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禂(上)
故事接着上回。话说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完毕,便打算告辞,邓九公父女俩苦苦挽留。邓九公还说要陪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邓九公说得如此郑重,忍不住问道:“九兄,咱们去看看泰山、东海,就已经算是大开眼界了,你还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邓九公卖起了关子:“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我们庄子上有个姓孔、叫孔继遥的先生,专门帮人写字,大家都叫他老遥。他自称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孙,和现在的衍圣公还是近亲。听他讲起孔圣人坟上的古迹、庙里的古董,那叫一个精彩,比听戏还有意思。他说这些地方他都去过,连衍圣公他都能见着,还三番五次邀请我去逛逛。我寻思我大字不识几个,去瞎凑什么热闹!如今老弟你来了,正好也闲着,不如多住些日子。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带上老遥先生,先逛泰山、东海,回来再去孔陵、圣庙,顺便拜拜衍圣公,你还能和他交流交流学问。你说这合不合你的心意?”
安老爷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九兄,你怎么不早说!这么好的地方,当然得去!这样,我写封信回家说一声,耽搁几天也无妨!”邓九公父女见安老爷答应留下,满心欢喜,当下就开始商量起如何上路、登山,要带哪些酒菜。
正说得热闹,只见褚一官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径直来到安老爷面前请安,兴奋地说:“二叔,大喜啊!”安老爷忙问:“出什么事了?”褚一官道:“家里派戴勤戴爷来了,说大少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子,还得了大花翎!”安老爷一听,十分惊讶,赶忙追问:“升了什么官?”褚一官有些说不上来:“这官名我也说不清楚。戴爷在外面解包袱拿家信呢,马上就进来。”话音刚落,就见华忠等人陪着戴勤走了进来。
戴勤进了屋,先匆匆见过邓九公,转身就给安老爷请安贺喜。安老爷迫不及待地问:“大爷到底被任命了什么官职?”戴勤先递上一封信,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少爷被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安老爷听完,“啊呀”一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手冰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手里的信“啪”地掉在地上。紧接着,他双手一拍大腿,长叹道:“完了!”邓九公见状,忙问:“老弟,你这是怎么了?”安老爷只是摇头,望着空中长叹一口气:“九兄,这说来话长,咱们慢慢聊。”
这时,叶通捡起公子的禀帖递给安老爷。安老爷拆开一看,信里大致说了升官的缘由,还说详细情况等他回家再当面禀报。看完信,安老爷把信交给叶通,问戴勤:“你哪天出发的?”戴勤回答:“我是少爷任命下来的第二天动身的。我离开那天,少爷还在海淀,没回家。少爷让我请示老爷,您什么时候能回去?太太也让我转告老爷,务必早点回家,家里有很多事等着您回去定夺。”
安老爷点点头:“这是自然。”随后转头对邓九公说:“九兄,承蒙你父女俩一番好意,不是我非要走,实在是出了这意外的事,不好再耽搁了。我这就告辞,明天五更就启程。”说完,便吩咐家人收拾行李。邓九公父女见此情形,知道留不住,只好一边准备今晚的送行酒,一边预备明早的上马饭。
酒菜摆上桌,安老爷勉强坐下。此刻,什么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还有之前讨论的子路、曾皙等人侍坐言志的事,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只是端着酒杯,愁眉苦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发愣。
各位,您说这老头儿这一“愣”,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朝廷设立的西北、西南边疆要职,每年换班时,御前乾清门的那些东三省官员,哪个不眼馋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就连那些获罪的大臣,也都盼着能到这些地方任职,作为东山再起的转机。如今安公子不过是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一下子加了二品副都统衔,还被任命为参赞大臣,这可是越级提拔。再说说那孔雀花翎,有多贵重呢?外省要是经费不足,开捐纳官,那些家财万贯的官员、靠盘剥获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上万两银子,才能把这花翎戴到头上。安公子一下子得了两样,妥妥的意外荣华、飞来富贵,可安老爷为什么不但不开心,反而愁眉苦脸发起愣来呢?
其实,每个人的境遇、志向、性情都不一样。安老爷天性看重亲情,淡泊名利,再加上一生坎坷,为人迂腐拘谨。他好不容易培养出这么个好儿子,又为儿子物色到两个好媳妇,才撑起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能传承下去,一家人衣食无忧,儿子按部就班也能做到公卿,本不需要去边疆冒险求名逐利;家里的产业只要安分守己,也不愁温饱,根本没必要让儿子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拼命。安老爷现在的情况,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这句话,可谁能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档子事。旁人可能会说“官场变幻无常,谋生自有办法”,但安老爷从自身性情出发,只觉得伤心难过,英雄气短。相比之下,路途的艰辛、骨肉分离的痛苦,都还在其次。所以,尽管儿子如今头戴珊瑚顶、身佩孔雀翎、官服绣着猱狮补,风光无限地去追求功名,可安老爷心里的那份担忧和不舍,远远超过了对这份荣耀的喜悦,满肚子的感慨和牢骚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怎么也排解不开,只能坐在那里干发愁。
邓九公是个热心肠,见安老爷这样,一时也摸不透他为什么发愁,心里又着急又替他难过。也不管自己说的对不对,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一大通劝说的话:“老弟,你可别这样。人活一辈子,做官不就是为了戴上红顶子?养儿子,也是盼着儿子能戴上红顶子。如今咱们贤侄年纪轻轻,红顶子戴上了,大花翎也有了,这不正是‘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吗?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封侯拜相,到时候你就等着当老封君,享清福了!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还愁成这样?凭你的本事,难道还看不破这其中的好处?”
邓九公这番话,只说到了安老爷心事的表面。安老爷要是不回应,觉得人家好心相劝,不搭理不合适;可要是想解释自己的想法,一时半会儿又怎么说得清楚?无奈之下,他只好从邓九公的话里提炼出一句:“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仔细琢磨这六个字,就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了。”邓九公性格豪爽,哪能猜透这话里的意思?他皱着眉头,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老爷,那着急的样子,比安老爷本人还烦躁。
就这么直愣愣地看了半天,邓九公突然胸脯一挺,说道:“老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交朋友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能帮忙吗!”安老爷惊讶极了,忙问:“九哥,你有什么办法?”邓九公说:“我琢磨了半天,你这话的意思,八成是之前贤侄在黑风岗能仁寺的事把你吓着了,现在他要出远门,你担心路上出意外。我有主意!”说着,他撸起袖子,正准备说自己的计划,又突然停住:“你等会儿,我们先商量商量。”接着就大声喊道:“姑爷、姑奶奶呢?”
当时,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收拾东西,褚一官在厢房帮忙捆箱子,听到老爷子这一喊,赶忙跑了过来。邓九公让他们坐下,说道:“你干老儿因为他家老大要去边疆,心里不踏实。咱们交情这么好,他有难处,咱们要是不帮忙,还算什么朋友?我想着,让姑爷护送他走这一趟,路上要是有个什么事,也有个照应,也能让你干老儿放心些。姑奶奶,你觉得我这主意咋样?”
安老爷一听,心里暗自苦笑,这邓九公完全没明白自己的心思,简直是答非所问。他连忙说:“老兄,哪能让大姑爷出远门呢?你都这把年纪了,这事万万使不得!”邓九公却坚持道:“你别管。姑爷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趁着我身体还硬朗,让他出去在官场上闯荡闯荡,说不定能遇到机会,谋个一官半职,这不两全其美吗?老弟,你别推辞。”
还没等褚大娘子开口,老实的褚一官就先说道:“算了吧,老爷子!哪有您养了我半辈子,现在您年纪大了,我却扔下您,跑那么远去自己找官做的道理?我要是真这么做,也太看重官职了!再说,还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命呢!”
