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满路春风探花及第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话说安老爷家中传来喜讯,安公子高中乡试第六名,全家人欣喜若狂。道贺过后,一家人便开始为公子进城做准备,毕竟明日发榜后,还有拜见老师、会见同年等诸多事宜。此时安公子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法再去梓潼庙参加“题糕雅集”。正发愁如何婉拒时,梅公子派人从城里前来打探消息,来人说道:“城里已经传开公子中举的消息,我家公子因为关心,特意派人来问问。若真中了,就请公子先忙正事,不必赴约了。”安老爷这边打发走梅公子的使者,又专门派人前去道谢,顺便打听城里的情况。等一切安排妥当,才让公子进城。公子先向父母辞行,又到书房拜见先生,这才出发前往城里,暂且按下不表。
再回到考场这边,榜单在填完后的第二天凌晨,便被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和安公子一同参加考试的年轻人中,只有莫世兄中了举,托二爷中了副榜,其他人都未能上榜。三位主考拜过榜单后,便离开放榜处回京复命,考场内外的官员也各自返回住所。单说安公子的房师娄养正,他虽出身民风淳朴之地,性格却过于刚直耿介,不过本质还算正直。只是因为心中掺杂了一丝个人私欲,才变得有些乖僻固执。自从在考场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后,他才明白,为人处世即便秉持刚正,也得合乎情理,不能一味任性使气。从那以后,他便努力改正从前的毛病,性情逐渐变得温和谦逊。因此,出了考场后,他急切地盼望着安公子前来拜见,想亲眼看看这个学生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想详细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天,安公子第一个前来登门拜访。他递上名帖后,娄养正一看,连忙说道:“快请进!”安公子穿着得体的礼服走进屋来。娄养正一见,眼前的安公子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不禁觉得他的气质与文章中展现出的才情十分相符。安公子随即铺好拜垫,递上拜师的礼物,恭恭敬敬地行起了拜师礼。娄养正也以半礼回敬。安公子起身之后,恭敬地说道:“门生年纪尚轻,学识浅薄,承蒙老师提携,心中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更加勤勉努力。只是自觉阅历不足,学问也不够扎实,还望老师日后多多教导。”娄养正一把拉住安公子的手,说道:“年兄,其他话先暂且不说。我且问你,你平日里可曾做过什么大善事?先说来我听听。”
安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只能如实回答:“门生平日里在家闭门读书,谨遵父亲教诲,不过是恪守‘入孝出悌’的基本准则,实在没做过什么称得上阴德的大事。况且,若真有阴德之事,我自己又怎会知晓呢?”娄养正听了这话,心中暗想:“这个门生,单从谈吐来看,就比我通达几分。”于是又追问道:“那想必是令尊大人平日里做过什么大功德之事吧?”安公子赶忙说道:“我父亲平日为人真诚,秉持忠恕之道,并且以身作则,教导我也是遵循这些道理。但若要说具体哪一件事是功行,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娄养正听罢,大声感叹道:“果然如此!难怪会有两位如此有影响力的人来成全你的功名!”此时的安公子完全没想到,老师在考场中竟会遇到自己的祖岳父和岳父。听到娄养正这番离奇的话语,安公子惊讶不已,忍不住问道:“还请老师明示,这话从何说起?”
娄养正神情变得庄重严肃,认真地说道:“年兄,今日你带着礼物来拜见我,我实则满心惭愧。你能中举,并非是因为我的推荐,也不是主考官录取的结果,而是天意注定。”接着,他将自己在考场中从阅卷到填榜的整个过程,包括看到安公子卷子时先舍弃后又录取的详细情形,毫无保留地向安公子讲述了一遍。最后还感慨道:“贤契,你看看,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若不是那位老人和尊神点醒我,我娄蒙斋恐怕就要糊涂一辈子,不仅误了你的大好前程,还会埋没你这三篇佳作!别说我如今没福气与你成为通家之好,我娄蒙斋此次任性行事,违背天意,罪过实在不小!你回去后,务必替我请教令尊大人,那位老人和尊神究竟是何来历,我打算把这件事刻在《科场果报》一书中,让更多读书人知晓。”
安公子听娄养正讲了许久,心中已然明白,老师口中的老人说的“予何人也”,应该是自己已故的祖岳父老孝廉何焯;而尊神所说的“吾神何来”,必然是指自己担任新城隍的岳父何杞。但转念一想,今日是初次拜见老师,哪有时间将《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故事从头讲起呢?于是只能说道:“即便如此,终究还是仰仗老师的推荐,门生才得以成为备卷并最终中举。”娄养正听后十分高兴。两人又添了两次茶,一边品茶一边谈论安公子的诗文。娄养正还详细询问了安老爷的官阶和年龄,得知安老爷是前辈人物后,对安公子越发敬重。随后,安公子便告辞,准备去拜见主考官。
在城里,安公子有诸多应酬事务。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还未拜谢父母,因此在拜见完主考官后,便立即出城回家。到家后,他先在供奉天地神灵和祖宗的祠堂前虔诚磕头,又向父母行大礼表示感恩。接着,他在上房拜见了舅母和岳父母,之后还前往何家祠堂祭拜,并到先生的书房行礼。一切结束后,安公子回到上房,将自己拜见各位老师的经过,尤其是房师娄养正讲述的那段奇特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父母。全家人听后,无一不感到惊讶和赞叹。
此时,何小姐想起自己的父亲,心中一阵酸楚,眼圈瞬间泛红。但在公婆面前,她强忍着悲伤,不敢轻易落泪。没想到,安老爷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对太太说道:“我这位恩师在世时,给予我无数的教导和帮助。没想到如今他早已离世,却仍在暗中庇佑这个孩子,怎能不让人感动至深!”随后,他又严肃地叮嘱公子:“你受祖岳父和岳父的栽培,今后更应奋发图强,积极进取。切不可因为有鬼神庇佑,就心生懈怠。要知道,天理与人情紧密相连,善恶祸福,必有报应。你需牢记,只要心中的念头不违背天理人情,天地鬼神自会暗中护佑;一旦念头违背,天地鬼神也绝不会姑息。《易经》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看这‘积’‘余’‘必’三个字,字字千钧,道出了世间真理!只可惜世人常把这些话当作老生常谈,轻易忽视。往往舍弃这些如同金科玉律般的道理,仅凭小聪明行事,结果好好的家庭、功名富贵,转眼间便化为泡影,最后落得穷困潦倒,实在令人惋惜!”安公子恭敬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如同面对天地鬼神般虔诚。
诸位,您瞧这位安老先生,一开口便是长篇大论。说的人不厌其烦,听的人或许都快昏昏欲睡了。但好在他家有这样一位善于教导的父亲,又有一个愿意虚心受教的儿子,这也算是难得的奇遇了。
暂且不说这些。安公子见过父母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金、玉姐妹俩盼着丈夫中举,如今愿望成真,两人精神十足,忙着帮他换衣服、换帽子。一个吩咐丫头准备茶水,一个让嬷嬷准备食物;一个关心他连日奔波的辛苦,一个询问近日的天气冷暖。看着他们三人在闺房中亲密交谈的温馨场景,不禁让人想起那些不知忧愁的闺中少妇。当年,她们春日精心梳妆登上翠楼,偶然望见路边杨柳春色,才后悔让丈夫远去追求功名,那后悔的滋味,真是既无奈又难堪。
闲话不多说。第二天,安公子一早起来,向父母说明情况后便进城,开始忙碌于会见同年、同门,共同宴请老师、赴老师的约、编排齿录、寄送朱卷等事宜。就这样,一直忙到参加完鹿鸣宴,拜访完所有该拜访的人,十多天过去了,不知不觉已到十月。安公子这才准备返回庄园。到家时,只见门前冷冷清清,平日里的家人都不见踪影,只有刘住儿在看门。安公子便问道:“老爷是在上房,还是在书房?”刘住儿回答道:“老爷饭后和程师爷带着一个小厮,到附近山里散步去了。”安公子走进二门,远远就听见母亲欢快的笑声。透过玻璃窗望去,只见母亲正和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还有长姐儿一起打牌取乐。
安公子走进屋子,向母亲请安,还聊了聊这几天在城里应酬的忙碌情形。随后他问道:“父亲不在家,母亲今日倒是清闲?”安太太笑着说道:“可不是,自从你媳妇接手管家,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考虑得也十分周到,我和你父亲可省心多了。这几天你父亲没什么事,吃完饭后就坐在那里看书,我就说:‘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不学邓九公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所以今天他就和你师傅到晚香寺赏菊花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和他们打起牌来了。你看,那凳子上的钱都是我赢的,等会儿咱们娘儿几个商量着做点好吃的。难得赢你舅母一回钱呢!”
舅太太笑着说:“输点钱就输点钱吧,好不容易不用打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牌了!”安公子也跟着笑起来。他回头一看,没瞧见金、玉姐妹,便向丫头们问道:“两位大奶奶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在这儿?”张太太接话道:“她俩可没空儿玩乐,这几天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安太太也说:“是啊,你回去看看吧,她们今天特别忙。”
安公子离开上屋,回到自己的院子。快进院门时,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众仆人,都站在倒座东边的窗前,似乎在认真听着两位少奶奶屋里传出的吩咐。他走进院门,径直朝那屋子走去。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喊了声:“爷过来了。”金、玉姐妹俩立刻迎到堂屋,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打算跟着他去内室。安公子说:“就在这儿坐吧。”说着,他先走进里间。只见靠北窗的八仙桌上,高高堆着两大摞册子,旁边还摆放着笔、砚台和算盘。安公子见状,打趣道:“看来两位奶奶在处理公务呢。”何小姐笑着回应:“既然这样,不如等我们把这点事处理完,再好好聊天。”安公子便在靠南的一张小床上坐下。
这时,何小姐朝着窗外喊道:“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张进宝应声而去,带进来一个人。安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此前何小姐还在和众人闲聊,语气轻松,可一见戴勤进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质问道:“我当初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些田地时,是怎么交代的?为什么别人都尽心尽力,按时催齐了租子,就你落下欠款?到底怎么回事?”戴勤慌忙解释:“奴才管的地里有几块低洼地,今年雨水又大,棉花没法晾晒,都受灾了。欠下的租子,奴才也催过佃户,他们答应明年麦收时一定交齐。”
何小姐冷笑道:“哦?这就是你拖欠的理由?当初分配田地时,不是让你们平均搭配好的吗?难道只有你管的地有低洼?别人的地里没种棉花?还是今年的大雨只下在你管的那几块地上?这明显是庄头佃户敷衍你的话,你怎么也拿来糊弄我?照你这样,不如还让庄头自己管,老爷、太太何必专门派家人管租子?”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问得戴勤哑口无言,只能低头不语。
何小姐继续斥责道:“我当初怎么嘱咐你的?说你‘向来心软,经不住别人说几句好话,可这是主家的大事,全家上下的吃穿用度都靠这个,别总当老好人,最后误了事’。怎么第一年就跟我对着干?是我嘱咐的话多余了,还是因为你是我的嬷嬷爹,就觉得交不交齐都无所谓?你倒是说个明白!”戴勤吓得赶紧跪下,连连说道:“奴才这就下去催,一定尽快交齐。”
何小姐冷笑一声:“现在才想起来催,早干什么去了?交代这差事的第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就说过:‘大家把事情办好,老爷、太太自然会有赏赐,这是大家的脸面;要是耽误了老爷、太太的事,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没想到大家都知道体谅我,倒是你第一个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很好!”说完,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抬高下巴,冲着张进宝喊道:“张爹,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前,请出老爷的家法,狠狠地打他二十大板,再带进来见我!”
