”又显得生分,自己这么大个人了,再“爸爸”长“爸爸”短地叫,就太不成体统了。于是,她索性像称呼自己父亲一样,亲热地叫安老爷“老爷子”。
只见她上前拜了两拜,笑着说:“老爷子,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悄没声儿就来了?也没让您女婿去接接!”接着,她问候了安夫人,又问安老爷家姑爷、两位小姐好不好,甚至连舅太太、张老夫妻都一一问到。安老爷一时都有些应接不暇,只好笼统地说:“都好,他们也都让我代问您好。”褚大娘子又拉过孩子请安,说:“快给老爷请安。”安老爷见是之前带到京城的孩子,也笑着招呼:“都长这么高了。”说着,一行人进了第三道门。
进去后,只见正面是五间正房,东西各有六间厢房,估计后面还有其他屋子。邓九公请安老爷进了屋,两人再次行礼。安老爷见屋里摆放着一些钟鼎、屏风、镜子之类的物件,来不及细看,就见西次间的炕上和地上都铺着席子,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她们见安老爷进来,有的慌忙躲起来,有的偷偷打量。邓九公大声说:“你们不用躲。”接着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向众人介绍:“大家看看,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我那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正不知如何行礼,褚大娘子说道:“这些都是咱们自家姐妹和亲戚家的女眷,没外人。她们比我还怕见生人。您大老远来,先歇歇,不用跟她们行礼了。”
说着,邓九公便往东边里间请安老爷。安老爷看了一圈,没见到邓家姨奶奶,正想问,也想问问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就见邓九公还没坐稳,先哈哈大笑一声,开口问道:“老弟,你给我写的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早就准备好了,一会儿当面写出来,给老兄过目。”邓九公笑道:“太好了!你先别急,这里面还得再费些心思润色。我跟你说缘由,你肯定得替我高兴,今天得喝上一坛!告诉你,哥哥我有儿子了!”
安老爷又惊又喜。喜的是邓九公一生行侠仗义,一直为没有儿子而遗憾,如今终于有了后代,实在是了却一桩心愿;惊的是他年近九旬,竟然还能得子,越发相信至诚之心能感动上天。安老爷连忙起身道贺:“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老哥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就说吧!刚知道消息,我就催您写信,您非说‘靠不住,靠不住’。这下好了,惹人家埋怨了吧!”
邓九公刚要说话,安老爷恍然道:“是了,怪我大意。之前你写信跟我要胎产金丹九合香,想必那时就有征兆了。”邓九公说:“可不是,本来是给你干女儿要的。谁知道她才怀孕两个月就没保住,空欢喜一场。”这时,褚大娘子端来茶说:“这是雨前茶,您可能不爱喝,我让人赶紧去熬普洱茶。”安老爷一边让大家坐下,一边猜到今天是孩子三朝的日子,那位姨奶奶应该在产房,便让褚大娘子派人进去道喜。
邓九公满脸笑意地说:“老弟,你先别忙,听我慢慢跟你说。按理说,我九十岁的人了,早没了盼儿子的念头。没想到去年,二姑娘有了身孕,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她自己也没声张。到了两个多月的时候,她一吃饭就呕吐不止,我还说:‘这是怎么了?怕是得了胃病。’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有了身孕吧?’于是找了产婆来看,果然是喜脉。我说:‘这可真是新鲜事儿!’
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她踩着板凳上柜子拿东西,一个不小心,板凳翻了,摔了个仰面朝天。你说奇怪不,胯骨都摔青了巴掌大一片,孩子却一点事没有!到了预产期,大家都盼着孩子出生,可她就是没动静,足足过了一个多月。这天,她正跟我一起吃包子,刚咬了一大口,突然‘嗯’了一声,说‘不好’,扔下包子就往屋里跑。我让丫头们跟着去看看,结果人刚进屋,就听见‘噶喇’一声,孩子竟然生在了裤裆里,还是个大胖小子!