褚大娘子的性格和她丈夫截然不同,父亲刚一提出让褚一官护送安公子去乌里雅苏台,她立刻就觉得这主意好。您可能要问,难道她真的把安公子看得那么重,把丈夫的前途看得这么轻,就这么轻易地让丈夫去给安公子当保镖?其实不是。这两年,她和安府来往频繁,看到安太太尊贵的派头,金、玉姐妹华丽的生活,眼界和心气都高了起来,一门心思就想给丈夫谋个前程,好让自己也能当个官太太。
听褚一官拒绝,她连忙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听我的,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有我呢。咱们把东庄的房子交给庄客照看,我搬回来陪老爷子住,早晚能照应着。你就放心去,就算留你在家,也是多此一举。”说着,她站起身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诚恳地说:“就这么定了。只求您好好跟我们老玉说说这事。我这人不会花言巧语,就一句话,我保证他不撒谎、肯出力。要说本事,不是我自夸,他还是有两下子的。”
邓九公在一旁笑呵呵地说:“姑奶奶,你何必这么着急!”接着又对安老爷说:“老弟,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要是还不放心,我还有个人选。咱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你也见过,你来之前,我本打算让他和女婿一起去接你,结果没去成。现在我让他们俩送你回京,顺便去给咱们老贤侄道喜。不过这事还得跟老贤侄商量商量。”说完,他转头叮嘱女婿:“姑爷,听明白了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大事。别看老头子我九十岁了,身子骨硬朗着呢,还能多活几年!你只管安心去。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磨蹭,连夜收拾东西,拿个小包袱,明天就跟着走。到了京城,看看情况需不需要你们,要是需要,再回来取行李。路也不算远,时间应该来得及。就这么定了。”
褚一官平时在岳父面前还能找借口推脱,在媳妇面前却是言听计从。现在两边一“夹击”,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只能一个劲儿地答应,随后就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准备马匹去了。
安老爷见邓家父女如此热情真诚,心里既感动又不安。仔细想想,有褚一官、陆葆安这两个人跟着儿子,多少能放心些,一时也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再三向邓家父女道谢。当晚,安老爷和邓九公喝了几杯,考虑到第二天要早起赶路,吃完饭就各自休息了。褚大娘子去叮嘱了丈夫一番,又和姨奶奶一起,忙忙碌碌地收拾打点了一整夜。
第二天凌晨,还不到五更,安老爷和邓九公就起床了。褚一官、陆葆安早已穿戴整齐,上来等候。邓九公见到他俩,赶紧嘱咐:“我昨天漏了句要紧话。你俩这一去,见到少大爷,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了,得拿出官场的规矩来。见面得磕头请安,说话得‘嗻儿’‘喳儿’地应着,还得照着督府衙门护卫的排场,称他‘大人’,自称‘小的’,这才行。可别想着靠我的面子,或者你们头上那小小的金顶子,就跟人家套近乎,要是坏了规矩,这事可就办砸了。”两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安老爷匆匆吃了点东西,催促车马准备妥当,便向众人告辞,带着小程师爷、褚一官、陆葆安和一众家丁出发了。邓九公一直把他们送到岔路口,才和安老爷含泪分别。
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咱们再说说安公子。自从安老爷去山东后,那段时间国子监衙门正好有几件需要上奏的事,安公子多次去圆明园,都得到了皇上召见。紧接着,吏、兵等部有两次选派官员验看、拣选的差事,也都有他参与。这些经历让安公子心里十分得意,满心期待着升职的机会。
碰巧这时内阁学士出了个空缺,按照惯例,祭酒的名字会列在题本靠前的位置。安公子心里暗自盘算,觉得下次皇上御门听政时,这个职位十有八九能轮到自己。过了几天,衙门送来了某日御门办事的公文,他一算,那天正好是国子监值日。因为御门的时间比平时早,他前一天就到海淀住下了。
第二天,安公子去伺候皇上御门听政。结束后,大臣们各自回到朝房,他听到大家在议论,说这个职位放了某某,那个职位放了某某,这才知道内阁学士的职位没轮到自己。不过,他平时也知道官场得失无常,倒也没太在意。
等了一会儿,奏事的大臣下来了,皇上召见的名单也下来了,见没叫到自己,安公子便和同僚们一起散值,到外朝房吃饭。刚吃完饭,一个军机处的小太监进来对他说:“乌大人派小的来告诉大人,吃完饭先别离开,请您到乌大人的园子里去,大人有话要说。”原来,乌克斋那时已经进入军机处任职了。
安公子一听是老师叫他,赶紧催着家人吃完饭,告别了同僚,就往老师的园子去了。刚到门口,正好碰上乌大人散朝回来。乌大人一见到他,脸上带着笑,却又皱着眉头说了句:“恭喜啊,放了这么个好职位。”安公子还以为说的是内阁学士的职位终于轮到自己了,满脸笑意地应了声:“是。”乌大人见他还蒙在鼓里,便问:“难道你还没听到消息?”安公子这才疑惑地问:“门生没听到什么消息。”
乌大人说:“我的爷,你被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这一句话,像晴天霹雳,安公子只觉得头顶“轰”的一声,心脏猛地往上涌,要不是胸口憋着气,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瞬间,他脸色大变,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比当初在悦来店见到十三妹,在能仁寺撞见和尚时还要厉害!
乌大人见状,赶忙说:“你先别慌,咱们到里面慢慢说。”说着,一把拉住他,穿过两重门,走过假山、小桥,穿过竹林、花径,来到一间精致的小书房坐下。家人很快端上茶来。这会儿,安公子哪里还顾得上想升内阁学士的事,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懵了!
只听乌大人劝说道:“龙媒,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以你的才华,正是为国家效力的时候,出去历练一番也好。只是这条路对你来说不太合适,这可怎么办?不过,皇上这么安排,想必自有深意。贤弟,你可别乱了分寸,还是要好好努力。”安公子定了定神,问道:“不知门生为何突然有这样的调动?冒昧请教老师,皇上提到放门生这个职位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乌大人叹了口气说:“我要是当时在场就好了。往常放重要职位,军机大臣面见皇上时,皇上都会仔细斟酌。今天乌里雅苏台这个四百里加急报缺的折子,是军机大臣面见皇上后下来的,皇上也没再召见商议。没想到折子下来,就夹着个朱笔写的条子,把这个职位给了你。”
安公子听了,站起身来,焦急地说:“这实在是皇上格外的恩典。老师您知道我的家事,这个职位我实在没办法去啊!还求老师您帮帮我,想个办法挽回这件事!”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乌大人也叹了口气:“龙媒,这还用你说!可现在皇命已下,哪能轻易更改,只能看以后有没有机会了。眼下,你先准备明天谢恩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让军机处的朋友们帮你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由他们替你递上去。你可别忘了去道谢。”说完,他喊了一声:“来个人儿呀。”
一个小厮应声进来,乌大人吩咐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子,大概还有,再把我的白玉喜字翎管解下来,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随便叫哪个姨奶奶把这些拴好拿出来。”小厮去了一会儿,把东西拴好托了出来。乌大人接过来,又仔细整理了一番,让安公子戴上。安公子谢过老师,这才想起要去拜见师母。乌大人摇了摇头,一脸烦躁地说:“你师母又犯肝气疼了。”
安公子心里还有许多话想问,可刚坐了一会儿,就见乌大人这边要处理部里的画稿,那边要看衙门送来的折子;这边某营来请示挑选职位,那边某旗送来公文;接着造办处请他看交办的活计样式,翰林院请他审阅文章;还有老师托他题字的手卷,同年求他写的对联;另外,还有三五拨门生故旧大清早就来了,一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好再打扰,只好告辞。
回到住处后,安公子赶紧打发小厮回家告诉太太,又让戴勤去山东向老爷禀报,忙得团团转。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安公子去谢恩,第一批就召见了他。进去后,他磕头谢恩,皇上开口第一句就提到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还说了些勉励的话,让他第二天再递牌子。等军机大臣出来,纷纷向他道喜,说:“你面见皇上时表现不错,皇上有旨意,赏加副都统衔。等旨意下达,换了顶子,明天还得准备谢恩。”这一番话,又让安公子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您看,人生在世,可不就是这样嘛。人们不是被名利诱惑,就是被声色吸引,或者被玩物迷惑,再不然就是被诗书、山林、佛道所“吸引”。而人自己呢,又怀着好胜、好高、好奇的心,心甘情愿地被这些东西“吸引”,一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要是这些东西都不来“吸引”他,他想被“吸引”都没机会,自然也就没了那份热情。安公子现在不过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波折,以后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这才刚刚开始,他又怎么能不重新振作起来呢?