戴勤吓得不停地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里的仆人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堂屋里的仆妇丫鬟也屏息偷听。随缘儿媳妇急得直哭,偷偷拉着母亲,让她进去求情。戴嬷嬷也十分着急,可又害怕不敢进去。
这时,张姑娘开口劝道:“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次吧。”何小姐却大声说道:“妹妹,这事可不能这么办。这事儿,你我责任一样重大,怎么能只看你的面子?要说因为是初次就饶了他,我正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才不能轻易放过。现在正是立下规矩的时候,这次饶了,以后就成惯例了;只饶了他一个,其他人也会有意见。要是等到公婆操心过问,我们怎么向他们交代?又怎么向其他人交代?别说他不能饶,就算是华奶公今年有拖欠,我们也得一视同仁,这样才公平。”
暂且不说这边的争吵。安公子自去年起就埋头读书,平日里偶尔在家闲下来,总能看到金、玉姐妹俩忙忙碌碌,嘴里不是念叨着算账术语,就是讨论着田产事务。当时他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也没太留意家里的这些事究竟进展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今日应酬完回到家,正赶上这场风波。他坐在一旁,既不好贸然插手,也不知从何劝起。
安公子觉得有些饿了,便让人拿了几个甜饽饽来。他咬了一口,正嚼着,只听何小姐这半天像连珠炮似的,训斥的话就没停过,而且越说越生气,火气就像吹气球一样,越吹越大。他本想开口劝解,可听张姑娘刚说了一句,何小姐的话头竟然还牵扯到了华忠,他担心自己贸然开口也会碰钉子,一时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张进宝听了大奶奶的吩咐,先应了声:“嗻!”然后颤巍巍地扶着凳子跪了下去,说道:“奴才有个请求,求奶奶开恩!”窗外的仆人们见他跪下,呼啦啦地也都跟着跪了下来。两个嬷嬷带着随缘儿媳妇,也在屋门外跪成一片。何小姐见状,连忙起身说道:“张爹,你快起来,有话站起来说。”接着她叫花铃儿:“快把你张爷爷搀起来。”又说:“这事和两位嬷嬷没关系,你们也都起来吧。”随后让众人都起身。
张进宝站起来,缓缓说道:“这件事,戴勤确实辜负了主家的恩典,奴才平日没提醒他,也有过错。求奶奶开恩,他一时糊涂,没领会主儿的吩咐;再说,他平时干活也还算勤快,奶奶给奴才个面子,饶了他这次。奴才下去帮他催租,也别说等到麦秋了,什么时候催齐,立刻交上来。要是误了事,奶奶连奴才一起责罚!”戴勤则一声不敢吭,只是不停地磕头。
何小姐坐在上方,说道:“张爹,你是上了岁数、明白事理的人,我刚才这么说,可不是因为他少交这百十吊钱。你知道,账上现在也不缺这点钱用,也不是我年轻气盛,不顾大家的抱怨;就算看在嬷嬷从小把我养大的份上,本也该对他宽容些。但再怎么说,嬷嬷爹、嬷嬷妈也比不上老爷、太太重要,也比不上家里的大局重要。”说着,她又看向安公子和张姑娘,问道:“爷和妹妹,你们说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这两人好不容易听出她语气松动了些,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连忙齐声应道:“说得很对。不过就像张爹说的,就可怜他一时糊涂吧。”
何小姐又转头望向张进宝,说道:“张爹,既然你这么替他求情,我就看在你这张老脸上,也看在老爷、太太平日待你恩重的份上,今天暂且饶了他这顿板子。也不用你帮他催,估计十天八天他也催不齐,限他到年底把租子交齐。”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张单子,递给张进宝看,说:“你看,这是我们商量着给大家拟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过目后施行。他本来也有份。没想到他不珍惜这个机会,我也没办法,只能把他那份撤下来了。至于庄头,绝不能宽容。你下去就按我定的章程办。”
张进宝连连应道:“嗻!”接着对戴勤说:“还不快叩谢爷和两位奶奶的恩典!”戴勤赶忙摘下帽子,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跟着张进宝出去。两个嬷嬷和随缘儿媳妇又进来想磕头感谢,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她们,还安慰戴嬷嬷道:“你可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戴嬷嬷此时满心感激与敬畏,哪里还敢抱怨。
等金、玉姐妹俩把事情处理妥当,这才和安公子一起回到内室。
安公子见金、玉姐妹把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反观自己的功名之路才走到一半,歇了两天后,一想到明年的会试,便不由得心急如焚,急于用功备考。正巧有一天,安老爷偶然走进书房,看见儿子正在拟定几个题目,打算请自己过目,以便按题目撰写文章。
安老爷仔细看了看题目,说道:“题目拟得还算恰当,不过准备会试,可比乡试难多了。乡试中举后,算是过了一道坎,明年若能接连考中固然好,即便不中,还能等下一次考试;可要是会试中了,紧接着就是朝考,朝考没通过,殿试发挥得再差些,能不能点为翰林就难说了。不通过翰林这条路,同样是科举出身,日后的发展却有天壤之别。所以,但凡有志于科举的人,中举之后,虽然进士能否考中难以预料,但必须先存下必中的决心,提前为中举后的事做好准备。这准备该怎么做呢?单说对策和写殿试卷子这两项,从现在就得开始下功夫。我打算,每月安排九次课业,你只需写六篇文章,剩下三次,我会按课给你拟定策题,你要依照题目逐条作答。敷衍了事、抄袭材料,或是用空洞的排比句搪塞,这些可都不行,一定要认真阐述经史精华,这样将来殿试才有底气。你的字看着还不错,但笔画偏旁还不够讲究。往后写文章就用朝考的卷子誊抄,写对策就用殿试的卷子,写好后拿来给我批改。我这么苦口婆心、严格要求,不是因为你中了举才这样,实在是担心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进不了翰林院,只能当个部属中书,那就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要是运气不好,去做个榜下知县,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一定要牢记。”
诸位,瞧瞧这位安老先生,对知县这个官职的顾虑可谓到了极致,对儿子的关怀和谋划也同样做到了极致。当然,这也得亏他有教导儿子的本事和学问。要是换作我这个说书的,真有个准备会试的儿子,还真不知道该跟他讲些什么。
闲话不多说。安公子谨记父亲的教诲,再次闭门苦读,全力备战来年的会试。俗话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间,第二年的会试日期就快到了。安老爷正琢磨着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会是哪些人,没想到传来消息,这次的大总裁里熟人多得很。原来,乌克斋已经升任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还兼任内务府大臣;莫学士升为侍郎;吴侍郎则升任总宪,这三人一同被钦点为主考官。他们一个是安公子的老师,一个是世交兄弟。有这层关系在,即便不用走什么特殊门路,单看安公子的文章风格和笔力,他的卷子也足够亮眼。何况他本就功底扎实、学问过硬,这次哪有考不中的道理?
很快到了考试的日子,安公子如何进场、如何答卷、如何出场,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等到放榜那天,他又高高地中在了十八魁之内。安老爷一家得知这个消息,欢喜热闹的场景自不必说。紧接着,安公子在朝考中入选,顺利进入殿试环节。殿试的策题围绕经学、史学、漕政、捕政四道内容展开,经过安老爷这几个月的悉心指导和培养,安公子的殿试卷子写得极为出色,论述经史条理清晰,字迹更是刚劲有力、气势不凡。钦派的阅卷大臣看过之后,将他的卷子评定在前十本之内。城里有乌克斋、吴侍郎、莫学士这几位极为关心他的人,安老爷自然早早地就得知了消息,心里暗自笃定:“只要卷子在前十本,不管具体是第几名,二甲肯定稳了,说不定还能当上编修。”
到了升殿传胪的前一天,读卷大臣先将前十名的卷子呈上去,恭候皇帝亲自钦定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第一名传胪和后六名的具体名次。卷子呈上去之后,新科进士们都在保和殿后左门外等候旨意。一旦名单确定,进入前十名的人马上就要准备接受皇帝召见。这个时候,除了那些殿试表现平平、自知与鼎甲无缘的人不抱希望,其他有志向的进士们个个踮着脚、昂着头,满心期待地等着消息,都盼着能进入前十名,更盼着能成为鼎甲前三名。
安公子却与众人不同,他心里清楚,按照惯例,旗人向来很少有被点为鼎甲的,而且他也早就得知自己进了前十名。他心想:“就算取在第十名,也能在二甲里。这次回家,足以慰藉父母,就连夫人之前提出的‘插金花’‘饮琼林酒’‘作夫人’这几个愿望,我也算有了交代。”所以,他虽然也在等着消息,可心里比其他人淡定得多。闲着无事,他就靠在后左门旁边,看着院子里的热闹景象。
只见宫门的台阶足有一人多高,正门和左门紧闭,只有西边的门开了一扇,门前侍卫林立,气氛庄严肃穆,几乎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再看院子里,那些准备带领新进士引见的官员,都在乾清门台阶下等候旨意。新进士们的同乡、同年、亲友,不管有没有事,都找借口来打听消息。还有些爱凑热闹的人,即便与自己无关,也想知道这一科的鼎甲是谁。那些跟班的笔政们,更是竖起耳朵,想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好在大人面前表现一番。整个大院子里人头攒动,大家都伸长脖子望着乾清门。门口的侍卫们不停地吆喝着“积仂汗”,也就是满语“声音”的意思,提醒众人不要喧哗。虽说皇帝在深宫可能听不到,但万一被御前大臣撞见,免不了一顿呵斥,到时候侍卫们也担待不起。
大家正翘首以盼,只见一个奏事的黄门官从门里出来,宣布了状元、榜眼、探花和传胪的名次。由于人多场地大,有的人听得真切,有的人没听清楚,站得远的人更是挤在后面,一个个踮脚伸颈,半天都没弄明白状元是谁。众人相互打听、传话,好一会儿才知道,一甲第一名状元姓奚,是江苏人,名叫奚振钟;一甲第二名榜眼姓童,是浙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第三名探花,竟然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二甲第一名传胪姓马,叫马行显。状元、榜眼和传胪的亲友们得知消息,个个喜出望外。可当大家听说探花是个旗人时,都惊讶不已,纷纷感叹:“这可真是本朝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原来,皇帝审阅前十名殿试卷子时,看到第三本,虽然文章和字迹都不错,但策文华丽却缺乏实际内容,字体秀美却缺少精神气,料定此人难成大器。等到看到第八名安骥的卷子,不仅字迹工整漂亮,策文中关于经学、史学的论述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漕政、捕政的对策更是切中要害、分析透彻。皇帝看后龙颜大悦,当即把安骥的卷子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将原定的第三名降为第八名,就这样,安公子成了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后左门的新进士们,看到宫门处一阵骚动,就知道结果要出来了,心里越发紧张。不一会儿,负责带领引见的官员急匆匆地赶来。突然,一个胖子分开人群,双手捧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跑得满头大汗,张大嘴巴边跑边喊:“龙媒!龙媒!”众人都不知道他喊的“龙媒”是谁。只见他一眼看到安公子,立刻跑上前,只说了句“恭喜”,就扶着安公子的肩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安公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何麦舟,就是当年自己去淮安时,和管子金一起资助过自己盘缠的人。安公子忙问:“怎么了?”何麦舟喘着粗气,伸出三根手指,说道:“龙媒,恭喜!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一时不敢相信。就在这时,负责引见的官员开始点名,果然一甲三名喊的正是安骥。安公子又惊又喜,连忙和其他九人跟着官员来到乾清门排队。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状元气质清朗、风采出众,榜眼举止沉稳、神态安详;再看探花安公子,气宇轩昂却毫无纨绔之气,温文儒雅又不见半点寒酸。真可谓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当代的祥瑞之人;就连二甲第一名传胪,也是方面大耳,留着浓密的胡须,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人。大家见了,无不赞叹。不过,这些初入皇宫的新进士们,虽说胸怀壮志,可面对这森严的禁宫,一个个脸色发白,紧张得不行。十个人排成一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低头小声背诵着自己的履历。没过多久,黄门官站在高台阶上喊了声“引见”,众人便依次跟着进去。这次引见之后,名次没有变动,众人只需静候次日的升殿传胪大典。
安公子回到住处,想到这意外的荣耀,什么事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立刻飞回家去见父母,想象着二老得知消息该有多高兴。可无奈,明天就是传胪大典,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赴宴谢恩、登瀛释褐等一系列事情,等授了官职,还要去翰林院上任。这些事一件接一件,由不得他自己,没办法,他只好先派人回庄园,代自己向父母报喜,并说明被改点为一甲三名的缘由。
说到这里,又得用上说书人“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的老套了,接下来,就要讲讲安老爷在家等候消息的情形了。
到了安公子接受引见的那天,安老爷虽然清楚儿子已确定在前十名,本应放心,但盼子成名的心情比自己追求功名时还要急切数倍。他一会儿担心儿子满语水平一般,怕在皇上面前背不出履历;一会儿又忧虑孩子生性腼腆,担心行礼时失了仪态。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床,坐在那里看几行书,看不进去便放下;在屋里来回踱步,写几个字,又搁下;时不时走到院子里张望。
等太阳升起,安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他急忙洗手,换上官帽,来到自己讲学的屋子,从书架上取下《周易》和蓍草,仔细擦净桌子,郑重其事地摆好占卜的位置。随后,他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用蓍草进行占卜,想算算儿子最终的名次究竟如何。占卜完毕,得到的是火地晋卦,看到卦辞中“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这几句,他不禁心生疑惑,暗自思忖:“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位圣人所着的《周易》,确实蕴含着无穷变化,我对自己的易学知识也有几分自信,可为何今日卜得此卦,我却有些难以参透?从晋卦的卦象来看,火在地上,显然是文明昌盛之兆,‘康’字不正与‘安’字的含义相符,‘马’字又是‘骥’字的左半部分,这不正是玉格(安公子)的名字吗?‘昼日三接’,无疑是蒙受恩宠之意。但我占卜的是他的名次,难道会是第三名?哪有旗人能点为探花的道理?应该不是这样解读。”
他反复思索许久,突然心头一紧:“不妙!难道他被改成三甲了?”可转念又摇摇头否定自己:“更不对,从没听说前十名会被改到三甲的。况且他的策论底稿我看过,若真有问题,那些阅试卷子的老前辈眼光何等犀利,又怎会将他的卷子列入前十本呢?”越想越困惑,安老爷只好收起占卜用具,回到上房,把这件事说给安太太和舅太太听。
舅太太劝慰道:“姑老爷,您别再瞎琢磨了。前几天我们娘仨聊天还说起这事,我说:‘你们一家子在外面历经磨难,回到家后,日子却越来越顺遂。’姐妹俩还提起张亲家母去年说的话,笑着说:‘接下来还要中状元,当八府巡按呢。’我就说:‘你们别笑,看老爷、太太平日里的为人处世,再加上咱家的运势,说不定咱们这小姑爷真能像鼓儿词里唱的那样,点个鼎甲,外放做巡按。’您瞧瞧,这不就应验了嘛!”安老爷满心都是正经事,笑着回应:“这怎么能和《周易》相提并论呢!”