幸好你干女儿在这儿,帮忙收拾妥当,又赶紧找了产婆。我让二姑娘吃你给的胎产金丹,她却说饿,要先吃东西。一顿饭吃了三大碗小米粥,还吃了二十多个鸡蛋,也没喊头晕肚子疼。坐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话音刚落,又生下一个,还是个小子!你说,这二姑娘跟了我这么多年,要么不生,一生就是双胞胎。这真是老天开眼,也多亏了你前年说的吉利话。今天正好是俩孩子满月,你来得太巧了,这是孩子们的福气。现在屋里也不算产房忌讳了,孩子娘正在里面照顾孩子呢。走,你进去看看,保准你这一看,就像福星高照,俩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安老爷听了,满心欢喜,起身跟着邓九公进了东边里间。一进屋,就看见邓家姨奶奶正在喂奶。安老爷见状,慌得转身就往外跑。要说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才养育子女的人,怎么会被喂奶的场景吓到呢?就算在普通小户人家,屋子窄小,亲友来访时遇到孩子要吃奶,也不至于如此。
原来这位姨奶奶喂奶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喂奶一次喂一个,双胞胎也是轮流喂,可她却要同时喂两个。要同时喂两个孩子,只解开领口和第二个扣子可不行,所以她喂奶时,会把里外衣裳的扣子都解开,衣服大大敞开,然后用两只胳膊搂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分别吃两边。她还把两个孩子的四条腿交叉成十字架,双手紧紧抱着。因为不习惯盘着腿上炕,她就叉着腿坐在炕沿上喂奶。安老爷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姨奶奶的胸部非常丰满,即便往小了说,也有一斤半重的馒头那么大,她没穿围腰,露出雪白的肚子。安老爷平时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局促不安,正要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他:“老弟,你这就见外了,这有什么可避的。”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笑着说:“哟,这可不得了!他二叔进来了!”她刚想站起来,怀里抱着两个孩子,身子一动,左边孩子就松开了奶头。偏偏这时正是奶水充足的时候,奶头里的奶水像喷泉一样直往外冒,溅了孩子一脸,呛得孩子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邓九公着急地喊道:“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老老实实坐着喂奶就行,瞎起什么身!”
安老爷赶忙说道:“老哥哥,你也太不讲究了。两个孩子都让一个人喂奶,怎么忙得过来?而且奶水肯定也不够。孩子要是缺了奶,可不是小事。”褚大娘子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接过孩子,一边说道:“老爷子哪了解我们这位姨奶奶,两个孩子吃着,她还不停揉着奶,直嚷嚷‘涨得难受’呢!”话音刚落,炕上的婆子赶忙把另一个孩子也接了过去。姨奶奶这才整理好衣襟,依照之前的礼节,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拱手回礼,说道:“有了侄儿,以后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姨奶奶笑道:“有了他们又怎样,我哪敢跟老爷论什么嫂子小叔、小婶大伯呀!”邓九公在一旁连忙说:“够了,够了。”
可姨奶奶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紧接着像褚大娘子一样,把安老爷家里的人都问候了一遍。安老爷只是含糊地应了两声,刚想去看看两个孩子,姨奶奶又追问道:“我大妹子还好吧?我给她捎的东西送到了吗?她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这一问,安老爷彻底懵了,只能看向褚大娘子求助。褚大娘子解释道:“哎哟,妈!您也太实在了!”随后对安老爷说:“她问的是伺候干娘的长姐儿姑娘。要说这姑娘,嘴甜人亲,特别招人喜欢。上次干娘在咱们庄子上住了几天,她俩就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临走时哭得不行。长姐儿哄她说‘有空就来’,她就天天盼着,一直盼到现在。”
您瞧瞧,就一个长姐儿,都能让人如此牵挂,还得到众人夸赞。可见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往来,也是很重要的。只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安老爷哪里清楚?无奈姨奶奶还在一旁不停地追问,安老爷只好随口敷衍:“等我回去,她大概就来看你了。”
说完,安老爷仔细端详两个孩子。一个皮肤黝黑,一个肌肤雪白。黑皮肤的孩子宽额头、大下巴,简直跟邓九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白皮肤的孩子眼皮厚实、脸蛋圆润,活脱脱是姨奶奶的翻版。安老爷看着两个孩子,心里十分欢喜,赞叹道:“好两个孩子!将来必定富贵双全,福寿绵长,前途不可限量!”