闲话不多说,咱们再讲讲安太太这边。安太太得知这件事,就像风卷残雪一般,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后面的故事又要生出许多枝节。各位不妨仔细看看,这燕北闲人要如何把安家的这摊事儿理顺,平息风波,把故事讲得精彩。
安公子去圆明园那一天,安太太见老爷和公子都不在家。恰巧那两天,张亲家太太在家里犯了急性眼疾,长姐儿也犯了每月都会发作的肚子疼。安太太吃过早饭没什么事,就和舅太太带着金、玉两位少奶奶一起打牌。
几人打牌打到中午,只见张进宝带着公子的跟班小厮四喜儿进来禀报:“太太,大爷从园子里派人回来说,他被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安太太一听,手一松,牌都掉了,“啊”地惊呼一声。舅太太也跟着喊:“哎哟,这是怎么回事!”金、玉姐妹俩听了,何玉凤对“乌里雅苏台”这五个字还有点模糊印象,愣愣地听着;张金凤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还纳闷:“怎么连个报喜的人都没有呢?”
安太太此刻吓得六神无主,拉着舅太太问:“这乌里雅苏台到底在哪儿啊?”舅太太提醒道:“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咱家四大爷以前不就去过这地方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一拍手哭喊道:“老天爷啊!怎么把我的孩子派到那种地方去了?再说,他好好地做着文官,怎么又成了武官?这不是变相贬他吗?可把我坑苦了!”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抽抽搭搭起来。
金、玉姐妹见婆婆这般模样,也忍不住跟着哭。舅太太赶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先别哭了,好歹问问这小厮,到底怎么出的这档子事?外甥派他回来,还有别的话吗?”嘴上劝着,舅太太自己也拿着小手帕抹眼泪。
安太太这才稳住情绪,仔细询问四喜儿。四喜儿把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今天在海淀准备明天谢恩的折子,回不来;让派戴勤去山东向老爷禀报;还让转告两位少奶奶,收拾几件衣裳送到海淀。安太太一边吩咐去叫戴勤,一边让金、玉姐妹回家收拾衣裳。戴勤来了,四喜儿取来的衣裳包袱也到了,安太太叮嘱他俩:“赶紧去吧,告诉大爷,谢完恩没事就赶紧回家,让我见见他。”
两人走后,金、玉姐妹又回到上房。安太太见何玉凤眼睛哭得通红,张金凤还在不停地擦眼泪,自己心里又一阵酸楚,眼泪又涌了上来。舅太太见状,再次劝道:“姑太太,别总这么伤心。外甥虽说要去边疆,但好歹是升职了,两三年就回来了。这么大喜的事儿,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
安太太先长叹一口气,说道:“大姐姐,你哪里明白我的苦处!你不知道,你妹夫做了一任小官,被官场的事儿伤透了心。平时闲聊,我就说了句‘等以后跟着儿子到外头享福去’,你听听他怎么说,张口就是‘那可万万使不得’!他说:‘培养儿子成才是当爹的责任,儿子成才后报效国家是他自己的事儿,当爹的可不能跟着掺和。一跟着去,在外面就算自己再谨慎,衙门里多了个老太爷,也会连累儿子的名声。’大姐姐,就冲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不管去哪儿,他都不会跟着儿子去。他不去,我自然也不好去。我倒不是舍不得玉格,为啥呢?一来孩子大了;二来既然是皇上的臣子,哪能不为皇上出力?可我这两个媳妇儿,平日里跟我亲近得很,要是一下子都离开我,我实在舍不得啊。”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惹得两个媳妇也跟着哭得停不下来。
舅太太是个直爽人,看不下去了,说道:“你们娘儿们别这么哭天抹泪的!家里不还有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这不就解决了?哪能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个没完,难不成哭一哭,这乌里雅苏台就不用去了?”安太太心疼儿女,既不想离开两个媳妇,又不想让媳妇和儿子分开,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没想到,舅太太这句话倒说到了金、玉姐妹心坎上。为什么呢?原来她俩正左右为难,一方面舍不得丈夫远行,另一方面也舍不得离开婆婆。而且,她俩各自还有件难以启齿的事儿藏在心里。何玉凤性子急,嘴也快,马上说道:“娘说得对。那我就留在家里伺候您,让妹妹跟着他去。”张金凤赶忙推辞:“还是姐姐去好。姐姐比我有本事,路上照应起来也方便。这么远的路,带着我,更拖累他了。”何玉凤觉得这话在理,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一着急,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支吾道:“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坐不了车!”安太太一听,立马明白了,这是何小姐有身孕了,自己要抱孙子了,心里顿时一喜。正要细问,张金凤憋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了:“姐姐这话不对!姐姐坐不了车,难道我就能坐车了?”
您瞧瞧,平日里何玉凤伶牙俐齿,张金凤也能言善辩,可这么件事儿,两人都羞于开口,一直憋到现在,绕了好大一圈,借着对话,才把这事儿抖搂出来!
安太太得知两个媳妇都有了身孕,喜出望外,直后悔没早点知道,埋怨道:“你们俩呀,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瞒着我呢?非得憋到憋不住了才说!”接着又问:“怀孕多久了?”转头又数落两个嬷嬷:“你们这两个老糊涂,怎么也不提前透个信儿?”说着就要把嬷嬷叫来训斥一顿。何玉凤怕嬷嬷挨骂,赶紧解释:“她们上个月就想跟您说。我和妹妹寻思,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了,就这么声张不好,不如等过些日子再说。谁知道这个月……”说到这儿,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瞅着张金凤笑。张金凤也羞得扭过头,抿着嘴直乐。安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盯着两个媳妇,反复叮嘱:“可得小心着点。千万别冷热不分瞎吃东西,也别乱碰重物,走路一定要人扶着,平时也要适当活动活动。”
正嘱咐着,舅太太佯装生气地说:“真是怪事!你俩平时有什么事儿都不瞒我,怎么这件事儿嘴严成这样?”安太太也跟着打趣:“媳妇儿们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也就罢了。我就奇怪我们家玉格那个傻小子,马上要当爹了,还傻愣愣的,一声不吭!”众人正笑着,安太太突然皱起眉头,忧虑地说:“等等,先别高兴太早!这下好了,娘儿们都去不成了,把我家傻儿子一个人扔在边疆,可怎么办?这事儿不更麻烦了吗?”说完,皱着眉头,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安太太像是下了决心,说道:“没办法,看来只能我跟他去了!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好好照顾我这两个媳妇儿!”金、玉姐妹一听,还要和婆婆分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刚要开口阻拦,舅太太先嚷嚷起来:“姑太太,你这说的什么话!让我留在你家照顾外甥媳妇还行,可我跟你家老爷根本处不来呀!”
安太太婆媳俩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一时没了主意,又难过地哭起来。这一哭,可把舅太太急坏了,她大声说道:“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再这么哭,可真是要把人的心揉碎了!这样吧,我跟你换一换,你留在家里照顾媳妇,我跟着外甥去,这下总行了吧?”
安太太连忙推辞:“这么远的路,那么冷的地方,怎么能让大姐姐跟着去吃苦,我们却在家里享福呢?”舅太太一拍胸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想想,咱们是骨肉至亲,谁能不求谁呢?再说我也疼这孩子。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别说乌里雅苏台,就算让我学唐僧,去西天取经,我也二话不说就去!这有啥大不了的!”
安太太见舅太太如此真心实意,感动地说:“姐姐要是真肯去,我现在就给你磕头。这哪里只是疼孩子,分明是疼我啊!”说着,站起身就要下跪行礼。两个媳妇见状,也急忙跟着婆婆跪下。舅太太慌了,赶忙跪下搀住安太太,哽咽着说:“妹妹,快别这样!”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眼眶。
各位,就安太太这一拜,任谁看了能不揪心?这才让人明白,父母对儿女的爱,又岂是平日里的嘘寒问暖就能报答得了的!
舅太太急忙搀住安太太,又赶忙拉起金、玉姐妹,姑嫂三人这才一同坐下。安太太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唤来丫头装了袋烟,边抽边思索。忽然,她自言自语道:“这还是不妥当。”随后对舅太太说:“这么安排,玉格在外头办事我算是放心了,可他身边那些贴身琐事该怎么办呢?”舅太太疑惑地问:“姑太太说的‘外场儿’和‘贴身儿’都是指啥呀?”