正说着,晋升急匆匆跑进来:“回老爷,有位老爷要拜会您。”安老爷责备道:“到底是谁?光说‘老爷’,我哪知道是谁?你说话怎么突然这么糊涂?”晋升解释道:“这位老爷没来过,我不认识。我刚才在大门板凳上坐着,见他骑着马远远飞奔而来。到门口下马就问:‘这里是安宅吗?’我回说是。看他戴着金顶子,我就问:‘老爷找谁?’他说:‘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我有话说。’我问他姓名和来意,他说:‘你别管,只管去回。’说完自己把马拴在树上,直接进了大门。我只好请他到西书房坐着,他还催着:‘让你们老太爷快点出来,我还要赶进城呢。’”
安老爷听了觉得奇怪,来不及换衣服,急忙出去见这位访客。安太太、舅太太和张太太听了也摸不着头脑,不放心,赶忙派个小厮跟出去打听。
此时,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的炕上,跷着腿,叼着小烟袋,从腰间掏出火镰,准备点火抽烟。见帘子一掀,进来一位身形消瘦、衣着朴素的老者,他随意点了点头,问道:“一起坐呗,您贵姓?”安老爷答道:“我姓安。我平日深居简出,很少涉足官场,所以不太认识各位。不知您从何处来,到寒舍有何指教?”那人这才知道眼前是安老爷,连忙扔下烟袋,行了个请安礼:“原来是老太爷!”安老爷赶忙躬身将他扶起:“我们素不相识,何必行此大礼,又何必如此称呼?请问您尊姓大名?”
对方说道:“我是笔帖式,姓贺,名喜升。不瞒老太爷,外头人都叫我喜贺老大。我是奉我们大人之命,来给老太爷道喜的,您家大爷中了探花!”安老爷听了这话,又惊又疑,忙问:“您家大人是哪位?”贺喜升回答:“是包衣按班乌大人(乌克斋)。我今天当值,大人把我叫到右门,亲口吩咐:‘刚看到前十本卷子的结果,安大爷的卷子原定第八名,皇上恩典,将名次提到第三,点为探花。’所以派我赶来报喜。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他特意嘱咐我辛苦一趟。我刚才眼拙,没认出老太爷,日后若老太爷见到我们大人,还请多美言几句。”说完,又行了个请安礼。
安老爷此刻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哪里还计较这些细节!看贺喜升不过二十来岁,不好称他“大哥”,又没有官职上的隶属关系,不便叫“贺老爷”,便说道:“老弟客气了,着实辛苦!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先让我儿子上门致谢。”说着,招呼他喝茶抽烟。贺喜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我还得赶回府里复命呢。”
安老爷把他送到大门,看着他上马扬鞭,飞驰而去,这才满面笑容地回到家中。
此时,安太太、金、玉姐妹,还有舅太太、张太太都已得知消息。一家人相见,个个欣喜若狂,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就在这时,泥金捷报也送到了。这一次的庆贺,比安公子中举时更加热闹非凡。
安老爷感慨道:“大家先静一静,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他定了定神,接着说:“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我不能不信,但又不敢完全相信。我得亲自进城一趟,一来见到玉格,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他突然获得这样意外的荣耀,肯定有很多事拿不定主意,我得当面给他指点,免得派人传话不清楚。”安太太觉得有理,赶忙吩咐人准备车马、收拾衣裳。一时间,家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安公子派来报信的人也到了。安老爷询问详情,仍觉得不够清楚,便穿好衣裳,催促车马进城。家中的事务则由安太太、两位少奶奶和仆人们打理。
安老爷赶到城里的住宅,安公子因无法回庄园拜见父母,却劳父亲远道而来,急忙出门跪地迎接、请安。父子相见,喜悦之情无需多言。张老也迎出来,众人相互道贺。
安老爷进屋后,顾不上寒暄,坐下就问儿子高中探花的详细经过。安公子将今日引见的情形,以及乌克斋告知的缘由,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安老爷这才明白。他也把早上占卜得到晋卦,以及贺喜升前来报信的事告诉儿子,感慨道:“都说‘圣心即天心’,前人那句‘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真是从经义中领悟出的至理名言。就连我那日给你出的诗题,说不定也是个预兆。”
正准备和亲家聊聊近况,却见张老像主人一样,早已在一旁为女婿张罗招待安老爷的酒饭。饭后,安老爷想到儿子中举后,城内各位亲友都曾到庄园贺喜,像乌克斋、吴侍郎、莫学士这些人,还有众多门生都去过。尤其是娄蒙斋,自从与安老爷结为通家之好后,对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登门求教。安老爷秉持“有教无类”的原则,竟把他熏陶得焕然一新。乌克斋本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成了安公子的座主,早已先行师生之礼。他们各守规矩,公子尊乌克斋为师,乌克斋仍尊安老爷为师,这也是科举中的惯例。
于是,安老爷趁此次进城,一一登门拜访致谢。他还特意到贺喜升家门口表达谢意,结果反倒让贺喜升第二天急忙到庄园请安回帖,过了几天,又送来了八盒内务府制作的点心,这都是后话了。
安老爷在城里忙完拜访事宜,又帮儿子把各项事务安排妥当,便嘱咐他等应酬结束再回庄园,还为他选定了归家的吉日。安公子有了主心骨,安老爷这才先返回双凤村,闲暇时开始筹划儿子归家的事宜。
这天,安老爷夫妇正和儿媳们商量家事,舅太太和张太太结伴前来。舅太太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姑老爷,我有件事得跟您商量,是张亲家的事儿。亲家公怕碰您钉子,不好意思开口;亲家母呢,说自己笨嘴拙舌,听不懂您文绉绉的话,非让我来当说客,还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事儿办成。前儿我跟姑太太合计了半天,她也摸不透您的想法,可把我夹在中间作难死了!您可别跟我拽文掉书袋,就算请出孔圣人来也没用,反正这事儿您必须得应下!”
要说安老爷这人,一向恪守仁义道德,言行举止严守规矩,称得上是纯正的儒者。只是一旦聊起夏、商、周三代的古礼,旁人还真难跟他沟通。也不知舅太太怎么就摸透了他的性子,只要她一开口,安老爷那副严肃的面孔就绷不住了。正巧这段时间安老爷清闲自在、心情舒畅,听舅太太这么一说,笑着调侃道:“商量事儿,本就是讨论事情可行与否,相互斟酌着办。你话还没说,先把路堵死,那还商量个什么劲儿?”舅太太耍起赖来:“我不管这些,您就直说答应不答应!”安老爷无奈道:“这就更奇怪了!就算让我看文章,也得先有题目吧?您这说了半天,连主题都没点明,我从哪儿答应起?”舅太太不依不饶:“姑老爷不是常说,孔夫子的弟子有的能举一反三,有的还能闻一知十。您这么大学问,听我这几句话,还猜不出个大概?”安老爷苦笑道:“照您这么讲《论语》,孔老夫子都得喊冤!”
安太太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忍不住插话:“你们别再逗闷子了!这说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来说吧。”她转向安老爷,“张亲家的意思是,玉格中了探花,想好好热闹庆祝一番。”话刚说一半,安老爷立刻板起脸:“要是打算唱戏庆贺,那可不行,恕我不能同意。”舅太太赶忙摆手:“不是不是,您别吓着!张亲家说的是,外省人家女婿中了状元,都流行丈人家请人游街夸官;咱们京城里早年也有这风俗,您年轻时应该也见过。再说您当年中举,我们家没办过这事儿,我提前说明,省得您又搬出旧例来。如今张亲家想等女婿回来那天,派人远远去迎接,置办一套新的仪仗,给他插上金花、披上红绸,风风光光接回家。一来图个热闹,二来也让孩子高兴高兴。您看这主意行不行?”
此刻,不光安太太和金、玉姐妹眼巴巴等着安老爷表态,就连一旁的长姐儿也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一个字。只见安老爷听完,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多大的难题,原来是这个,何必费这么多口舌!说到底还是没读透书啊。听我解释,金花红绸不用担心,朝廷有赏赐,琼林宴那天,新科进士都会领到;不过只有榜眼、探花和传胪必须披挂起来,才符合庆典规矩。至于仪仗执事,清朝初年官员都有规定的配置,翻开《会典》就能查到。玉格既然点了探花,自然该有相应的仪仗。这事儿就算真去请教孔夫子,他老人家也不会反对,有什么使不得的?”