邓九公乐开了花,说道:“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俩孩子还没起名呢,老弟就用你的学问和福气,给他们取两个名字,图个好养活。”安老爷想了想,说:“起名不用太讲究文辞。九哥,你们山东最高的是泰山,最大的是东海,就用本地的风光,给他们取个小名,叫‘山儿’、‘海儿’。大名就跟着我家玉格,用‘马’字旁的‘骥’字排行,一个叫邓世骏,一个叫邓世驯。骏,是矫健的马;驯,是温顺的马。你觉得怎么样?”
邓九公拍手叫好:“太好了!太好了!就这么定了。老弟,我是个直性子,也不懂现在拜师收徒的规矩,干脆就让这俩孩子认你做干爹,以后你可要多关照他们。这不比普通的师生关系更痛快?”安老爷见他如此真诚,不好推辞,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这才离开屋子,坐下聊天,互相诉说分别后的情况。邓家的男客们体谅邓九公年事已高,没让他陪着,由褚一官、邓九公的徒弟和门客们负责招待。女客们则由邓家从淮安来的远房女眷们招呼。刚才邓九公和安老爷聊孩子、看喂奶的这一阵功夫,客人们吃完面已经告辞了。褚一官里里外外忙着应酬,脚不沾地。
他刚一进来,褚大娘子就数落道:“你就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安排他吃饭!”褚一官解释道:“我问过华相公了,二叔在悦来店已经吃过饭了。”邓九公一拍脑袋,大声说道:“瞧我,光顾着说孩子的事,都没问老弟你吃饭了没!你既然来了,怎么还在镇上吃,不到我这儿来?”安老爷这才说明,这次从水路运来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今天正好运到镇上,自己先去查看了一番,顺便吃了饭,还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驴先来的。
邓九公听了,高兴得直拍手:“有意思,有意思!多谢老弟!这些酒够我喝好几年了。等喝完了,要是我还活着,再找你要!”正说着,后面运送酒和行李的车子也到了。邓九公吩咐褚一官安排两个得力的庄客照顾随行的人,又拜托门客招待程相公,还叮嘱把酒先收进仓库,等有空自己再去清点。褚大娘子则让人把安老爷的行李搬进来。
安老爷连忙说:“行李不用搬进来了,我住哪儿就搬到哪儿,这样省事。”邓九公神秘地说:“走,我带你看看给你准备的住处。”说着,拉着安老爷就往东厢房走去。安老爷进去一看,三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摆设整齐,床上用品崭新。里间还安置了一套精致的床帐,窗边摆着一张画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最让安老爷意外的是,邓九公家里竟然有书。画案上摆着几套,分别是《三国演义》《水浒》《绿牡丹》,还有新出版的《施公案》和《于公案》。茶具、酒具、洗漱用品也一应俱全,就连新买的马桶和夜壶,都贴心地放在床底下。安老爷看着这两样东西,觉得自己可能用不惯,便说:“老兄,你太费心了。但我住在这里,总归不太方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和姨奶奶也来了。褚大娘子一听,说道:“有啥不方便的?您就将就住下吧!按老爷子的意思,还想请您在正房一起住呢!是我说您肯定不愿意,费了好几天工夫,才收拾出这个地方。那边厢房是我和女婿住的,有啥不方便的?”说完,也不管安老爷同不同意,就对女婿说:“把华相公叫过来,我让他们把行李都搬进来,我盯着整理。”安老爷见推辞不掉,只好由着他们安排。
行李搬进来后,寿礼和家里人托带的东西也都送了上来。大家连连道谢。安老爷觉得,只要有了寿酒和寿文,其他礼物也就是随个俗,意思意思罢了。
安排妥当后,邓九公又带着安老爷在庄子里四处参观。庄子外面有个小园子,还有两处院落,地方比褚一官住的东庄宽敞多了。西边的演武厅,就是邓九公和海马周三比试的地方。安老爷看到,演武厅中间是五间大厅,连着抱厦,确实十分宽敞。院子里正在搭天棚、建戏台,为邓九公的寿宴做准备,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邓九公又去招呼了程相公一番,然后把安老爷请回正房。此时,褚大娘子已经摆好了一桌精致的果盘。至于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琐礼节,就不一一细说了。安老爷坐下后,让人把桌上的酒菜挪开一些,要来纸笔墨砚,一边喝酒,一边文思泉涌,很快就把给邓九公写的生传完成了。