安太太解释道:“比如说他到了衙门,平日里过日子,进出银钱的管理,里里外外的操持,还有穿衣冷暖、饮食冷热这些事儿,都算外场儿。现在我们娘儿们去不了,有大姐姐你辛苦跑这一趟,再好不过,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说到贴身的事儿,两个媳妇现在去不了,就算等她们分娩后,再派一个去,也不是短时间能成行的。玉格到了那边,每天早起梳头,夏天擦洗身子,夜里盖被子这些事儿,就算大姐姐你再疼他,也总不好劳烦你去做吧?总不能让一个娶了媳妇的人,还叫嬷嬷在屋里贴身伺候吧?你说这是不是让人犯难的事儿?”这番话让舅太太也犯了愁,只能无奈地说:“时间还长着呢,只能慢慢商量了。”
这边姑嫂二人低声商议,那边金、玉姐妹则静静听着。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她俩的心弦,只见何小姐眼睛一亮,笑着凑到张姑娘耳边嘀咕了几句。听不清张姑娘说了什么,只看见她不停点头微笑。正巧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话,回头问她俩:“你们俩想想,我这番顾虑有没有道理?”一回头,安太太正好撞见两人交头接耳的模样,便说道:“你们要是有主意,尽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一起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这么说,刚要开口,又朝张姑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看外间有没有人。张姑娘立刻走到屋门口,探着身子张望,随后回头笑着冲何小姐摆手,意思是外头没人。您可能纳闷,安太太家丫鬟仆妇众多,外间怎么会没人呢?原来她家有规矩,婆儿媳妇们没事就在廊下听候差遣,其他丫头们,长姐儿不在上屋,剩下的便三三两两说笑、玩耍去了,所以此刻外间空无一人。
确定没人后,金、玉姐妹走到婆婆跟前,小声说道:“媳妇们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这想法也不是因为玉郎要出远门才有的。从今年起,看他差事越来越多,常常一进城就得十天半月回不来。我们俩要是总跟着来回跑,也不合适。早就想跟婆婆说,给他找个贴身服侍的人,只是一直没机会。现在他要出远门,我们俩又一时去不了,想请示婆婆,趁这个机会给他找个人跟着去,外头再加上舅母管教,您看这样行不行?”
安太太听了,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沉思片刻后说:“你们俩年纪轻轻,就能想到这些,真是难为你们了。可找人选这事,讲究可多着呢。要是让媒人去找,不了解底细,只图一时有人用,万一带回个不靠谱的,到时候想调教调教不好,想打发也打发不走,不仅你们跟着操心,玉格也得跟着遭殃,这可使不得,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要说从家里丫头里挑一个吧,你们屋里那两个还小,不懂事;我这边的丫头,要么没那个本事,要么不合适。这一时半会儿,我上哪儿给他现找去?”何小姐说:“媳妇俩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是一直没敢跟婆婆提。”安太太想了想,说:“我猜到了,你们肯定是看上跟舅母的那个丫头了。那丫头确实不错,可惜早有婚约了。”两人还没来得及回应,舅太太先摇头说:“不是,俩外甥媳妇知道她有婆家了。”安太太越发纳闷:“这可怪了!你们看上的到底是谁?”
何小姐又朝外看了一眼,这才凑到婆婆耳边小声说:“媳妇俩说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要说本事、针线活儿,还有那机灵劲儿、做事的分寸,以及稳重、干净的性子,都是婆婆这些年调教出来的,自然没得说。最难得的是她的性情。只是婆婆身边就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好说,单说伺候婆婆梳头这件要紧事就离不开她。再说她在上屋当差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媳妇们跟婆婆讨她,行不行?所以心里虽然认准了,却一直没敢开口。”
安太太听完,笑道:“敢情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事儿我心里也琢磨过好多回了。你们担心的那两点,倒没什么。一来,现在我身边大事小情都是你们俩操持,真要是没人,让你们俩帮我梳头,也没什么不行的。二来,张进宝的孙女儿招儿,还有晋升家的丫头老儿,现在也慢慢能帮上忙了。其他事儿,我跟你们说,这丫头十二岁就到上屋当差,那年你公公偶尔还使唤使唤她,等第二年她留了头发,你公公连夜壶都不让她拿,洗脚都不让她在跟前,就因为她是从小照顾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公公这人有多讲究了。至于你们说的她那些优点,倒也不假。这么安排,我心里是愿意的,可还有不少难处。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也算不亏待她。只是这丫头,她娘那边还有不少麻烦事儿,不然我刚才也不会说家里挑不出合适的人了。这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第一,虽说她举止大方,不卑不亢,但到底是罪臣家被分赏的孩子;第二,她模样身段儿不错,就是皮肤太黑,怎么配得上我家白白净净的玉格?第三,她比玉格大两岁,要是开了脸,看着像个嬷嬷嫂子似的!这是我担心的三个问题。就算这些都没问题,你们说说,要是跟你公公商量,能行得通吗?”
舅太太连忙接话:“姑太太,依我说,这三点都不是事儿!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外甥出门有人贴心照顾,出身差点、黑点、大点都没关系。要是非得等跟老爷商量,他那挑剔的性子,只怕连吃个鸡蛋都要挑三拣四,这事儿还怎么办得成?”安太太说:“商量着试试或许还有办法。可你不知道,长姐儿在我跟前发过誓,说这辈子都不嫁人,要一直伺候我,等我百年之后,她还要给我当女童儿呢!现在跟她说这事,怎么说得通?”
舅太太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张姑娘解释道:“就是我嫁过来那年,舅母和姐姐在园子里住的时候。那时候长姐儿她娘还在,婆婆一进城就说长姐儿大了,让她娘赶紧找婆家。后来定了一家,她娘还带那小伙子来让婆婆相看呢。”张姑娘刚说到这儿,安太太插话道:“幸亏你在这儿能作证,不然听你这么一说,还以为我在编故事呢!”
安太太接着张姑娘的话继续说:“我记得她娘说,那小伙子是一个盐政钞官驻京家人的儿子,家里条件不错。我看那小伙子,长得挺壮实,就是脸上有点麻子。我想着小伙子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她娘说,定个日子让他们相看丫头。谁知道她娘没跟她提过这事儿,她知道后,跟她娘吵了好久,说她娘没良心,还说‘太太把我养大不容易,也不管太太身边缺不缺人,就只想着攀富贵亲戚,硬把我嫁出去’。又哭又闹,把她娘闹得没办法。她娘说‘你不愿意,也得让我回太太一声啊’,她理都不理,直接跑我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了刚才那些话,还说这辈子就是刀架脖子上,也绝不离开我!大姐姐,你说这事儿闹的!”
舅太太听了,抿着嘴轻轻一笑,说道:“姑太太,我可掺和不了这事儿!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丫头有这份心,自然是她重情义,但也多亏你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你还不知道,你们家这丫鬟心气儿高着呢!平日里就讲究身份、爱体面,还喜欢端个架子。说不定是跟着你,像养自家姑娘似的养惯了,不愿意委身嫁给那个笨头笨脑的奴才小子!”
金、玉姐妹听了,赶忙齐声附和:“舅母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还有呢,人和人相处,最难得的就是彼此了解性情。长姐儿又从小就和玉郎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舅太太笑着说:“对呀,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主意还得姑太太您自己拿。”
安太太此时心里正左右为难,既心疼儿子,怕他出门没人照料;又心疼丫头,怕她以后没个好归宿。听了这番周全的话,再一想这事儿要是成了,能一举三得,连自家老爷那难说话的性子都抛到脑后了,忍不住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说得在理,那就这么办吧。”可话刚出口,还没等接着往下说,金、玉姐妹俩一听婆婆答应了,高兴得急忙跪下磕头。安太太见状,笑着说:“哎哟!你们俩先别急着磕头,还不知道我这个媒人能不能做成呢!”