安太太见老爷难得这么通情达理,也跟着高兴,随口问道:“既然规矩上有,为什么现在外省还保留这风俗,京里的官员反倒不用了呢?”安老爷解释道:“不是不许用,是没办法用。你们不了解历史,自然不懂变通的道理。咱们大清朝靠骑马射箭打下天下,祖辈们从不怕吃苦受累。国初那会儿,官员大多骑马,坐轿子的都少见,世家子弟更是以骑马为荣,还有骑骆驼上朝的呢。后来慢慢忘了根本,开始讲究坐轿车;风气越来越奢靡,又流行起跑快车;再后来养不起车,就改雇驴车;到最后连雇驴车的钱都没了,即便身为官员,也只能步行。现在有些人出门还要逛鼻烟铺、进茶馆,要是再用上仪仗,成何体统?既然亲家这么疼孩子,我也不好拒绝,我派人照着《会典》的标准,置办一套不奢华也不寒酸的仪仗,怎么样?”张太太听了半天,总算听出安老爷答应了,赶忙跟舅太太念叨:“我就说吧?只要把道理讲通,亲家老爷不会不答应的!”舅太太打趣道:“说了半天,原来孔圣人就在这儿呢!”众人笑着散去。
再说安公子传胪结束后,被授职为翰林院编修。紧接着,他忙着参加领宴谢恩、登瀛释褐等一系列仪式,等公私事务全部应酬完毕,便打算按照安老爷选定的吉日,回庄园拜见父母。在他回家之前,朝廷赏赐的旗匾银两已经领到手。安老爷早早在庄园门外竖起一对高大的朱红旗杆,庄门外本就树木繁茂,此时正是枝叶浓密、绿荫如盖的时候,远远望去,万绿丛中一点红,透着焕然一新的气象。庄门上挂着一面写有“探花及第”的竖匾,迎门墙上贴满泥金捷报,往来的家丁们也比平日更加精神抖擞。
家里,两位少奶奶早已吩咐下人在当院设下天地神位和香烛供案,打扫干净佛堂,摆满香烛贡品,家祠里也备好了祭祀宴席。安老爷夫妇还让人在何公祠同样准备了一份供品。
到了安公子回家这天,安老爷因要叩谢天恩祖德,特意穿上一件镶着绒线边、绣着红绿花纹的七品补子公服;安太太和舅太太头戴钿子,身穿氅衣;张亲家老爷提前两天就回了庄园,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张亲家太太穿着一件绛色状元罗面、月白永春里子的夹纱衫,打扮得格外精神。金、玉姐妹如今成了探花郎的孺人,按照品级换上汉装,挂上朝珠,穿上补服。为了讨婆婆欢心,她们特意戴上安太太当年赏赐的“雁塔题名”雁钗。说来也巧,何小姐前几天收拾箱子,找出母亲留下的一只小翠雁钗,上面还挂着饭珠流苏,随手送给了长姐儿。长姐儿见两位少奶奶都戴着翠雁钗,也赶忙戴上自己那支,学起主子的样子,得意洋洋。
天还没亮,张老就向亲家借了两个家丁,带着仪仗,赶到离双凤村二十里外的梓潼庙等候。这套仪仗包括一对开道金锣,两对写着“赐进士出身”“钦点探花及第”的朱红描金衔牌,一对清道旗,一对朱花旗,一对金瓜,还有一把重沿蓝伞。
安公子前一天就收拾妥当,第二天一早,带着家丁启程回庄园。半路到了梓潼庙,稍作休息,换上礼服。一路上,金锣开道,彩旗飘扬,他佩戴着沉香木珠串,官服上的纹饰熠熠生辉,头戴两朵金花,身披红绸,骑着一匹装饰华丽的白马,慢悠悠地朝双凤村而来。沿途经过几个村庄、市镇,锣声不断,引得路人、闺阁女子纷纷议论:“这当官的到底是哪家子弟?”
快到庄园时,安公子骑在马上,望着天空中几朵白云,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芳草。那年闰了一个月,北方节气又晚,满山杏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海簇拥着这位白面书生出身的探花郎,别提多风光了!附近的乡亲们早就听说公子今日回家,纷纷扶老携幼,站在道路两旁,夹道欢呼。人群中,几位白发苍苍、读过书的老者,拄着拐杖,一边看一边感叹:“也不知安水心先生平日里怎么修身治学,竟教出这么出色的儿子!更不知这位公子如何严于律己,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不多啰嗦。很快,安公子骑马来到庄园门口。一阵震耳的锣声响起,府里众人早就知道公子到了。安公子下马后,仔细整理好衣冠。抬头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上高悬的“探花及第”四个大字。走进大门,一众家丁纷纷迎上来磕头道喜。走到穿堂,他的老师程老先生也在那里等候祝贺。程老先生匆匆作了一揖,催促道:“咱们待会儿再聊,你父亲等好久了。”
安公子请先生进了屋子,自己转身穿过二门。只见当院里摆着香烛供桌,金、玉姐妹在东边迎接,一群仆妇丫鬟在西边行叩见礼。此时安公子顾不上多说客套话,神情庄重地快步走上堂屋,向父母请安,又拜见了舅母和岳母。安老爷此刻神情肃穆,仿佛正进行着神圣的祭祀仪式。安公子刚请完安,安老爷便站起身,说道:“跟我来。”
安老爷把公子带到当院的香案前,晋升、叶通两个家人早已在一旁等候,准备点烛上香。安老爷恭敬地拿起香,点燃后插入香斗,带着公子三跪九叩,感谢天地庇佑。拜完天地,两个家人在前引路,他们从东边穿堂前往佛堂。佛堂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安老爷一向不许妇人在佛堂内,负责敲磬的婆子老单早已躲到一旁。家人敲响磬声,安老爷带着公子拜完佛,又按原路出了二门,绕到家祠。因为公子在城里已经在宗祠磕过头,这次便直接进入祠堂,在祖父祖母的神主牌位前祭奠行礼。
行完礼出了祠堂,安老爷秉持“行不由径”的原则,没有走角门抄近路,而是从外面绕回二门,回到上房。公子正准备等父亲进房坐下后,向父母正式行礼。
这时,安老爷走上台阶,回头问晋升、叶通道:“我吩咐准备的东西都齐了吗?”两人齐声回答:“齐了!”随即快步跑出门,和其他家人一起抬进来一张铺着整张虎皮椅披的大圈椅,还有一张书案。有人可能会疑惑,安老爷不过是在家闲居的七品小官,况且正值初夏,为什么要用虎皮椅披呢?原来,古代那些讲学的大儒,比如关西夫子以及程朱理学的诸位大家,讲学的时候都会设红色帷帐,坐在虎皮上。安老爷事事效仿古人,他讲学的地方也是这样布置,没想到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椅子和书案抬进来后,安老爷亲自带着家人把椅子安置在中堂北面,又在椅子前摆好书案。此时,屋里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姐妹,还有几个丫鬟仆妇。大家见安老爷回到上房不先坐下接受儿子行礼,反而忙着布置席位,女眷们只好先退到一旁。舅太太疑惑地嘟囔道:“今儿他怎么像外厨房里的灶王爷,搞起独坐了?待会儿让我们姑太太坐哪儿?”安太太见老爷一脸庄重严肃的神情,猜到他可能是向某位神佛许过愿,便问道:“老爷,要不要香炉烛台?我让人去佛堂取。”安老爷摇头道:“那些香烛都是愚僧误解了佛意,今天的仪式,岂是焚香烧烛就能亵渎的!”
在场众人,不仅女眷们听得一头雾水,连安公子也猜不透父亲的用意,只能跟着忙前忙后。布置妥当后,安老爷吩咐:“开始祭祀吧。”只见众家人从二门外端进来四个方盘,安老爷带着公子将盘中物品一一捧到案上摆放好。众人定睛一看,案台右手边摆着一方锡铸的朱墨砚台,两支朱墨笔,旁边还放着一根檀木棒和一块竹板;左手边则是安老爷珍藏的几件古器:一件形似铁制沙锅,底部有三条腿,据安老爷平日所说,这是上古燧人氏教百姓烹饪时用的锅,名叫“燧釜”;一件像个黄沙大碗,据说是帝舜盛羹用的“土簋”;还有一件竹筐,正是颜回“箪食瓢饮”中的“箪”。黄沙碗里盛着一碗清水,另外两件器皿里,一件装着山涧里的绿苔,俗称“头发菜”,另一件装着海岛边的乌皮海藻,就是药铺里卖的“咸海藻”。
安老爷将这些祭品摆放整齐后,亲自捧起一个圆底方口的铁酒杯,说这就是孔子所说“觚不觚,觚哉觚哉”里的“觚”,杯中盛满清酒。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杯举过头顶,从东边走到祭位前供好,又在旁边行了三个揖,这才退到正中,带着公子行四拜大礼。起身之后,安老爷又从西边上去撤下酒杯,捧着酒杯作揖。走出院子,只见叶通捧着一束白茅根,单膝跪地放在台阶下。安老爷将酒高高举起,洒在白茅根上。
回到书案旁,安老爷问公子:“你知道我今天这么做的用意吗?”安公子不愧是深得父亲真传,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恭敬地回答道:“西边的砚台、笔墨、棍棒,自然是‘丹铅设教,夏楚收威’,寓意教育和惩戒;东边的这些祭品,应该是‘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 ,表示微薄的祭品。而箪食觚饮,是圣贤留下的遗迹。只是不明白,奠酒为什么要用白茅根?”
安老爷解释道:“这个典故,你看看‘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的注疏就知道了。”公子又问:“父亲,今天祭祀的是哪位古圣先贤?”安老爷回答:“古圣先贤怎能请到内室?”说着,他指向何小姐,“这是她的祖父,我的恩师。当年若不是受他老人家教导,我拿什么来教你?你若不经我这番教导,又靠什么成就功名?这就叫‘饮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记住,我们这种师生情谊,和那些攀附权贵、谋求官职的师生关系,完全是两码事。”
安老爷话音刚落,舅太太便说:“行了行了,快收拾收拾,你们二位坐下,让孩子磕头吧!我也得回家等着陪姑爷了!”众人赶忙收拾,安老爷、安太太在正面床上坐下,公子这才神情庄重地上前,正式向父母行礼。
诸位,看看此时安公子头戴金花,身披红绸,身着朝珠补服,威风凛凛的样子,再想想三年前,他一见陌生人就脸红,遇到点小事就委屈撇嘴,活脱脱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才过了几天,他就金榜题名,踏入官场,真正长大了。这一跪,让安老爷夫妇怎能不欣喜若狂!只见老两口一个捻着胡须含笑,一个不住点头,满脸欣慰。旁边站着的丫鬟仆妇们,望着老少主人,也都眉开眼笑,满是喜气。
此时,长姐儿忙得不可开交,既要伺候老爷太太,又要照顾两位少奶奶,手脚一刻不停。即便如此,她嘴里念叨着探花,眼神里全是探花,满心都在为探花高兴。长姐儿都这样了,金、玉姐妹就更不用说了,她们心中的欢喜,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安公子拜完起身,只听安老爷对太太说:“太太,咱们家这份意外的荣耀,全靠上天眷顾、皇上恩典,还有祖宗庇佑!没想到,短短两年,咱们这孩子就成了‘华国词臣,荣亲孝子’。幸好你我二十年的辛苦教养,今日终于圆满。以后这承上启下的重担,总算可以轻松些了!”安太太说:“这固然是老爷和我的功劳,可也多亏孩子自己有志气。我不是偏袒媳妇,也多亏了这两个儿媳的帮助。”安老爷点头道:“正是这话。古人说‘退一步想,过十年看’,这话看似简单,实则深意无穷。当初咱们娶这两个儿媳时,大家都说她们出身寒微;我当知县时,大家都觉得我仕途不顺。你看现在,辅佐丈夫成名的,正是这两个出身平凡的好媳妇;孝顺父母、光耀门楣的,正是我这个曾经不得志的儿子。往后咱们再看着他们夫妻恩爱、子孙贤孝,那才是真正的佳话啊!”
这正是: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后大登科。
到这里,《儿女英雄传》第四番的故事就结束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志过铭嫌隙成佳话合欢酒婢子代夫人
上一回讲到安公子科举及第荣耀归家,作为这部评话第四番的收尾,故事自然还有后续发展。
安公子拜过父母后,便准备去拜见舅母,金、玉姐妹也一同前往。三人刚走到舅母家院子门口,就看见舅太太已在屋门口等候。舅太太见他们来了,笑着打趣道:“瞧瞧,如今可真是新贵了,连跟班的都换成新面孔了。”
进了门,安公子便请舅母坐下,要行拜见礼。舅太太说道:“我就算不让你磕这个头,估计你也不肯听,磕吧磕吧。”安公子刚一跪下,舅太太就拉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可要快快升官,早点换上红顶子。到时候不光你们老爷、太太更高兴,连我这个干丈母娘也跟着乐呵!”