写完后,他先把文章大意详细地讲给邓九公听,然后端着酒杯,高声朗读起来:“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淅刽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逵诰┷。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骀揍套佑谂褪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我儿媳守孝期满后出嫁到我家,成婚当晚,邓九公已八十七岁高龄,仍不远千里赶来,还送了丰厚的嫁妆。他在堂上与我饮酒,举杯对我说:“我浪迹江湖,结交的朋友遍布天下,但真正了解我的,没有谁比得上你。我快九十岁了,就算活到一百岁,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你何不为我撰写墓志,先准备着?”我听后十分惶恐,心想若答应他,提前为活人写墓志不合礼数;若以才疏学浅推辞,又违背他的心意,也会埋没他值得传颂的贤德。
我查阅古人的做法,发现为贤者立传,也有在其生前进行的,比如司马光为范蜀公写传就是如此。邓九公一生的经历虽与范蜀公不同,我的才学也远远比不上司马光,但这个先例可以借鉴。于是,我决定按照这个例子为邓九公写传。
邓九公名叫振彪,字虎臣,因行事果断刚直,大家都称他九公。他是淮安桃源人,祖父在明朝崇祯年间担任按察副使,跟随永明王到云南,与邓士廉、李定国等人同一天为国难而死。他的父亲当时是岁贡生,担任训导,得知消息后弃官,徒步万里,冒着危险去收殓骸骨,最终因过度劳累而死。由此可见,邓九公得天独厚的品格,是有家族渊源的。
邓九公生活在本朝,在康熙壬寅年参加童子试,没有考中。他觉得读书不应是大丈夫的唯一出路,便毅然放弃,转而学习长枪大戟,骑马练剑,改考武科。考试那天,他在弓术、刀法、举石等项目上都获得了上等成绩,却因默写武经格式有误,按规定应被淘汰。主考官暗示他只要有所表示,就可以帮他通融,还许诺让他得第一名。邓九公愤怒地说:“大丈夫应凭借真本事获取功名,谁会在深夜拿着银子去乞求怜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榜末勉强有了名字。但经此一事,他彻底断绝了进取之心,于是带着先人的灵柩,离开家乡,前往山东,在茌平桐口的二十八棵红柳树那个地方定居下来。如今,那个地方因他而闻名,人们说起他,就会称“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
邓九公生性诚实坚毅,又常常表现出侠义之气,经常为乡里调解纠纷,抑制豪强,扶助弱小。遇到不讲理的人,他就会挥拳教训,大家都乐意听他评判是非。时间久了,他的行为更加豪爽,名声也越来越大。当时天下太平已久,但盗贼却不断出现,凡是南北往来、携带巨资做生意的人,都提心吊胆。他们听说邓九公的名声,都带着厚礼来聘请他护送行李,邓九公也因此得以走遍天下。他从事保镖这个行当将近六十年,从未出过一次差错,也没有伤害过一个人。结束保镖生涯时,那些富商在他门前挂了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名镇江湖”。这虽然不足以成为他的荣耀,但也能让人想象到他超凡的气概。邓九公身高九尺,额头宽广,下巴丰满,目光炯炯有神,下巴上的胡须像银线一样,长度超过肚脐。睡觉时,他会把胡须梳理整齐并扎起来,还曾说:“就算每天花费千金,也不能损伤我这胡须分毫。”晚年的他没有其他嗜好,只喜欢喝酒,喝醉后就舞刀弄剑、跳跃腾挪,以此为乐。
邓九公身体康健,寿命长久,却一直为没有儿子而忧愁,常常怏怏不乐地说:“如果我邓某最终没有儿子,这不符合天道。”我用“《洪范》中所说的五福,子嗣和官职并不包含在内”来宽慰他,但他始终不高兴。庚戌年,是邓九公九十岁生日,我从京城带着酒来为他祝寿。一进门,正赶上他家在办新生儿的喜宴,一问才知道,他的小妾一个月前就怀孕了,而且生下了双胞胎。唉!我听说男子六十四岁后一般不会再有孩子,女子四十九岁后不再生育,这是常理;九十岁还能生子,我从未听说过。邓九公能够感动上天,上天对他的回报,似乎不是常理所能限制的。他真是人中豪杰啊!