正说得热闹,眼尖的何小姐从玻璃窗里瞥见长姐儿一步三挪,慢悠悠地从东游廊门朝着上屋走来。何小姐赶忙冲安太太摆手示意。安太太看到后,小声叮嘱:“先别说了,别让她听见。”又转头对金、玉姐妹说:“这话就咱们四个人知道,千万别跟别人透露半个字。就是玉格回来,也先别告诉他。”于是,大家赶紧把话题岔开,不再提这事儿。
且慢!长姐儿不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吗?怎么又出来了?再说,安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府里到处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她怎么会现在才知道?其实这里头是有缘故的。原来长姐儿之前吃了一丸乌金丸,配着桃仁、杏花熬的药引子,吃完就躺在屋里睡着了。那些小丫头们谁也不敢去打扰她。一直等到她睡醒,小喜儿才跑过去告诉她:“长姑姑,大爷要出远门了。”就这一句话,长姐儿吓得浑身冒冷汗,紧接着肚子一阵绞痛。没想到这一吓,汗出了,气顺了,血也流通了,她强撑着起身活动了一下,肚子反而没那么疼了。她转念一想:“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肯定得跟着去;要是太太去,我还能不跟着吗?”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些,又惦记起许多事儿,便强打着精神往外走。
她刚一进门,安太太生怕她听到刚才的话,赶忙问道:“你好点了吗?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还跑出来了?”长姐儿回答:“奴才听说大爷要出远门,想着太太以前出远门用的薄底鞋、风领斗篷,都得早点找出来收拾收拾。还有小烟袋、吃食盒,就连那个关防盆,也不记得放哪儿了。趁着老爷没回来,明天一早慢慢找找,省得临出发前手忙脚乱的。”安太太说:“还早着呢!你先给我装袋烟吧。”长姐儿便去拿烟袋,这事暂时就这么揭过了。
第二天,安太太从吃早饭就开始盼着儿子回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突然,门外一阵喧闹,有家人进来禀报:“大爷被赏加副都统衔了!”安太太一听儿子升了官,总算有了点喜色,但又想到他明天还得进宫谢恩,今天肯定又回不来了。
谁能想到,安公子何止今天回不来,从那天起,接连被皇上召见了八九次,这才得到旨意,赏了假让他回家收拾行装。他当天整理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才赶回庄园。一见到母亲,母子俩抱着哭成了泪人。众人好一番劝慰,安公子才止住眼泪,赶忙去祠堂拜祭祖先,行完礼后,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刚忙完家里的事儿,仆人就来通报:“吴侍郎来拜访。”这可是自己的老师,不能不见。紧接着,又有好几拨客人登门,安公子一一接待、送走,这才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正歇着,上屋的小丫头跑过来说:“太太叫大爷过去,戴勤也回来了。”安公子赶紧带着金、玉姐妹去见母亲。戴勤正在向安太太汇报:“老爷昨天住在常新店,让我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用去远迎,在家等着就行。老爷今天出发得早,估计中午前后就能到家。”安公子听了,重新穿戴整齐,到门外等候。
过了一会儿,随缘儿先跑回来报信:“老爷快到了!”没多久,安老爷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口。安公子迎上去几步,跪在马车旁迎接父亲。安老爷坐在车里,看到儿子头戴珊瑚顶子,帽上翡翠飘带,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但心里却满是苦涩。这老爷子强撑着,先在车里点点头,说了句:“起来吧。”
下了车,他说道:“没想到你也出息了,都做到二品大员,赶上你爷爷了,比我强!没白养你这么多年!有话进屋里说。”安公子心里明白,这是父亲在安慰自己,只能强挤出笑容答应着。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脸上满是无奈和心酸。
这时,褚一官、陆葆安两人过来拜见。他俩果真听了邓九公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请安,一口一个“大人”。安公子虽说觉得直接受礼不太合适,但自己毕竟是钦命二品大员,按规矩也不好过于谦逊,只是笑着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了。”便陪着父亲一起进了家门。
一进家门,留在家里的仆人纷纷上前迎接老爷,跟着去山东的仆人又来拜见公子,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了出来。安老爷简单应酬了几句,就请他们帮忙招待褚一官和陆葆安。自己进了二门,就看见安太太带着两个媳妇在院子里迎接。两个媳妇依次请安,安老爷和安太太还按照老规矩,互相拉了拉手。仆妇丫鬟们远远地在一旁跪着,安老爷顾不上一一招呼,看到舅太太在廊下等着,赶忙上前问好,聊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又问:“亲家太太怎么没见着?”张姑娘赶忙解释了原因。
安老爷进了屋子坐下,安公子行了礼,媳妇们端上茶来。安太太等人都以为老爷回家后,看到儿子要去边疆,肯定会伤心难过,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想着怎么安慰他。可一看,老爷还是平日里那副从容的样子,只是随口问了问儿子面见皇上时奏对的情况,丝毫没露出焦虑烦恼的神情。
安公子却再也忍不住了。自从得知自己要去乌里雅苏台,这一路上怎么出发、到任后怎么办事,这些事他还来不及细想。光是家里的事儿、亲人的安排,就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遍,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最让他犯难的,一是路途遥远,不好让父母跟着一起去吃苦;二是把两位夫人留在家中照顾父母,又担心任上内宅无人照料;要是只带一个,偏偏两人都有了身孕,不方便远行;而且媳妇有孕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
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回家,本想先和金、玉姐妹私下商量商量,听听母亲的意见,再等父亲回来做决定,没想到一进门就忙个不停,刚有点空,父亲又回来了。此刻见到父亲,安公子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一下,他说道:“儿子受父母养育之恩,本想在仕途上好好发展,带父母出去享几年福,没想到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着,又行了个礼,单膝跪地,哽咽着说:“请父亲教导。”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安老爷“嗯”了一声,缓缓说道:“怎么能说是‘意外的岔路’呢?我倒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你觉得意外,不过是因为从祭酒转任侍卫,没被派去主持考试、担任学政罢了。可你想过没有,那种边疆要职,不用世家出身的旗人,还能用谁?用世家旗人,不用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新人,又该用谁?不管是舞文弄墨为国家效力,还是披甲戍边保卫疆土,都是报效朝廷,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再说了,皇上代天执政,皇上的命令就是天命,天命所在,怎么能说是意外?顺应天命,说不定还是福气呢!你说要我教导,我平日里跟你讲,说话做事要以周公、孔子的教诲为准则,不了解我的人,总说我立论迂腐、对孩子要求太严,可你要知道,为人臣子、为人子女,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在这些道理里。乌里雅苏台虽说偏远,参赞大臣虽说责任重大,但也离不开这些圣人之道。至于你这次出行,家里有的是钱,该用就用,但别大手大脚;有的是人可以带,想带谁都行,但也别搞得随从一大堆。说到家眷,两个媳妇自然是跟你一起去,要是你母亲实在舍不得离开,也可以同去。我就留在家里,给你们守好这个家,想来也误不了事儿。”
安老爷说着这些话,一边拈着胡子,一边闭着眼睛。为什么呢?因为他只要一睁眼,眼泪也会忍不住掉下来!
舅太太见安老爷这般沉稳大气,暗暗点头,小声对安太太说:“瞧瞧,这才叫当家的样子!”就听安太太对老爷说:“依我看,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玉格出发还有些日子。老爷您刚到家,先好好歇歇。等过两天消停了,咱们再仔细商量,到底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谁不能去,再做决定也不迟。要说把老爷您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跟着孩子们去,哪有这个道理?我不去吧,又担心俩媳妇在外面要是有个什么事儿,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想着,还是请大姐姐辛苦一趟,陪着孩子们去。”
安老爷还没等安太太把话说完,就开口说道:“唉!之前何家媳妇的事情已经麻烦舅太太辛苦一趟了,如今要走这么远的路,怎么好意思再去麻烦她呢?”舅太太爽朗地笑道:“哎哟!姑老爷就别操心啦,姑太太早就跟我说清楚啦。我反正闲着没事,正好跟着孩子们出去逛逛!”
安老爷见舅太太如此热心爽快,心里十分欢喜,连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道:“那就全靠舅母多费心了!”舅太太被安老爷这番客气弄得有些无奈,也站起身来,学着安老爷诚恳的样子,回了一礼,口中说道:“这是我该做的!”她行完礼,又环视众人,笑着说:“你们看看,这事儿哪用得着这么客气!”这话逗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公子刚刚听父亲那般安排,正想把金、玉姐妹有孕在身,以及自己打算将她们留在家中侍奉父母的想法如实禀报。可听到母亲说“老爷才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再多说,只能把话咽回肚里。
此刻,他见母亲又请舅母一同前往,心里顿时乱了分寸。他暗自思忖,这样一来,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实在不妥。可他哪里知道,母亲和两位妻子早已把事情商量妥当,只是瞒着他罢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父亲又提起邓九公差遣褚一官、陆葆安二人前来,想跟着他一同前往的事情,让他去决定是否可行。安公子无奈,只好先去处理这件事。
这边安老爷便向众人说起路上的经历,以及在邓九公那里发生的事情。正说着,行李车也到了,小厮们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有的清点带去的衣箱,有的核对路上的用品,都等着长姐儿来交接。奇怪的是,长姐儿却不见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书中之前交代过,长姐儿原本以为大爷出门,太太肯定会跟着去,而自己也必定会跟随太太一同前往。没想到老爷决定不去,连带太太也走不成了。想到太太和公子即将分离,她感觉自己也没了着落,急得满脸通红,一下子又犯了当年公子乡试等榜时,她因等不到喜讯而头晕的老毛病。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定神,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服腰身宽了四指,领口大了一圈,连围腰都好像要掉下来了。她对其他丫头说:“我不太舒服,回屋躺会儿。要是太太问起,就说我有事出去了。”说完,她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屋子,拿了个小枕头,靠在耳跟台子上躺下,用小手巾盖住脸,默默地流泪。
偏偏前些日子,她一时兴起,做了个红色抽绳的毛毡小烟荷包。这天早上,她还托随缘儿媳妇找人配上一根湘妃竹杆、镶着玉嘴的小烟袋,想着路上随身带着方便。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随缘儿媳妇把烟袋送来了。
随缘儿媳妇一进屋,见屋里静悄悄的,喊了一声:“大姐姐。”长姐儿听到有人叫她,才勉强撑着坐起来,问道:“谁呀?”随缘儿媳妇一看她这副模样,忙问:“大姐姐,你好好的,怎么哭成这样?”