安公子被舅母紧紧拉着手,一边单手撑地,一边应着,好不容易才行了礼。起身之后,舅太太忙让他摘下帽子、脱下褂子,又叫人倒茶。安公子说:“茶就不喝了,这时候能喝点凉的才好呢!”舅太太一拍手:“有!我这儿煮好了绿豆汤,还自己包了几个粽子,正想着给你送过去呢。”随即喊道:“老蓝,端过来,大爷就在这儿吃!”老蓝应声端来一碗凉绿豆汤和一碟粽子,只见名叫绿香(原名素馨)的丫鬟又从屋里拿出一碟玫瑰卤子和一碟冰花糖,摆在安公子面前。安公子吃着东西,舅太太在一旁念叨:“吃完擦擦脸,就凉快了。”
安公子吃完擦脸,重新整理好衣冠。舅太太这时又神秘兮兮地说:“我这儿还留了个好东西给你,本来不值得专门送去,你就捎着走吧。”说完,让绿香从屋里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只见一件是提梁匣,外面套着玻璃罩,最外层还裹着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顶像娃娃脸一样圆润的整珊瑚顶子,搭配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翡翠翎管。舅太太解释道:“这两件东西,你现在还用不上,但以后总能派上用场,就当讨个吉祥。”金、玉姐妹没见过舅公,便猜测:“这肯定是舅舅留下的纪念吧。”舅太太叹了口气:“唉,你舅舅哪戴过红顶子哟!他当乾清门侍卫,好不容易升了一级,还说离梅楞章京不远了,谁知道那次升迁后,人就没了。这还是四年前朝廷定下官员顶戴制度时,我们老太爷在广东得到的。”张姑娘好奇道:“难道以前的官员都没有顶子?又学到一个老典故了。”何小姐也说:“怪不得帽子要分红里子蓝里子,原来是这么个讲究。”
安公子又看匣子里的其他东西,是一盘用桃核雕刻的百八罗汉数珠,雕刻得十分精巧,背坠、佛头、记念等配饰也搭配得鲜艳夺目。安公子非常喜欢,说道:“这盘轻巧,我就换上它吧。”舅太太听了更开心,盘着腿坐在那儿,把安公子叫到跟前,让他低下头,亲自给他换上数珠。这边何小姐已经打开另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套做工精美的飘带、荷包和手巾。舅太太感慨:“你们瞧瞧,这还是我二十年前做的活儿,现在再让我照这个样子做一套,可做不出来了。”何小姐赞叹:“这手艺没得说,难为您怎么保存的,竟然还这么完好。”她转头对安公子说:“也换上吧。”说着,不由分说地就给安公子换了起来。安公子戴好帽子,谢过舅母,亲自拿着匣子回去给父母看。舅太太在后面叮嘱:“回头我和你丈母娘要请姑老爷、姑太太,你们也来作陪啊。”
安公子应了一声,回到父母房里,把刚得到的东西都拿给父母过目。安老爷夫妇自然满心欢喜,催促他去后院。安太太嘱咐道:“我让人把角门打开了,俩媳妇儿都跟着去。一个该到自家祠堂磕个头,一个也该见见自己父母。别只顾着咱们家热闹,让人家养女儿的看着寒心。”金、玉姐妹答应着,带着一群丫鬟仆人,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不一会儿,众人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儿和一众家人早已在那儿等候。安公子先行祭祀之礼,何小姐随后上前磕头拜祭。张姑娘向来不愿在礼数上落后,自然也跟着磕头。两人拜完,撤去祭筵,关好祠堂门,便到何小姐从前住过的禅堂休息。
正说着话,华嬷嬷一手提着一壶开水,怀里还抱着个卤壶,另一只手夹着一摞茶碗茶盘走了进来。安公子见状,忙说:“您叫儿媳妇帮忙不好吗,何必累成这样!”华嬷嬷笑道:“叫她帮忙来着,可巧芒种儿醒了,赖在他妈身上不下来。我嫌小孩子在跟前碍事,还不如自己干着痛快。”说着,就忙着给公子和两位少奶奶倒茶。这芒种儿是谁呢?之前交代过,何小姐出嫁时,随缘儿媳妇有孕在身,没进新房。算起来,去年芒种前后正好生下孩子,如今孩子满周岁,也懂得撒娇赖在母亲怀里了。
闲话不多说。茶倒上后,张姑娘迫不及待地说:“茶不茶的不重要,谁快给我袋烟抽!”话音刚落,柳条儿就递上装好烟的烟袋。何小姐催促道:“喝口茶,就去给爹妈磕头吧,抽袋烟又得耽误半天。”说着,伸手要拿张姑娘的烟袋。张姑娘撒娇道:“好姐姐,让我再抽两口。”她把烟袋递给柳条儿,还凑过去又抽了两口,这才和众人一起去张老家。
到了张老家门口,老两口早早迎了出来。张家房子多、人口少,只住了三间正房和六间厢房。正房中间供奉佛像,一间住人,一间用来待客。安公子夫妻进去后,只见堂屋佛爷桌换上了崭新的黄布桌围,桌上的锡制五供擦得锃亮,佛前点着昼夜不熄的长明灯,佛龛两边还各立着一根干稻草,据说这是为了遮挡屋里不洁净的东西,免得冲撞佛爷。佛桌前早铺好了蒲垫,老两口站在蒲垫旁,等着姑爷行礼。
这是什么规矩呢?原来小户人家遇到重大仪式,不太愿意坐着接受别人磕头,一般会让对方朝着家堂佛像行礼。就算家里孩子放学回家,也要对着佛爷作揖。这种习俗在普通人家很常见,但在《礼经》里却没有记载。安公子中举时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礼,哪里知道还有这个规矩?直到岳父说了句:“姑爷来了就行,别行礼了。”他才明白要朝着佛爷磕头,于是在蒲垫上先给岳父磕了三个头。张老说了几句朴实的吉利话,感慨道:“这可没白让你们爷儿俩、她姐儿俩吃那些苦!都是佛菩萨保佑啊!”
安公子起身,又给岳母磕头。俗话说“近朱者赤”,如今亲家太太的谈吐也与往日大不相同。只听她说道:“姑爷多礼了,快请起。真是难为你了!这下你家的辛苦没白费,我家也算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两家这一嫁一娶太值了。往后我们老两口也不愁缺柴少米了!都说‘老天爷心里有数’,等明儿她姐儿俩再生个一男半女,那更是喜上加喜。这都是人之常情、天理所在啊!”没想到她一当上官亲,竟然无师自通,这番话虽说直白,却也合情合理。
张老请三人坐下,就大声喊道:“大舅妈,拿开壶来!”詹嫂听说公子来了,吓得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连答应一声都怯生生的。她让孩子送来了水壶,孩子也有些怕生,站在门外喊道:“姑爹,你接过水壶去呀!”原来这孩子特别怕张姑娘。张姑娘喊道:“阿巧,进来。”阿巧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还把食指含在嘴里,笑嘻嘻地把水壶递过去。张太太让他给公子请安,他却像块扭股糖,说什么也不肯上前。何小姐见状,说道:“不用请安了。”她指着安公子问孩子:“你说这是谁?”孩子摇摇头。何小姐又问:“那我呢?”孩子倒是认得:“你,你是姐姐。”张姑娘故意逗他:“问你那是谁,光摇头不说话,快说!”孩子这才含含糊糊地说:“他是个老爷。”说完,张老沏好茶,阿巧接过水壶,撒腿就跑了。
张老端着茶过来,安公子连忙起身要接,发现没有茶盘,摸了摸茶碗还滚烫,便说:“您让他们倒就行。”等茶晾了晾,端起来准备喝,可这茶碗口大,盖着盖子根本喝不到。没办法,他揭开盖子,只见茶叶泡得满满当当,都快溢出来了。安公子心想,这一喝准得满嘴茶叶,便抿了一小口,没想到这浓茶又稠又苦,比黄连还难喝。他皱着眉头咽下去,只好放下茶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辜负了主人的一番心意。张老又给两位姑娘送了茶,然后从佛桌底下掏出一根香根,自己去厨房取了火,要给姑奶奶们递烟。柳条儿给张姑娘装烟,戴嬷嬷则忙着给亲家太太装烟。亲家太太抽着烟,何小姐问道:“妈,您今天抽的烟怎么不像以前的老叶子烟味儿?”张太太笑道:“可不是嘛,都怪你舅太太!我去她那儿,她就不让我抽自己的烟,非要我抽她的。昨天她又送我十斤渣头烟,我抽着还挺香,就是不禁抽,抽一会儿还燎嘴,估计习惯就好了。”
一番热情的招待和谦让后,宾主间的礼仪都周到地完成了。安公子先是郑重感谢了岳父母为自己安排迎接夸官的盛大仪式,老两口也客气地谦虚了几句。随后,安公子便准备告辞回前院。何小姐这时问张太太:“妈不是说回来还要和舅母一起请公婆吃饭吗?不如趁角门开着,咱们一起走,省得待会儿绕路。”张太太觉得有理,便应下了,用两根手指掐灭香火,又朝着厢房喊道:“大舅妈,我不回来吃饭了,晚饭少准备半碗吧!”说完,众人便一同前往上房。
到了上房,安老爷正和安太太、舅太太聊得热火朝天。见儿子回来,安老爷便要拿帽子和褂子,打算穿戴整齐后,亲自带儿子去拜谢他的老师程老夫子。正说着,仆人来报:“程师老爷穿着公服过来了,现在腰房里等着,说一定要进来,到堂屋给老爷、太太贺喜。”
诸位,可能会好奇这位程老夫子怎么突然穿上公服了?原来,程老夫子本是一位出了贡的候选教官,可一直等不到补缺的机会,在家里待不住,便带着儿子来到京城,想找个教书的差事。那年,安老爷被任命为榜下知县,要去淮安赴任,又想让安公子留在京城准备乡试,正愁没人照顾儿子读书。恰好程师爷来了,他是安老爷幼年时的同窗,于是安老爷便请他在家中住下。程师爷见这里待遇不错,环境也合适,觉得比去当一个普通教官强多了,就这样一住就是四年,和安老爷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安老爷向来尊崇师长、重视教育,平日里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会请程师爷过来,和其他亲友一样热情招待,从不轻视教书先生。在这样的氛围下,程师爷也慢慢讲究起来,置办了一顶鸭蛋青色的八丝罗胎平鼓洼帽,买了一副旧的八品鹌鹑补子,还有一双厚实的转底皂靴。如今,学生安公子高中探花,这可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桩大事,所以他特意穿戴整齐,一定要亲自登门道贺。
安老爷得知先生亲自前来,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带儿子去叩谢,心里十分不安,说道:“这怎么敢当!”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对太太说:“这样吧,既然先生这么客气,不让他进上房反倒显得见外。不如你也见见他,我们夫妻就在这儿,让玉格给先生行个礼,这样更显得亲近恭敬。”安太太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安老爷家一向家规森严,外面的男仆没有传唤,不能随意进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女仆和丫鬟,只有茶房老尤九岁的儿子麻花儿,负责在屋里听候吩咐。听说师老爷要进来,大家都赶紧整理座位、准备掀帘子。安太太带着一众女眷和丫鬟都到东里间回避,其他仆妇则在西边远远地站着伺候。
长姐儿却没有跟着太太进里间,她另有打算。自从去年公子乡试,第一场考完,戴勤回家请安时说“师老爷说大爷准中”,后来公子不仅中举,还一路高中探花,长姐儿打心底里敬佩这位师老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就站在外间,想看看这位师老爷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像老神仙一样。
安老爷先吩咐仆人打开正门,说道:“去请师老爷进来吧。”仆人领命而去,安老爷带着安公子来到二门台阶下等候。长姐儿满心期待,心想:“这位师老爷能教出我们家大爷这样的人才,就算不像戏里刘备的军师诸葛亮那么风度翩翩,起码也该有岳飞的老师周先生那样的气质,总不至于像《春香闹学》里的陈最良那样吧。”她目不转睛地透过玻璃,朝着二门的方向张望。
正盼着,只见仆人从二门旁边跑进来,回禀道:“师老爷进来了!”紧接着,屏门“吱呀”一声大开,程老夫子迈步走来。长姐儿一看,顿时有些失望。这位师老爷眼神不太好,走路也有些佝偻,半截真假参半的小辫子搭在肩头,随风晃荡;浓密的银镀金胡子乱糟糟地长了满脸,就像溪边的茅草。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茧绸单袍,外面套着一件茄合色的羽纱单褂,还管这叫“羽毛外套”。外套上钉着那副旧补子,因为省手工钱,没交给裁缝,让书童随便钉的,结果一片钉在第二道褂钮处,一片钉在第三道褂钮处。要是朱熹看到了,恐怕都得批注说:“这里顺序错了,应该在第三道褂钮之上。”他倒也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穿在身上。头上戴着一顶亮闪闪的纬帽,帽襻随意地垂着;脚下的皂靴鞋底沾满黑泥,鞋帮上却落着一层白灰,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从来没见他掸过刷过。长姐儿看了,忍不住回头对随缘儿媳妇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就算长得不好看,也得像个样子吧!真不知道咱们大爷怎么和他在一个屋里相处的!”