邓九公将来必定能活到百岁,子孙满堂,福报绵长,以后值得传颂的事迹还会有很多。我只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日子,等着继续为他记录。
安老爷念完文章,心中十分得意,料想邓九公听后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没想到邓九公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抓着长长的胡子发呆,好像在思考什么为难的事情。安老爷见状十分不解,忍不住问道:“九兄,我这篇文章配得上你这个人吗?”邓九公严肃地说:“说什么话!以老弟你的大手笔,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我听着,里面还少了些内容,你得给我添上。”安老爷忙问:“要添什么?”邓九公说:“你这里没提到我家闺女。我常见人家的碑文,会把一家子都写在后面;还有,你得把刚才给两个小子起的名字也写上。”
安老爷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文章各有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么能混在一起写?如果按照那种体裁,岂止是你的子女,就连嫂夫人的姓氏,以及你出生、去世的年月日,安葬的地点,都要写在后面。这些都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现在着急什么?”邓九公固执地说:“我不管那些。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你当面给我写齐全了,我才放心。”
安老爷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只好另拿一张纸,写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邓九公看了才高兴起来,又笑嘻嘻地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干脆把后面的四六句也写出来。”安老爷无奈道:“老哥哥,你这就胡闹了。那叫墓志铭,哪有你好好地活着,我就给你写墓志铭的道理?”邓九公反驳道:“老弟,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是还有这些忌讳,那就是‘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安老爷在书堆里钻研了半辈子,没想到此时被这老头儿说“不通”。仔细一想,邓九公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便思索片刻,在后面又写了一行:“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安老爷念了一遍,又详细地解释给他听。邓九公听后,只说了句:“行了!行了!”就跳起来给安老爷磕头,安老爷慌忙还礼。邓九公又说:“老弟!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名声是你帮我留下的。有了这篇文章,就算天塌地陷都是瞎话,反正大清国万年长存,我邓振彪也能万年留名了。”说完,他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自己也端起大杯陪着喝。
安老爷此时事情办完,寿礼也送了,便和邓九公尽情畅饮。吃过饭后,就到厢房休息。这时,麻花儿已经和邓九公的那些小厮们混熟了。褚一官亲自搬来陪着安老爷,还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天,就是邓九公的寿辰。一早,褚一官和他的徒弟、门客们就张罗着从府城里请来了两班小戏。当天,大厅上挂满了寿画寿联,大家也送来了寿桃寿面,宴席上摆满了寿酒,戏台上唱着寿戏。来祝寿的男客有士、农、工、商各个阶层,女眷们也是老老少少、村野俊俏的都有。有的送上寿礼,有的说着祝寿词,都是为了庆贺邓九公长寿。邓九公高兴极了,忙着招待这个,应酬那个。他把男客们让到大厅正中的三间屋子,女眷们安排在西梢间。考虑到安老爷可能和那些普通客人聊不到一起,便在东梢间单独设了一桌,请安老爷过去坐,还特地请了本地四位乡绅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意追求功名,便做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境富裕,捐了个鸿胪寺序班的官职;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通过教官选拔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因在团练乡勇时出力,被授予六品职衔。安老爷见他们都是孔子贤能后裔,心中十分敬重。大家相互行过礼后,邓九公笑呵呵地先来到这桌,举杯为大家安排座位,斟了一圈酒。刚要坐下,他指着安老爷对四位陪客说:“我这位兄弟酒量很好,今天委屈你们四位,多陪他喝几杯。我还有句话,先在你们面前道个歉,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虽说都是孔圣人的徒孙,但别像平时糊弄我那样糊弄他,和他瞎拽文。人家肚子里的学问,比你们明白得多!我可提前告诉你们。”说完,哈哈大笑,又陪大家各自喝了一杯,才到别的席面招呼去了。