长姐儿叹了口气说:“好妹妹,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自从大爷的任命下来,我还念佛说‘这下好了,太太能跟着大爷、大奶奶享福去了’。谁知道老爷这么一决定,全泡汤了。你说说,这母子四人一分开,大爷、大奶奶得多难受,太太心里得多煎熬!咱们做奴才的在旁边看着,能不心疼吗?再说了,两位少奶奶平日里对我那么好,我们怎么舍得分开啊!”说着,她嘴巴一撇,又要哭起来。
随缘儿媳妇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两位少奶奶有孕不能出门,但何小姐叮嘱过不能声张,所以也不敢透露半字,只是安慰道:“哪能呢,离出发还有些日子呢!说不定到时候谁去谁不去还不一定,你怎么就先哭成这样了!”说完,放下烟袋就走了。
长姐儿把烟袋随手一扔,又躺下了,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能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上屋那边一群人都等着她来交接东西,其他丫头听她之前说不舒服,也不敢去叫她。好在两位少奶奶都在上屋,便指挥着众人一件件地把东西收起来。舅太太见屋里乱哄哄的,便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便准备脱去外衣,换上便服。安老爷向来讲究,哪怕只是换件衣服、换双靴子,都要避开媳妇,到套间里去换。就在换衣服的时候,安老爷和太太闲聊起来:“难得舅太太这么热心,不辞辛苦。有她跟着,孩子们一路上有人照应,咱们也能放心些。”
安太太心里藏着一肚子话,本不想这么快说,可听老爷这话,觉得是个机会。她看了看四周,除了两个小丫头,没有旁人,便把小丫头支开,先给老爷戴了顶高帽,说道:“谁说不是呢,她肯定也是念着老爷平日里对她的好。不过,现在虽说舅太太愿意去,但两个媳妇到底能不能去,还得仔细商量商量。我刚才说慢慢商量,就是这个意思……”
安老爷赶忙问道:“她们俩怎么不能去?”安太太脸上带着笑意,说道:“跟老爷说个好消息,俩媳妇都有身孕了。老爷说,这是不是大喜事?”安老爷一听,喜出望外:“这么说,咱们很快就能抱孙子了!有意思!有意思!我安水心要是能再调教出两个好孙子,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安太太接着说:“老爷光想着高兴了,可这世上的事哪能事事周全。您想想,俩媳妇有了身孕,自然暂时不能跟着儿子去,那儿子一个人在衙门里,生活起居可怎么办呢?”安老爷说:“有舅太太跟着,不就没问题了吗?”
安太太摇摇头,说道:“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舅太太去了,也只能照料些大事,儿子日常生活里的琐碎事儿,怎么好麻烦长辈呢?这几天,我和俩媳妇为这事愁得不行,一直没商量出个好办法。俩媳妇的意思是,想让我给儿子买个人,跟着他去照料生活。”
安老爷听到这话,脸色一沉,正要发火,安太太赶忙接着说:“老爷您想啊,玉格还这么年轻,屋里又有两个媳妇,现在就买人,是不是太早了?我当时就说:‘这绝对不行!就算我同意,问起你公公,他也肯定不会答应。’老爷,您说我这话对不对?”
安老爷点头道:“太对了!所以我说‘只有彼此了解性情的人才能一起生活’,太太最懂我!我一直讲,夫妻之间,恩情最重,不是五十岁还没儿子,绝不能无缘无故纳妾。更何况玉格正年轻,媳妇又都有了身孕,现在怎么能提到买人的事儿!”
安太太见老爷态度坚决,没有丝毫松动,便接着说:“我虽然这么说了,但仔细一想,也实在没办法。老爷您想想,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外地,过日子的道理都是一样的,首先就得把家里家外的界限分清。玉格这一去,衙门里肯定得有几个丫头、婆子帮忙,舅太太也得带几个人去;俩媳妇少说也得一年才能去。这一年时间,他就像个光杆师爷似的住着,那些年纪稍大的丫头和年轻媳妇,比如打扫屋子、拿取东西这些日常琐事,要是没人帮忙,多不方便啊!老爷您最讲究这些规矩了,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安太太说到这儿,只见安老爷神情严肃起来,郑重地说:“哎呀!太太,你考虑得确实长远,这事儿还真得好好筹划筹划。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安太太听出老爷话语里有松动的意思,赶忙接着说:“俩媳妇也正是担心这个,见我不同意买人,就跟我说:‘要不就在家里丫头里头挑一个去服侍他?’我就说:‘你们看看,家里这些丫头,哪里能挑出个合适的?’没想到她们说这话时,心里早有人选了。”安老爷好奇地问:“她们心里想的是谁?”安太太笑着说:“这么看来,到底还是孩子,考虑事情不够周全。她俩一个劲儿求我跟老爷说说,想让咱们上屋里的长姐儿去。老爷您想想,长姐儿怎么能给他们呢?我当时就说:‘这个可不行,你公公身边离不开人啊。’”
安老爷一听,顿时坐立不安,着急地说:“哎!太太,你这话可大错特错了。”安太太解释道:“我寻思,首先,那丫头是罪臣家被分赏的孩子,皮肤又那么黑,还比咱儿子大好几岁,怎么能给他呢?再说,咱们上房也确实离不开她。就说老爷的衣裳帽子,向来不让其他丫头们碰,全靠她打理,能帮我省一半的心呢。所以我才这么回绝了俩媳妇。”
安老爷叹了口气:“嗨!这都是太太不读书的缘故。要说年龄,你难道没听过‘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么能拿她和正妻的标准相提并论呢?而且女子讲究四德,妇德、妇言排在前面,妇容反而是其次,何必纠结于长相黑白?”安太太打趣道:“这么说,她要是个贵州苗子也没关系?”
安老爷正色道:“太太,你就算不读书,也该听过‘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吧?如今你要是不想给儿子纳妾也就罢了,既然有这个打算,自然要选个年纪稍长的,才能好好照顾他起居。我看长姐儿这丫头,虽然相貌普通,但性情端正,就算是罪臣之女又何妨?没听过‘罪人不孥’吗?这些都还不是关键。太太,你方才的话还有个大漏洞。你没想想,长姐儿从小就伺候玉格,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如今已过了待嫁之年。现在两个媳妇都来求你跟我说,我要是执意不答应,你让她们心里怎么看我这个公公?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大了。太太,你怎么能说我身边离不开人呢?这不是大错特错吗?”