里间的女眷们也透过玻璃往外看。舅太太一见,立刻说道:“这就是姑老爷天天念叨的那位程大哥?不用再四处找新鲜事儿看了,现成的!”张太太还没反应过来,金、玉姐妹和丫鬟们已经笑得不行。就连一向稳重的安太太也憋不住想笑,连忙对舅太太摆手:“小声点儿,别让人家听见。”
说话间,程老夫子从二门屏风的台阶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一到平地,注意力就全放在上屋了,压根没留意旁边迎接的安老爷。安老爷只好迎上前两步,拱手说道:“大哥,我正打算带小儿去您那儿道谢,反倒劳您先来了,快请屋里坐!”程老夫子这才点头哈腰,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大概是“岂敢岂敢”之类的客气话,可说得颠三倒四。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按照古礼,到别人家拜访,不管是亲友还是晚辈,也不管是近处来的还是远方来的,见面时在院子里都不说话,更不会请安拉手。程老夫子进了院子,就只是含糊地嘟囔了几句,然后直奔上房。两边伺候的女仆赶紧把帘子高高卷起,请师老爷进屋。
里间的女眷们都凑到槅扇前,透过绢布向外张望。只见程老夫子一进门,也不寒暄,就高高举起双手,弯腰鞠躬,一躬到底。弯着腰还不算,又双手合在一起,在地上拱了拱,嘴里念叨着:“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都没见过这场面,正纳闷呢。安老爷懂这个礼数,说了句:“岂敢。”连忙走过去,和他并肩也行了同样的礼,嘴里说着:“还叩,还叩,还叩。”这一套讲究的是“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辞;三让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很隆重的礼节。
两人行完礼,安老爷说道:“骥儿承蒙老夫子悉心教导,才能有今天的成就,不仅他本人感激不尽,我们夫妇也铭记于心。”程老夫子一听,冒出一口浓重的常州方言:“底样卧,底样卧!”
平日里,程老夫子也会说几句京腔官话,不然也不会和邓九公那样豪爽的老头儿聊得来。可这会儿,大概是太紧张,又太高兴,不知不觉就说起了家乡话。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屋里其他人都听不懂。
其实他说的“底样卧,底样卧”,“底”是“何”的意思,“底样”就是“何样”,相当于“何等”;“卧”是“话”,合起来就是“什么话,什么话”,是表示谦虚的话。说完,他又切换回京腔:“顾(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鸭(学)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学)为裘’。顾(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顶(庭)训,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伞(斩)快(愧),伞(惭)快(愧)!嫂夫纳银(二字切音合读,盖”人“字也)。面前雅(也)寝(请)互互(贺贺)!”
安老爷听了,便吩咐儿子:“去请你母亲出来。”好在安太太一向大方得体,即便觉得好笑,也能保持镇定,扶着儿子从南边绕到下首。刚要说话,就听程老夫子问安老爷:“顾(这)个秀(就)四(是)嫂夫呐银(人)?”
一般来说,江南一带的人见到人,若是认识的,一定会先打招呼;要是不认识,就会先问:“这位可是某某?”程老夫子这么一问,安老爷赶忙回答:“正是拙荆前来拜见。”程老夫子一听,整了整衣冠,又说起了家乡话:“顾(这)四(是)要顶(庭)樱u危└瘢u模。”所谓“庭参”,就是行大礼的意思。说着,他竟然背过身去,把脊梁对着安太太,朝着北边又是深深一躬。安老爷慌忙不迭地回礼,连声说道:“我代她还礼,代她还礼!”
安太太这会儿犯了难,想行个万福礼吧,旗人的礼节和汉人的不一样,对不上;想按旗人的规矩行礼,又怕自己不懂,弄巧成拙。琢磨了一下,反正程老夫子对着影壁作揖,干脆先不还礼。等他转回身,安太太才说道:“师老爷太客气了!我们玉格这么不懂事的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教导,才有今天,以后再一并向您道谢!”程老夫子听了,低着头,脸也红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老爷见状,赶忙说道:“大哥请坐,让我们夫妇教导小儿当堂叩谢您的恩情。”程老夫子还是那句:“底样卧,底样卧!”安公子已经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向他拜了四拜。程老夫子也回了两揖。等公子起身,他才笑呵呵地说:“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袜(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读,”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头叫胙(作)‘亲(青)测(出)于蓝’哉,阿拉?”安老爷又向他作了一揖,说:“‘此夫子自道也’,改日一定再专门请您来。”
诸位,瞧瞧安老爷,对老师真是恭敬到了极点。可他还觉得不够,又想让太太带着两个儿媳来拜见程老夫子。安太太不太愿意,只好找借口说:“我刚打发她们去佛堂撤供品、烧纸钱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怎么好让师老爷一直等着呢?先请坐下,改日再让媳妇儿们拜见吧。”安老爷听太太这么说,这才作罢。安太太一边吩咐人倒茶,一边自己进了里间。舅太太迎上来,笑着说:“姑太太,你可真是救了俩媳妇儿!”
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安老爷见该行的礼都行了,便请程老夫子坐下,还让他摘下帽子放松些。茶端上来后,安老爷一看是普洱茶,就知道程老夫子肯定不喝,赶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快换碗姜汤来!”仆妇们赶紧换了姜汤。大热天的,程老夫子端起滚烫的姜汤,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跟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还把姜捞出来,放在嘴里嚼了嚼,“呸”的一声吐在地上。旁边一个婆子赶紧来收拾,一看这情况,无从下手,只好从袖口掏出张手纸,折了几折,把姜捏走了。
安老爷这才和程老夫子畅快地聊起来。程老夫子越说越兴奋,笑得开怀,长姐儿在一旁留神一看,瞧见他那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只见一层黄黄的牙垢,牙缝里还嵌着不少深蓝浅绿的东西,看着就像含着一嘴镀金点翠的物件。长姐儿皱着眉头对梁材家的说:“梁婶儿,待会儿可一定把那个茶碗拿走,这可太让人受不了了!”说着,恶心得扭过头,往角落里吐了口唾沫。
正说着,安老爷又叫人去拿程老夫子的烟袋荷包。两三个仆妇应了一声,让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不一会儿,麻花儿取回来了,众人一瞧那个蓝布口袋,顿时一阵恶心。先不说样式,单看上面的油渍,要是给了剃头的,都能当用熟了的绝佳杠刀布。烟袋呢,配着个安着猴儿头烟袋锅、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还有颤巍巍的毛竹烟管。要是不仔细解释,大家还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
先说烟袋锅儿为什么叫“猴儿头”。您看那猴子,不管是站着、走着、坐着还是躺着,总是把脑袋扎在胸口,把脖子拱起来。这和程老夫子的烟袋锅儿有什么关系呢?原来程老夫子抽烟,不懂得从烟袋荷包里往外装烟,都是随手从口袋里捏一撮塞进烟袋锅。抽完了,也不懂得把烟灰磕掉,而是随手往地上一墩。这一墩,烟灰干净不干净全靠运气。要是没墩干净,下次装烟,烟灰就留在烟袋锅里了。这样越积越厚,久而久之,烟袋锅就被墩得缩成一团,跟猴子脑袋似的,所以叫“猴儿头”。
那象牙烟袋嘴儿怎么就成了“黄白加黑冰裂纹儿”呢?这得从大象说起。大象这畜生,除了水、谷物、草,别的脏东西一概不吃,所以象牙特别爱干净。稍微沾点异味就会开裂,碰到脏汁水就会变黄。可程老夫子总把象牙烟袋嘴叼在嘴里,吃饭喝酒的时候也不例外。要是嘴里有没嚼烂的东西,还要用烟袋嘴去掏,掏出来看看,竟然还要放回嘴里咂咂再咽下去。雪白的象牙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时间一长,半截就变得焦黄,还裂成一道道纹路,成了“黄白加黑冰裂纹儿”。
至于烟袋杆儿为什么“颤巍巍”的,一般毛竹都是一头粗一头细。程老夫子的烟袋杆有五尺多长,一头粗一头细,再加上沉甸甸、沾满烟灰的“猴儿头”烟袋锅,能不晃悠吗?这就是“颤巍巍”的由来。
众人看着这烟袋和荷包,一个个龇牙咧嘴,捂着鼻子直皱眉,谁都不想给他装烟。只好让麻花儿装好烟,拿上火去,请他自己点。程老夫子抽着烟,谈兴更浓了,一会儿说今年的科举范文哪篇写得像名家手笔,哪篇特别出彩;一会儿又说自己的同乡中了两个举人,一个是以前同考的,一个是表兄。说着说着,烟不知不觉灭了,他自己却没发现,还闭着嘴使劲儿抽。这一抽不要紧,呼噜呼噜,烟筒里灌了一筒子唾沫。
安老爷见程老夫子的烟灭了,正要叫人拿火,偏偏麻花儿这会儿不在。一回头,瞧见长姐儿站在旁边。安老爷为人忠厚,从来不会嫌人脏、闹脾气,就叫长姐儿:“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可把长姐儿急坏了!她顿时脸涨得通红,手却冰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办法,只好拿过香盘子,还想着耍点小聪明,单手去点,就像捂着耳朵放炮仗一样。可程老夫子手里的烟袋在晃,她手里的盘香也在抖,两个人哆哆嗦嗦的,根本点不着。
安老爷看见了,说道:“我不会抽烟就算了,怎么你给人点烟也不行?你用那只手拿着烟袋不就好点了?”经老爷这么一指点,长姐儿彻底没辙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憋着气,鼓着腮帮子,用两个指头捏着烟袋杆去点。偏偏烟丝又潮,不好点。这时候,程老夫子还腾出嘴,“呱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烟点着了。长姐儿就像得了大赦一样,赶紧松开烟袋,一扭身,掀开门帘,扔下香盘子,撒腿往后院跑。舅太太在屋里透过玻璃看着她,直暗自发笑,长姐儿却顾不上这些,梗着脖子跑得飞快。
程老夫子抽完烟,戴上帽子准备告辞。安老爷很重情义,见师老爷的帽襻儿破得不成样子,觉得朋友衣冠不整自己也有责任,就说:“大哥先别走,把帽襻儿扣好。”程老夫子倒是听话,马上伸出沾满泥的长指甲,想把帽襻儿扣上。可这帽襻儿被汗水泡透了,又不常活动,哪还能灵活扣上?稍微一使劲儿,“吧”的一声,断成两截。安老爷觉得特别过意不去,程老夫子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一只手扶着帽子,另一只手揪着断了的帽襻儿,嘴里还说:“寝,寝,寝。”(“寝”就是“请”的意思。)
程老夫子这才告辞离开。可巧,安老爷养的小哈巴狗从后院跑了出来,看见程老夫子,上蹿下跳地扑过去咬他。
程老夫子走后,安老爷依旧让人打开屏风,亲自把他送到腰房才转身回来。随后又叫公子到书房去向师傅致谢。屋里的女人们赶忙拿锯末子清扫程老夫子吐在地上的东西,丫头们则拿来手炉,烧上一块炭,还抓了一大把香点燃。梁材家的早把程老夫子用过的茶碗拿去,洗了又洗,然后扣在后院的花树底下。正忙活着,安老爷走进来,问道:“客人都走了,怎么突然扫地又焚香的?”安太太只好含糊地解释说:“亲家母和大姐姐回来要借咱们的地方请客,难道不该给人家把地面打扫干净吗?”