这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来就不太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番只护着安老爷的话,姓曾的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更不愿搭理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只顾着他们四人高谈阔论起来。安老爷反倒一个人坐在那里看戏。只是安老爷天生对看戏不太感兴趣,什么宾白唱段、舞台道具、表演排场,平时一概没留意过,更别说梆子、二簧这些戏曲了。所以他虽然看着戏,却一点也不懂。只看到满台刀枪舞动,锣鼓喧天。
不一会儿,从上场门跳出一个头戴黑盔、身穿黑甲的黑脸人,也没听见他唱,只拿着一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地喊得震天响,脚步咚咚,跳得尘土飞扬。闹腾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他念了四句道白,第一句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安老爷听懂了这句,便留神听下去,果然是那首《垓下歌》,这才知道这人扮演的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天演的是楚汉相争的故事。这段历史,安老爷早已烂熟于心,于是就想听听接下来唱的是什么。这时,笛箫声、鼓板声齐奏,安老爷侧着耳朵,好不容易听清了两句,唱的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听得入神,忽然听见左边坐着的曾瑟庵对其他三人说:“人生在世,既然做了盖世英雄,怎么能不觉得人生短暂如春梦呢!这位霸王要是能像我家子皙公那样,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能达到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境界,又怎么会觉得人生短暂如春梦呢!”他话还没说完,仲笑岩突然说道:“说到底,他还算不上真正的盖世英雄。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我家子路公那个时代,凭借他的本领,那八千子弟兵早就‘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先打到关中了,又何必担心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不屑地说:“算了吧!笑岩,你别来给你家子路公撑面子了。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被夫子嘲笑,还受到那样的驳斥。”仲笑岩见曾瑟庵炫耀他家先贤的高尚风范,却揭自家先贤的短处,心里很不高兴,反驳道:“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知道和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混在一起强!”曾瑟庵翻着白眼说:“不瞒你说,你可知夫子感叹‘吾与点也’,正是欣赏他那些看似没什么用处的地方。”
宴席间,冉望华本就是个极为谦让的人,见曾瑟庵和仲笑岩争执起来,吓得慌忙往后缩了缩身子,转头望向复姓公西的小端说道:“小端,你瞧瞧,今日这么个礼乐和谐的地方,他们二位却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了。我不过是个只想温饱度日的人,实在没办法调解这场纷争,这事只能仰仗你这位大君子出面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这麻烦事推到自己身上,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按理说我也该推辞,但今日承蒙主人盛情,特意请我们来做陪客,招待水心先生,我们总不能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失了礼数,坏了风雅。”说完,他离开座位,分别向曾瑟庵和仲笑岩各鞠了一躬,试图劝和二人。
安老爷坐在主位,看他们四人争论了许久,发现他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谈志向的那篇《论语》。这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正戳中安老爷的兴趣点。只见公西小端一直在努力调解,可曾、仲二人依旧一个气势汹汹,一个神态张狂,把冉望华吓得远远躲开。安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便欠身劝说道:“四位先生,方才看你们这番讨论,确实不愧是家学渊源,但可惜,你们恐怕是被宋儒的学说误导了。依我愚见,望华不必再退让,小端也别再讲那些繁琐的礼节,瑟庵莫要高谈阔论,笑岩也别再争这闲气。你们四位得先明白,这篇文章可不是你们这样解读的。”