安太太原本跟老爷提这事时,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把老爷可能说的各种反对理由都想遍了,却万万没想到老爷的态度会如此“反常”。老爷这番意外的支持,反倒促成了这件事,她一时间又惊又喜。虽然暗自觉得老爷迂腐得好笑,但也由衷敬佩他的正派。她转念一想,又担心夜长梦多,怕老爷一会儿回过神来,觉得这事不合道理,于是连忙说:“老爷说的这些利害关系,先不说老爷您的为人不会往那方面想,就是俩媳妇也绝不会那么揣测您,这都是老爷疼爱他们。既然老爷这么说了,等空了我就告诉她们。”
安老爷着急道:“太太,你怎么这么不懂轻重!话既然说定了,长姐儿怎么还能在上房多待一刻?”安太太笑道:“老爷,哪用得着这么着急!再说,玉格那孩子脾气倔,这事还得我先跟他说清楚。还有那个丫头,性子也执拗得很。”安太太话还没说完,安老爷就打断道:“哎!太太这说的什么话!这事哪能由着他们?我现在就出去帮太太把这事办了。”说完,他起身出屋,让人去叫安公子和两位少奶奶。
先别急!从这段故事来看,安太太这番做法,是不是像在“哄骗”老爷?这哪像是夫妻相处之道?其实不然。要是世间的女子都能像安太太这样,把家里的事处理得妥妥当当,那做丈夫的可真是修来的福气!这话可不单单指给儿子纳妾这件事,其中蕴含的,正是“情之伪,性之真”的道理 。
第四十回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禂(下)
先放下那些老套的话,别耽误了眼前的要紧事。安太太见老爷马上就要把儿子媳妇叫来吩咐长姐儿的事,心里突然犯起了嘀咕。她知道儿子是个死脑筋,长姐儿又是个直性子,万一老爷跟长姐儿一说,她又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于是,她偷偷派人去请舅太太来,想着让她帮忙打个圆场。
巧的是,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和金、玉姐妹聊天,一听有人来请,就对姐妹俩说:“难不成是那件事儿要挑明了?”于是,三个人一起赶了过来。
安太太一见到舅太太,赶紧说:“大姐姐来得正好,我跟你妹夫把那件事儿说清楚了。”接着转头告诉两个媳妇:“你们公公把长姐儿赏给你们了,还不快给公公磕头!”金、玉姐妹俩急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了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我们。”这时,安公子也从二门外走了进来。
安老爷一看到儿子,立刻板起脸,神情严肃,也不说别的,张口就问:“你知道儿子侍奉父母和媳妇侍奉公婆,这两件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吗?”安公子被问得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是”。
接着,就听父亲又说:“两个媳妇有了身孕,她们不方便跟我说这事倒也罢了。可这么关乎家族传承的大事,你怎么也不知道提前跟我禀报一声?这也就算了,只是她们现在不方便远行,你这次出去就该……”说到这儿,老爷突然停住了。
安太太等人一听,知道下面肯定要说到长姐儿的事儿了,都静静地等着,想听老爷到底怎么说。谁能想到,老爷话锋一转,叽里咕噜说起了满洲话。
安公子也没想到父亲把自己叫来是说这么一番话,犹豫了一会儿,也用满洲话回了几句。他一边跟老爷说着,一边偷偷看母亲的脸色,那神情好像是在说,长姐儿一直是母亲身边的得力帮手,现在自己不能在家照顾母亲,怎么能把母亲身边的人带走伺候自己呢?看起来像是在推辞,心里过意不去。但因为是满洲话,旁人也听不太明白他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窝” ,意思是不可推诿。可公子还在那儿不停地解释。老爷这下可有些生气了,“喂”了一声,直接说起了汉话:“你这话怎么这么糊涂!我倒要问你,什么叫‘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安太太这才明白,父子俩这是在牛角尖里打转,各说各的了,连忙说道:“玉格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你父亲既然这么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你父亲的话,别再啰嗦了!”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急得满脸通红,为难地说:“儿子哪敢固执?只是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
安老爷听了,更不高兴了,厉声说道:“这话越发荒谬!那‘以父母之心为心’这句话,朱子的注解是怎么讲的?难不成你这个参赞大臣,心思比圣贤还高深?”
公子一看父亲真的发火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关键时刻,还是舅太太最会打圆场,她说道:“我看阿哥不是固执,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说到底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磕头。还是我来帮他一把!”说着,伸手拉住公子的胳膊,说:“别再说了,赶紧给你老爷、太太磕头!”
公子被舅母这么一拉,心里想着:“要是再继续推辞,可就说不过去了。”只好跪下来给老爷谢恩。老爷这才稍稍露出了点笑容,说:“这才对嘛。”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接着说:“难道舅母跟前,你不值得拜一拜吗?”太太也在一旁说:“这是应该的,以后还得多靠舅母照应呢!”
公子这会儿真是有苦难言,人还没确定下来,就先拜了一圈人,最后还拜到舅母跟前。但父命难违,他也只能照做,又给舅母磕了头。这时,就听老爷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喊道:“长姐儿呢?”外间立刻有许多丫头婆子齐声回应:“这就去叫!”
再来说说长姐儿。她一个人在屋里发了半天呆,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烫,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不自在。实在无聊,她拿起刚安好的小烟袋抽了起来,烟倒是很通畅。她又把那个亲手做的大红毛毡抽绳小烟荷包装满烟,用火镰打着了火,叼着烟袋,靠在屋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望着天空发呆。
正望着,一只喜鹊飞了过来,落在房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喳喳”叫了三声,然后朝着东南方向飞走了。长姐儿本来就满心的不痛快,冲着喜鹊“呸”地啐了一口,骂道:“瞎叫什么!”刚说完,又感觉有个东西从房檐上垂下来,搭在了她的额头上,吓得她赶紧一把抓下来,一看,原来是只喜蛛。
正看着呢,小喜儿又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姑姑,不好了!老爷叽里咕噜地说着满洲话,跟大爷生气呢,大爷直挺挺地跪着给老爷磕头赔不是呢!”长姐儿一听,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手脚顿时没了力气。
她连忙放下烟袋,端起半碗冷茶漱了漱口,正打算去看看情况,就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连声喊道:“老爷叫你!”
长姐儿本来就因为老爷之前的安排心里有些不痛快,一听老爷叫她,一边嘟囔着:“老爷好好的又叫我做什么?”一边梗着脖子朝上屋走去。
到了上屋,只见舅太太和老爷、太太坐在一起,大爷和两位少奶奶站在旁边,几个大丫头也一溜儿站着伺候,外间还有不少婆子在听候差遣,屋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她刚一进门,太太就说:“老爷叫你,有话吩咐,仔细听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老爷说道:“你大爷要出远门,你二位大奶奶都有了身孕,不方便坐车远行。你大爷身边没人伺候可不行,你二位大奶奶跟我求了情,想让你去伺候你大爷。我看你平日里做事稳重,又是从小就伺候你大爷的,一会儿就给你开脸,往后你就跟着你大爷。记住,要感念你二位奶奶的恩情,听她们的话,时刻知足自爱。要是不懂规矩,你要知道,侍妾和儿媳可不一样,咱们家是有家法的。”
安太太在一旁,既怕长姐儿当场拒绝,把事情搞砸,又担心委屈了这丫头,正想把老爷的话再细细说一遍给她听。没想到,长姐儿既不搭话,也不磕头行礼,只是把身子一扭,靠在一扇隔扇前,用手帕捂着脸,“呜儿呜儿呜儿”地放声大哭起来。
安太太生怕老爷生气,赶忙说道:“丫头,别这样!老爷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不管心里有什么委屈,也得等老爷说完了再讲,哪能这么哭哭啼啼的?太不成样子了!”金、玉姐妹平日里和长姐儿关系最好,现在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屋里的人了,就更亲近了,两人围着她轻声劝说:“你看看,老爷、太太这么厚的恩典,这么大的喜事,你还有什么委屈的?有话好好说,别哭了。”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劝,不停地问,可长姐儿只是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哭。
各位,您可能觉得她这一哭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实际上,这里头是有缘由的。俗话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就算是女人,志向也各有不同。有的追求郎才女貌,有的只图安稳度日。更何况长姐儿之前就因为母亲给她安排婚事,坚决表示这一辈子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离开太太,甚至说等太太百年之后,她还要跟着去当女童儿。
按她之前的想法,别说是老爷把安公子许给她,就算是圣旨让她去龙宫当龙女,她也会一口回绝。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反而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呢?
其实,她这眼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太过感激。您要是不信,看看朝廷里的大臣,一旦得到皇帝恩典,被授予好职位,谢恩的奏折里必定会写“感激涕零”四个字。长姐儿心里惦记着能伺候大爷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要说凭着平日里太太的宠爱,主动求个恩典,说“奴才愿意去伺候大爷”,可这事儿不是求就能求来的,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没想到,正愁着没机会的时候,老爷突然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其事地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个“差事” 正是她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的。人都是有良心的,她心里的感激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所以才会忍不住放声大哭。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可旁人不明白,一个劲儿地问她有什么委屈,她满心的感激,又怎么说得出口呢?急得她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越急越不知道说什么,越不知道说什么就越想哭。
安老爷向来方正古板,哪里懂得长姐儿这些复杂的心思?见她只是哭闹,顿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哼!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我倒要问问,你到底委屈在哪儿?”