安老爷倒也相信了这番说辞。
舅太太可憋不住了,大声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没看出你那位程大哥的脑袋和他那身打扮有多恶心,我可不信。”安老爷说:“哎呀!怎么这么孩子气!古代的贤士,有的脸像陶器一样端正,有的身躯像鱼鳍一样挺拔,有的手能反转,有的头顶凹陷,这些又何曾损害他们的品德呢?”舅太太反驳道:“是啊!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歪歪扭扭地钉着吗?”安老爷说:“我倒要问问,什么叫做‘士志于道’?你们哪里了解他,他为人诚实宽厚,是很值得尊敬的!”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帽子、脱下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拾衣裳。
哪知道长姐儿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哪里顾得上这些。你猜她在干什么?原来她自从刚才给程老夫子点完烟跑到后头,连屋子都没进,就蹲在台阶上,伸着两只手,让小丫头舀来一盆凉水,先左一下右一下地往手上浇。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热水,自己洗了又洗,搓了半天香肥皂和香豆面子,还用了不少桂花胰子和玫瑰胰子。她心里总觉得手上有那股烟味,洗一回就叫别人闻一回,自己却又不肯闻。一直洗到太太派人来叫她,才急忙擦干手上来。她绷着脸,本以为这件事屋里的人没注意,没想到一进门,舅太太就打趣她:“长姐儿呀,好漂亮的差使啊!”太太也忍不住笑道:“活该!都是他平日里太爱干净、太古怪才招来的!”舅太太又说:“只可惜我刚才出不去,要是在跟前,一定撺掇你们老爷让你把那袋烟点着抽一口再递给他!”这一番打趣,把长姐儿羞得差点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着说:“娘,何必呢!”便催着她去给老爷收衣裳帽子。
安老爷说:“你们这些人的见解,真是可笑。所谓‘西子蒙不洁’,并不是说她蓬头垢面,而是责备她既然受了越王的重托,就应该终身报答越国;既然受了吴王的深恩,又怎能心怀怨恨侍奉吴王呢?到头来坏事做尽,好事又没做到底,还辜负了两家,暗地里跟着她苎萝初会的范蠡,悠闲地泛舟五湖去了。像这样‘丑恶的品德昭着’,怎么能不让人‘掩鼻而过’呢?所以下文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主旨是,凡人外表即使美丽,但内心有愧,终究免不了作恶;如果做了很多坏事,但只要有一念想自我修正,就可以走向善良。那程老夫子就算是不太注重修饰,又何至于让你们大家‘掩鼻而过’呢!”舅太太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问安老爷:“姑老爷,你要是真这么说,那你现在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当着我们大家伙儿的面,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你了!”安老爷听了,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摇着头笑着对公子说:“所以我讨厌那些巧言善辩的人。”
诸位听这段故事,可别责怪那燕北闲人,也别笑话程老夫子这样的人。其实“君子没有不是这样的”,而且还不止如此。
程老夫子一样有眼睛,却从来不懂五包六章(可能是泛指书籍、文章等)哪些好看,哪些不好看;一样有耳朵,却从来不懂五声六律(泛指音乐)哪些好听,哪些不好听。鼻子对于气味,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觉得特别鲜美之外,其余的香臭、膻臊等味道,他都没怎么经历过。嘴巴对于味道,除了吃一个酸馅包子,他自鸣得意之外,其余的甜咸、苦辣等滋味,他也都没怎么尝过。至于心,却总是动不动就坚守着至诚,片刻也不离开圣道。所以世上只有这样的人是得天独厚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是受福无穷的。
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及近日公子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至于如此迂腐、令人难以接受。为什么今日一下子就“动则变,变则化”,变化到这般地步呢?俗话说:“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说:“砧刀各用。”上房是安居的地方,师爷是尊贵的师长。师爷在二门以外,从安老爷到公子,都与他相处融洽;师爷到了二门以内,从安太太到丫鬟,都对他的样子感到新鲜。何况师爷作为师爷,也难免有些“环境改变了,就不能保持良好状态”,怎么会不变成这样呢?这是个很正常的道理,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然七十二侯(可能指节气、物候等),虽说万物各不相同,那《礼》家记事的人,怎么就敢断然说“爵入大水为蛤”(一种古代关于物候变化的说法)呢?这就是推究事物道理之所以困难的地方啊。
闲话不多说了。安公子自从进门就没闲下来过,直到现在,各种事情都忙完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因为惦记着晚饭是舅母、岳母来家里给父母贺喜,他和妻子三人也没时间多聊天,就各自脱去礼服,换上常衣,又回到上屋来伺候。
舅太太见金、玉姐妹过来,笑着说:“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天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那就趁早儿张罗起来吧。”安老爷赶忙阻拦道:“怎么真的反客为主了呢?”舅太太说:“嘿!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你们爷儿三个是客人,我们娘儿四个是主人。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等着吃饭,我们各人带着各人的女孩儿来张罗,不用姑老爷操心。回头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坐上座,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这么个不讲究的礼数,姑老爷爱依不依。要不你就别吃,还跟你那位大哥吃去。”安老爷哪里肯依,还一个劲儿地谦让。安太太说:“老爷,我看咱们就依着大姐姐和亲家母的意思吧。你跟她谦让半天,也说不过她。”安老爷说:“我还从没见过‘宾之初筵’(出自《诗经》,指宾客刚入席时)是这么个‘温温其恭’(温和恭敬)的做法。”可最终也拿她没办法!
舅太太也不再谦让,早同张太太带着金、玉姐妹安排起座位来。就在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只留出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爷夫妻的座位安排在东边,面向西,她和张太太在西边,面向东作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在旁边坐下。
很快摆上了果子,大家互相礼让着坐下。张太太对舅太太说:“咱俩到底也得给他们老两口斟个酒呀!”舅太太说:“你那像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根手指头,真的还要来个‘双双手儿捧玉盅’吗?依我说,这个礼数就免了吧,别这么俗气。”安太太也阻拦道:“那可不行。依我说,今天这桌酒,你们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了,干脆罚他斟酒吧。”
舅太太也说:“有道理!”于是公子端着酒杯,金、玉姐妹拿着酒壶,依次给在座的人斟酒,他们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爷夫妻此时看着儿子已经科举登第、功成名就,媳妇又善于持家理事,家里还有像舅太太这样能说些亲切家常话解闷,像亲家这样能谈论耕织农桑帮忙的人,心里十分畅快。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谈论未来的打算。
安老爷这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看见公子只是端着酒杯在那里假装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聚会,不必这么拘谨,你只管照常喝酒。”公子答应着,拿起酒在唇边抿了一下,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是不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答说:“酒倒不凉,只是近来我没怎么喝酒了。”老爷道:“为什么?你的酒量还可以,而且我向来也允许你喝酒,为什么突然不喝了?”公子被问得没办法,只好推托说:“因为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误了时间,所以戒酒了。除了赴琼林宴那天喝了三杯酒,其他各处的宴会也都没喝。”老爷大笑道:“我只知道‘发愤忘食’(出自《论语》,指努力学习或工作,连吃饭都忘了),倒没见过你这‘发愤忘饮’的。并不是我自己爱喝两杯酒,就一定要让儿子也喝酒,你难道没看到‘乡党’一章里,孔子讲到食品,有很多不吃的道理。但逢到酒场,就说‘惟酒无量’(出自《论语》,指喝酒没有固定的量)。‘无量’的意思,就是‘一斗也会醉,一石也会醉’,只是不要喝到乱了分寸罢了。你看孔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出自《论语》,指学习不感到满足,教诲别人不感到疲倦)的功夫,比你这区区考取科第如何?又何曾听说他什么时候戒过酒?况且今天舅母和你岳母摆的这桌酒,正是为了庆祝我二老教子成名,你显亲继志,正是你尽孝侍奉父母的时候,不是弯腰听命的时候。”于是回头说:“太太,让人拿个大杯来,你我今天就借着二位亲家这桌酒,给他开酒!”
暂且先不说安老爷要给公子开酒的事。金、玉姐妹俩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起,就一直记挂着一件事。那天,因为闺房里的一番闲话,惹得公子赌咒发誓,说要是中举、中进士,就要摔那只玛瑙杯。幸好杯子没摔成,可公子从那天起就滴酒不沾了。姐妹俩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没想到如今,公子竟然说到做到,才一年半的时间,就乡试、会试接连告捷,还高中探花,荣耀归家。她们心里,除了原本的“过意不去”,又多了一份“喜出望外”。现在,她们盼着公子开酒的心情,比当初劝他戒酒时还要急切好几倍。
其实,从前几天开始,姐妹俩就私下商量好了,等公子回家的第一晚,要在自己屋里准备一场小酒宴,为这位新科探花郎贺喜,同时也帮他开酒。不过,她们也担心,万一公子拿这件事打趣,说些俏皮话,或者露出嫌弃的神情,该怎么办。正巧,今天舅太太安排了这场庆功宴,姐妹俩想着,公子肯定会兴致勃勃地喝上几杯,这样一来,晚上再喝酒时,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去劝说了。可谁能想到,公子从一开始就推托不喝酒,还引得安老爷追问起来。姐妹俩正发愁该怎么替公子解释,突然听到公婆要给公子开酒,两人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寻找酒杯,想要凑这个热闹。
这时,公子对姐妹俩说:“你们让人把我书阁上那个玛瑙杯取来。”姐妹俩一听公子特意要这个玛瑙杯,心里立刻猜到他肯定有别的打算,也想起了当年开菊宴时的情景。虽然当时夫妻间的互动是出于真情,但她们也意识到,自己当时说话有些考虑不周,太过莽撞。万一公子一时兴起,在公婆面前把这些事全说出来,那可就尴尬了。可她们又不好阻拦,只能让人去取杯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四只眼睛不停地看看公子,又偷偷瞧瞧公婆。她们哪里知道,安公子并没有别的想法,反而是作者燕北闲人想借此机会,把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故事做个了结。
很快,玛瑙杯取来了。安太太看到后,先说道:“你看看,不喝就不喝,真要喝起来,就得用这么大的杯子,我还以为你不爱喝酒呢。”公子赔着笑说:“今天用这个杯子,可不是为了喝酒,这里面有个缘由。等我向父母说明白这个缘由,再喝这杯酒。”
公子这话,不仅张太太听得一头雾水,舅太太也猜不透,就连安太太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听他解释。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胡须,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回答说:“今天要用这个大杯子,一是因为父母吩咐开酒;二是因为当年我是对着这个杯子戒的酒,所以今天开酒,也应该对着它;三呢,当年戒酒,也不全是为了用功读书。”安老爷追问道:“那还有什么原因?”公子说:“说起来,这原是我们夫妻三人一时孩子气。没想到,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仔细想想,这件事背后好像还真有某种道理。”
安老爷此时喝得正高兴,听了公子的话,便对安太太说:“太太,你听听,原来咱们家探花郎喝杯酒都有这么多讲究。”安太太也满心欢喜,笑着说:“你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别文绉绉的,尽让人着急。”于是,公子便把前年给岳父母开斋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怎么准备了酒席,见岳父母不喝,自己一时兴起想和两个媳妇赏菊小饮;金凤媳妇如何拦他喝酒,玉凤媳妇又如何“激将”,借着酒令规劝他;自己一时性起,如何赌誓要摔玛瑙杯;最后杯子没摔成,就从那天开始戒酒,一直到现在。
安太太听完,说道:“我就说吧!老爷还记得吗?你给儿子定功课那天,我说‘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劲儿,还是俩媳妇儿把他逼得努力起来了’,看看,果然被我说中了吧?”安老爷却道:“先别急,他这话还没说清楚呢。”又问公子:“就算是这样,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还点了翰林,进了清秘堂,更是一甲三名探花及第,已经很了不起了。刚才为什么还不肯喝酒?你这酒打算戒到什么时候才开?”