四人听了这话,都十分诧异,心里暗自嘀咕:“我们出身于书香门第,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外行人?这篇文章,我们靠着那些权威注解,不知读过多少遍了,怎么就不是这样讲呢?”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安老爷问道:“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您详细讲讲。”
安老爷解释道:“我们读书,确实得仔细研读朱熹的批注,但也不能过分迷信。不读批注,我们这些千百年后的人,根本不知道书中人物的生平,更不明白他们做的事、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要是太过迷信批注,就会陷入迂腐的境地,离情理也越来越远。读书得有自己的见解,这样才不算白读。就拿这篇文章来说,从情理上分析,我认为你家四位先贤陪孔子坐谈志向时,孔子其实是欣赏子路、冉有和公西华三人的,并没有驳斥子路。不仅没驳斥子路,反倒有些批评曾皙。大家可别因为‘吾与点也’这句话就抬高曾皙,因为‘夫子哂之’这句话就看低子路。为什么这么说呢?子路能让百姓勇敢且明事理,冉有和公西华能让百姓富足、胜任礼仪之事,这些优点,孔子早就看在眼里了。这从‘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篇文章就能看出来,那是孔子对他们三人的中肯评价。
“那孔子为什么明知故问呢?想来那天他闲来无事,看到三人在座,就想知道他们对自己的才能有多少自信。要是他们足够自信,就算明君难遇,自己的学说无法推行,只要有这两三个弟子被世人知晓,也能实现各自的志向。这正是孔子爱才、想拯救世道的一片苦心。等三人各自说出志向,和孔子平日里的看法相符,他自然不再多说,这就是所谓的‘得意忘言,默然相赏’,也证明了孔子对三人的赏识。既然如此,孔子为什么唯独笑子路呢?这一笑,不是笑他说大话,朱熹的批注里也说了,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那既然认可他的才能,又为什么笑他不谦逊?所谓不谦逊,就在于他‘率尔而对’,急于回答。而他这么着急回答,还连累冉有和公西华陷入尴尬,甚至让孔子都忍不住感叹,这一切的起因,其实是曾皙一直在弹瑟。”
安老爷说到这儿,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三人听得一头雾水,就连自诩名士的曾瑟庵也摸不着头脑,忍不住说道:“水心先生,您这话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安老爷接着说:“别急,听我慢慢说。朱熹批注里不是写着‘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吗?子路在孔子弟子里年纪最大,曾皙其次,冉有再次,公西华最小。文章开头记录四人的顺序,就是他们的座次。按照座次说话,孔子本应先问子路。但老师和弟子交谈,也不必挨个询问,所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应该是面向大家一起问的。不然为什么没见孔子开口就问‘由尔何如’呢?这么笼统一问,座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还坐着曾皙。
“曾皙这个人,在《论语》二十篇里很少被提到,由此可见,孔子问话时,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想先听听他的志向。可当时曾皙正在弹瑟,根本没领会孔子的心思。怎么知道的呢?《礼记》说:‘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曾皙在孔子问话时没反应过来,已经算是疏忽了,哪有孔子问完话,他故意不答,反而继续弹瑟唱歌的道理?所以肯定是他当时一直在弹瑟。子路性子直爽,没察觉到孔子的意图。见没人回答,又觉得自己年长且坐在首位,就抢先说了。孔子正盼着曾皙回答,被子路突然打断,既不好说‘我想听曾皙先讲’,也不能责备子路‘不该抢先’,只能付之一笑。这不过是个意外,无关紧要。
“那后来经曾皙一问,孔子为什么又说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这样的大道理呢?其实孔子是想借此提醒曾皙:‘我问的是如何实现抱负,实现抱负离不开治国,治国必须以礼,守礼的关键在于谦让。我笑子路,就是因为他一句话都不肯让人先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笑他不懂察言观色。所以说孔子并没有驳斥子路。
“那孔子说‘吾与点也’,为什么又说他是在批评曾皙呢?从当时的情况看,孔子认真发问,曾皙却只顾弹瑟不理会,换作谁都会对曾皙有些不满。子路抢先回答,孔子笑过之后,按照座次也该曾皙发言了,可他还在弹瑟。怎么知道的?看孔子和冉有、公西华两轮问答之后,曾皙才‘鼓瑟希’,就说明之前他一直在弹瑟。孔子心里肯定更不高兴了,没办法,只能越过他,听冉有说。
“偏偏冉有又是个谨慎的人,见子路被笑,曾皙不答,就不敢贸然开口。孔子见他不说话,只好问‘求尔何如’。这一问,冉有更犹豫了,先说‘方六七十’,又改成‘如五六十’;刚说‘可使足民’,又补上‘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冉有虽然没明确说公西华是君子,但公西华自认为精通礼乐,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孔子见他也没话,又问‘赤尔何如’。公西华同样很为难,开口先谦虚一句‘非曰能之,愿学焉’;说到‘宗庙之事’,又加了‘如会同’;最后说‘愿为相焉’,还特意加了个‘小’字。
“直到这时,曾皙还在弹瑟。孔子等得不耐烦了,问‘点尔何如’,他这才慢慢停下瑟声,放下瑟起身。没说志向,先来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孔子说‘何伤乎’,以为他再怎么不同,也不会偏离自己的问题。没想到他竟说出了与孔子所问毫不相干的沂水春风那番话。曾皙说完,孔子的心都凉了。
“你们知道孔子为什么难过吗?他一心盼着弟子们能施展抱负,弘扬文化。可曾皙这番话,让他觉得连曾皙都有这种想法,世道衰败可见一斑,自己的学说怕是没希望了。所以才感叹‘吾与点也’。这句话是伤心之语,不是赞同之意。要是真的志同道合,孔子应该‘莞尔而笑’,而不是‘喟然而叹’。更没想到曾皙还是没明白孔子的心思,继续追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夫子何哂由也’‘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把孔子惹得烦恼不已,层层反驳,一直说到最后。你们要是不信,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读到‘孰能为之大’,仔细体会孔子这些话的语气,哪一句不是在批评曾皙?这就是子路被笑话、冉有和公西华为难、孔子感叹,以及批评曾皙的原因。”
安老爷继续说道:“这桩学术争议,按照事理判断,子路的直率,情有可原;曾皙的疏狂简慢,则实在是不懂礼数。宋代理学大家,像朱熹(考亭)、程颢(明道)、程颐(伊川)等人,大多过于拘泥于理论教条,忽略了人性本真。他们看到‘夫子哂之’这句话,只认为孔子是笑子路不谦逊,却解释不出到底哪里不谦逊;又被‘吾与点也’这句话困扰,反复琢磨也找不出原因,于是就弄出什么‘胸次悠然’‘尧舜气象’‘上下与天地同流’这些说法,替曾皙牵强附会地圆场。从南宋到现在,不知道误导了多少读书的人。如今,你们四位还要接着台上扮演西楚霸王的演员,继续演绎这出‘侍坐言志’的续集,我觉得实在没必要!”
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完安老爷对这篇文章的讲解,全都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他们心里暗想:“从上学到做官,不仅从来没听私塾老师讲得这么透彻明白,恐怕老师自己都未必有过这么清晰的见解。”刚才最不服气的曾瑟庵,此刻反而第一个表示赞同,满脸堆笑地唤了声:“老前辈!”
他刚要开口说话,仲笑岩已经大步上前,激动地抢着说:“得了吧,还叫什么‘老前辈’!遇到这么有学问的人,难道不值得磕头拜师吗?”说着,他便直挺挺地跪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其他三人见状,纷纷称“说得有理”,也跟着拜倒在地。安老爷平日里待人十分谦逊,但唯独遇到有人拜他为师,从不推辞。他不觉得“好为人师”是个毛病,反而秉持着“有教无类”的信念。见四人拜倒,他便起身回了个半礼。
正行礼时,满脸通红、喝得醉醺醺的邓九公一脚跨进门来,见状十分惊讶:“你们五个人这是行的什么礼?”四人拜完起身,简单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邓九公乐得捋着长胡子哈哈大笑:“我就说吧!”他拍着胸脯得意地说:“跟你们说,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一个是没真本事的。不信去打听打听,人家来山东才几天,就收了六个门生了!”
说完,他便在这桌坐下,和安老爷开怀畅饮起来。一轮酒过后,安老爷看台上楚汉相争的戏已经演完,厅里的男女宾客也都散去,于是众人便一起吃早饭。随着酒尽人散,这场寿宴也落下帷幕。送走四位陪客后,安老爷和邓九公各自回去休息,外面的事情则由褚一官等人负责打理。
接下来的两三天,邓家依旧热闹非凡。到了第四天,安老爷便提出要告辞。褚大娘子苦苦挽留:“等过两天清净些,我们专门唱台戏,请您老人家好好乐一天。”邓九公对她说:“姑奶奶,别拿听戏劝他,这招对他不管用。”接着又对安老爷说:“老弟,你难得来山东一趟,可别就这么白跑一趟。你前几天不是说山东最高的是泰山,最广的是东海吗?过两天,我陪你去登泰山,望东海,怎么样?”安老爷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邓九公又神秘兮兮地说:“你先别高兴太早,这还不算什么。等咱们登完泰山、望完东海回来,我再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保准这个人合你的脾气,那个地方也合你的心意。”这正是: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至于邓九公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