公子刚要回答,脸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这话我不敢说。”安老爷追问:“怎么突然又不敢说了?”公子本来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太好开口,但他此时满心欢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话到嘴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想着,要等两个媳妇封了夫人,到时候让她们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才算完成她们当初酒令里说的事。到那时候,我再问问她们,我这酒到底喝得还是喝不得,然后再开这杯酒。”
安太太没等老爷说话,就啐了一口,笑骂道:“呸!也不害臊!还不是多亏了人家俩媳妇儿?还好意思跟人家赌气?就你得意成这样?别瞎说了!”安太太这番话,看似责骂,实则满是疼爱。
这时,安老爷一脸严肃地说道:“等等,太太这话也不太公平。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还有丫头女人们都在这儿,听我公平评判一下。他们夫妻三人这件事,乍一听,儿子在耐性上似乎差了些,媳妇在表达上也不够委婉,好像都有不对的地方。但其实不是这样。”说到这儿,他举起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儿,接着说:“我觉得他们都做得对。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伦常。伦常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性情。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关系都还好处理,唯独夫妻关系最难。如果只从‘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以及‘朋友先施’这些大道理来讲,只要是有情感的人,都应该明白。那为什么说夫妻关系难处理呢?要知道,君臣之间以道义相合,君主有过错,臣子可以直言进谏;如果谏言不被采纳,合得来就留下,合不来就离开,所以孔子才会在局势不好时‘接淅而行’,而不是‘脱冕而行’ 。父子是天然的血亲,父母有过错,子女应该委婉劝谏;劝谏不听,也要保持敬重,不抱怨,所以大舜才能‘只载见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兄弟之间重在相互勉励,因为血脉相连,所以才会‘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之间重在劝善,可以选择交往对象,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是以感情相合,不是以道义;是人间的关系,不是天生的血亲。夫妻大多在二十岁之后才结合,不像兄弟能相伴一生;每天朝夕相处,不像朋友分隔两地。感情太深,对彼此的期望难免过高;一旦发现丈夫有不足之处,就会想要规劝。而这规劝,既要自己说得有道理,又要丈夫听得进去,这是需要情感共鸣的事情,非常不容易。没想到,我们家两个媳妇能摸透玉格的性情,怀着‘沉潜刚克’的心思,果然激励出一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能理解她们的用心,凭借‘高名柔克’的定力,终于功成名就。这才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好儿子、好媳妇!至于玉格刚才说,要等两个媳妇成了夫人再开酒,这就是意气用事了,不是真正的夫妻情分,还可能会产生隔阂。‘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做事过了头和做得不够一样不好,这可不是孔子教导的道理,千万使不得。来,两个媳妇,你们就在我二老面前,亲自给你们夫婿斟一杯酒,消消气;然后玉格再回敬两个媳妇一杯,大家和和美美。这不仅是你们夫妻三人的一段佳话,也是我们家的一件盛事。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看看我这个被参后又复职的候补老县令,这桩酒官司判得怎么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安太太听完,立刻连声叫好:“还是老爷说得透彻。”舅太太也跟着说:“要是都像后面这番话,谁能不服?看来不用请出孔夫子,事情也能说清楚。”张太太也在一旁附和。
金、玉姐妹听了公婆的这番话,满心欢喜。她们先跟着公子给父母斟酒,又给舅太太、张太太斟酒,然后,一人拿着大玛瑙杯,一人拿着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送到公子面前。公子大大方方地坐着接过酒杯,然后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长姐儿赶紧上前接过酒杯,用温水洗过,放在两位少奶奶面前。公子遵照父母的吩咐,拿起酒壶,给姐妹俩斟了一杯酒。姐妹俩恭恭敬敬地学着婆婆的样子,站在一旁,行了个旗人女子的礼。说来也奇怪,这看似不太协调的礼节,被她们俩行得有模有样。舅太太看得开心,笑着说:“看着真让人舒心!你们给我换杯热的,今天就算喝醉了也乐意!”公子听了,连忙亲自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轮酒,自己也用小杯陪了一杯,这才重新坐下,招呼金、玉姐妹喝那杯酒。
姐妹俩只是面带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犯难。安太太探过头一看,原来公子给她们斟的酒,满满当当,都快溢出来了。她便对公子说:“看看你这孩子,她们俩哪里喝得下这么多?你替她们喝一半吧。”
公子满脸笑意地说:“母亲吩咐,儿子不敢不从。不过,她们俩这杯酒,似乎不好让别人代喝。”安太太向来疼爱媳妇,听了便说:“就你多事!这就算人家求你了?不用你,我有办法,我们这儿还有个绍兴酒坛子呢!”随即喊道:“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点儿的杯子,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
长姐儿刚才看着两位少奶奶和公子你来我往地喝酒,心里虽然明白“神仙不是凡人能当的”,但又忍不住生出“梦到神仙,梦也香甜”的向往。正羡慕得不行,突然听到太太的吩咐,顿时来了精神,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应了声“嗻”,转身就去找杯子。太太笑道:“别找了,你等着捡两位大奶奶的‘福底儿’吧。”
金、玉姐妹各自喝了一小杯左右,杯里还剩大半,便递给长姐儿。她接过酒杯,一鼓作气喝了个底朝天,还举起杯子向太太示意,随后满心欢喜地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两位少奶奶请了安。太太看着公子说:“我们都喝完了,你就别再拿乔了!”公子一时也没了话说。长姐儿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她觉得,就算是月宫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也没体验过这般快乐;那些跟着霸王的虞姬、跟着董卓的貂蝉,还有陪伴白居易的小蛮、樊素,和自己此刻的幸福相比,都算不得什么,简直是白白受苦了。
众人重新落座,丫鬟换上新的酒杯,正要撤下玛瑙杯时,安老爷说:“拿来。”他接过杯子,对公子说:“这个杯子如今成就了一段佳话,应该题几句跋语,记录下这段美事。”公子一听,兴奋得手舞足蹈,说道:“儿子光顾着高兴了,都没想到这茬。父亲说得对,就该如此!”安老爷说:“既然这样,你作几句铭文吧,不限篇幅,不限字数,但要当场完成。我倒要看看你们翰林出身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公子一开始兴致勃勃,觉得这是手到擒来的事。可真一动脑筋,才发现长篇大论不合体例,短短几句又无法概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笔。安老爷见状,说道:“曹子建七步成诗,温庭筠八叉手而成八韵,都是现成的例子。古人还有击钵催诗的典故,我可要‘击钵’了。”说着,用筷子在灯盘上“当”地敲了一下。
这一敲,公子更着急了,好不容易想出两句,默念几遍,却觉得既像八股文,又像科举考试的试帖诗,实在拿不出手,只好老实说:“儿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实在不容易。”安老爷举着酒杯大笑道:“原来状元、榜眼、探花的本事也不过如此!还是我这个三甲出身的榜下知县来献丑吧。”
安老爷笑着说:“写这类文字,眼前的经书里就有取之不尽的素材,何必绞尽脑汁地想?”随即吟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赶忙拿来纸笔,恭恭敬敬地将这几句话写下来,先请父亲过目,又讲给母亲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观看。公子自己捧着读了两遍,这短短十六个字,既提到了人,也说到了物;既体现了人从挫折走向成功,也暗示了物从险些被毁到圆满收场。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等有空了,一定要找个手艺精湛的工匠,把这四句铭文刻在杯子上,再刻上自己“伴瓣主人”的雅号。
正想着,只听母亲说道:“你们爷俩今儿说的这些话,我都听明白了。依我看,这杯子的名字不太好,‘玛瑙’‘玛瑙’地叫着,难怪把我们这匹没笼头的‘野马’惹恼了!不如改名叫‘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大姐姐、亲家母听听怎么样:不是我偏袒媳妇儿,我想把这杯子赏给金凤媳妇儿。她和玉凤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再加上这个合欢杯,这不正好,三个人都有了一段故事吗?”众人听了,纷纷称赞主意好,安老爷也连说:“妙极!妙极!”小夫妻三人更是满心欢喜,连忙一起谢过父母。谁能想到,安太太随口一句话,又给《儿女英雄传》增添了丰富的情节,让故事更加精彩纷呈。
这日的家庭小宴上,安老爷喝得格外尽兴。题完铭词后,他又拉着公子喝了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咱们吃饭吧。”
很快,酒席撤下,换上羹汤饭菜。众人吃完饭,闲聊了一会儿,张太太便起身告辞。安老爷夫妻向她道谢,舅太太也回了西院。小夫妻三人伺候父母安置妥当后,才一同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门,公子就看到堂屋八仙桌上摆着一桌精致的果子,便说:“原来你们姐妹俩今晚还有这番准备。只是我酒喝得不少了,这可怎么办?”金、玉姐妹这才说出准备这桌酒席的用意,原是要给公子贺喜接风,为之前的事赔罪,顺便劝他开酒。公子说:“既然如此,可不能辜负你们的心意。”说着,三人各自宽衣卸妆,重新摆开酒菜。
何小姐率先开口:“我嫁过来快两年了,从没见公公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张姑娘接话道:“别说姐姐了,我比姐姐还早来一年,也是头一回见呢!”公子笑道:“别说妹妹,就是我,比你们俩多活了快二十年,也是头一回见!”张姑娘打趣道:“这话跟我说还行,跟姐姐可说不通!没听说吗,姐姐抓周的时候就见过公公了,还比你大一岁呢。”何小姐也笑着说:“谁让人家中了探花呢,叫哥哥就哥哥吧!不过说正经的,这桌酒本是为给老爷贺喜、给你接风,顺便向你赔罪,劝你开酒准备的。没想到二老今天这么高兴,反倒先‘演’了一出好戏。现在酒也开了,我们俩还用不用一人背上根荆条,正式赔个不是呀?”
这些话,并非闲话、玩笑,而是她们从心底里说出来的真心话。公子听了,心中颇为感动,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安龙媒要是没有你们二位,哪有今天?你们没听见方才父亲在合欢杯上题的铭词吗?‘以志吾过,且旌善人’,以后可千万别再说赔罪的话了。”何小姐说:“既然这样,把妹妹的合欢杯拿来,你再喝一杯,就算领了我们的情。”公子欣然应允,提议道:“既然叫‘合欢杯’,这酒就不该一个人喝,我们三人传杯换盏,共同饮下如何?”
说着,公子用合欢杯斟满酒,三人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地喝完了这杯酒,随后将桌上的果子分给屋里的嬷嬷和丫鬟们。何小姐还挑了几样可口的,让人给长姐儿送去。
洗漱完毕后,小夫妻三人吩咐丫鬟放下翠色帐幔,熄灭华丽的灯盏,各自安睡。
书中常说“一宿无话”,看似千人一面的套话,实则暗藏深意。试想安龙媒与两位夫人这一夜,一边是功成名就后的身心放松,一边是心愿得偿后的满心欢喜,怎会真的无话可说?只是其中种种,难以用言语尽述。自古以来,着书立说讲究洞察人心、笔触深刻,在褒贬评判上,一字都不容马虎。倘若设身处地为安龙媒这一夜着想,他究竟会做一个谨言慎行的君子,还是另有抉择?无论哪种假设,都不符合天理人情。因此,除了“一宿无话”这四个字,实在没有更合适的表达。这并非作者信手拈来,而是如司马迁着《史记》般,藏着独特的笔法与深意。正所谓:深院之中,连理树茁壮成长;重重帷幕内,恩爱夫妻相互守护。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