长姐儿见老爷发了火,心里既着急又害怕,暗自寻思:“这下糟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脾气上来,要是把这桩好事搅黄了,可怎么办?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辈子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机会?”这么一想,她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地,说道:“求老爷消消气,容奴才慢慢解释。老爷圣明,您替奴才想想,您施的可是天高地厚的大恩,奴才哪儿能说委屈?就算真有委屈,您是主子,就像天在上头压着地,奴才又怎敢抱怨?”
安老爷仍瞪着眼睛追问:“那你哭什么?”被这么一问,长姐儿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偷偷看了太太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说:“奴才只是想着,这一跟大爷出去,别的都还好,就是实在舍不得太太。”
原来她是因为舍不得太太才这样!至于她心里真正的盘算,旁人哪里能猜到?这一番哭闹,可把老爷气得不轻,也让太太白白着急了一场。好在安老爷老两口就吃这一套,老爷听了这话,怒气顿时消了,还点了点头,对太太说:“这么看来,她这眼泪倒是出自真心,难得有这份情义。”
太太听长姐儿说“舍不得”自己,早已眼眶泛红,一边从袖口掏出手帕擦眼泪,一边找手纸擤鼻涕。听到老爷这么说,她强笑着说:“什么真情义,分明是在这儿胡闹!这下如了你的愿,能一直跟着我了,还有什么好哭的!”
长姐儿好不容易在老爷面前把话说开,刚止住眼泪,看到太太哭,又跟着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又是为什么?原来她心里正犯嘀咕:“二位奶奶求了,老爷也赏了,我话也说了,可太太到底舍不舍得我走啊?”见太太掉眼泪,还以为太太不愿意,担心事情有变,急得又哭起来。等听到太太后面那两句话,才知道太太也同意了,心里一高兴,眼泪立刻收住,“嗤”地笑出声来,头也不晕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显得合身了许多。
金、玉姐妹见状,满心欢喜,连忙让她起来,带着她给老爷、太太磕头。长姐儿一高兴,忙中出错,慌慌张张地还给舅太太也磕了个头。舅太太笑道:“哟!你这孩子迷糊啦,这事儿跟我有啥关系?”长姐儿一边磕头,一边说:“都是一样的主子。”其实她心里早有打算,想着以后跟着舅太太出去,少不了亲近,这头磕得一点都不亏。
安太太让长姐儿给公子磕头,她像花蝴蝶一样轻快地跑过去,对着公子连连磕头。公子心里既觉得不安,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几分感动,满脸不自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长姐儿磕完头站起来,不等老爷、太太吩咐,又忙给两位少奶奶磕头。金、玉姐妹拉着她的手,叮嘱道:“这是老爷、太太的恩典,往后你可要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好好服侍大爷,这样老爷、太太会更高兴。”
这时,安老爷指着长姐儿对两个媳妇说:“这丫头以后就是你们屋里的人了,带她走吧。”安太太一听急了,忙说:“老爷,这可不行!怎么也得让我给她收拾收拾,再选个好日子。哪能就这么带走?”可老爷坚持说:“这丫鬟既然给了儿子,有了名分,留在这儿不合适。”安太太左右为难,总不能直接把人赶到下房去。
关键时刻,舅太太笑着解围:“这样吧,让她先跟我走。洗澡、换衣、梳妆、开脸这些事儿,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操心。哪天你们要人,随时来领。”说着,还指着何小姐笑道:“就像之前的大事,我们一天就办妥了,这算什么?”说完,把烟袋递给长姐儿,招呼道:“走吧,跟我去。”长姐儿见状,心中暗喜,心想:“没想到误打误撞磕的头,还真起了作用!真是‘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一点不假!”她满心欢喜,也没听清太太说了什么,借着接烟袋的机会,赶紧搀住舅太太,跟着去了西院。
原来金、玉姐妹早就在摸清婆婆的态度后,偷偷准备好了长姐儿的嫁妆。如今事情成了,便把这事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又惊又喜,笑骂道:“你们俩也太心急了!万一你公公不同意,可怎么办?”不过,这事儿安老爷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要是不同意,长姐儿的眼泪不就白流了?
过了两天,选了个好日子,舅太太把长姐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金、玉姐妹带过来拜见老爷、太太。只见长姐儿头戴华丽的钿子,身穿纱绿地花纹衬衣,外搭藕色绸缎氅衣,还罩着石青色绣花坎肩,手上戴着精致的手串,怀里揣着镜子,腰间挂着成对的荷包,整个人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安太太打量了半天,对老爷说:“老爷你看,这么一打扮还挺像样的吧?”老爷只是点点头。金、玉姐妹一心想讨公婆欢心,也附和着问:“公公您看,她开了脸,看着也没那么黑了吧?”没想到老爷是个死心眼,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说:“黑就是黑,怎么能说不黑?不过人重在德行,不在外表,这黑白可不能糊弄。”
正说着,舅太太也来了,正巧张亲家太太眼睛也好了,也来道喜。众人坐下后,金、玉姐妹让人铺上红毡子,带着长姐儿给老爷、太太行礼。安太太拉着长姐儿的手说:“孩子,今儿先受你一拜。我准备了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太忙,等要出发的时候再给你。先给你个‘活人’使唤。”说着就喊:“喜儿呢?”只见小丫头喜儿擦着厚厚的粉,戴着通草花,穿着新红布袄,笑嘻嘻地跑过来。安太太对长姐儿说:“你过去身边得有人帮忙,喜儿跟了你,好好照应着。”
长姐儿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地位飞升,还没经历多少辛苦,就有了如今的待遇,满心欢喜,又给太太磕了个头。安太太笑着看向老爷:“老爷,你不赏点什么?”老爷说:“自然有。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她跟玉格出去,进了衙门得有个体统,不能再叫长姐儿了。我看她平时稳重,就赐她个名字叫‘乌珍’,在满洲话里是‘重’的意思。你以后更要懂得自重。”
安太太听了更加高兴,吩咐众人以后都叫她“珍姑娘”。这一声令下,家里上上下下的仆人都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少奶奶道喜,还说要见见珍姑娘。见到珍姑娘后,除了几个年长的仆人只是口头道喜,那些平日里叫她姑姑的丫头小厮,还有不好直接称她大姑娘、只能借着孩子叫她姑姑的媳妇婆子们,都纷纷上前请安。就连一些本不用如此的仆人,也都凑过来表示祝贺。
大家原本以为,如今珍姑娘成了大爷的姨奶奶,肯定会摆架子。没想到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见人就“婶子”“大娘”“姐姐”“妹妹”地叫着,甚至比以前更亲切和气。见到两位嬷嬷,她更是直接改了称呼,一口一个“嬷嬷奶奶”“嬷嬷老老”,显得十分尊敬。
行完礼,金、玉姐妹想带珍姑娘去给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行礼,舅太太拦住说:“先把家里的礼行完再说。”张亲家太太也笑着说:“哎哟,以后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你们俩这么贤良,我可不能把她当外人!”
安太太听张亲家太太这番话,实在摸不着头脑,生怕又引出舅太太打趣,赶忙说道:“亲家说得在理,恭敬不如从命,干脆等过了今天,再让她过去磕头。趁这会儿的好时辰,你们带她回房受礼吧。”说罢,她指派了两名得力的仆妇,又叫来华、戴两位嬷嬷专门照顾长姐儿,舅太太的随从也帮忙收拾她的随身物品,小喜儿则忙着拿烟袋荷包,好生伺候。
金、玉姐妹让长姐儿再向老爷、太太辞行。这一拜别,长姐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望着安太太,眼眶瞬间蓄满泪水。这一回,她的眼泪确确实实是因为舍不得这位疼爱自己的太太,这份真情实意可不能被辜负。
随后,两位少奶奶在前引路,长姐儿跟在身后,一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浩浩荡荡往东院走去。这一路,那些年纪稍长、明白事理的丫鬟看着长姐儿,仿佛她已然成佛成仙;就连安太太身边两位上了年纪的陪房嬷嬷,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咂着嘴感叹:“啧啧!瞧瞧人家,这福气真是修来的!”
不多时,众人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在主位坐下,受长姐儿行礼。三人自然免不了一番教导、勉励的话语,这里暂且不表。长姐儿磕完头起身,见公子要摘帽子,立刻上前,接帽子、掸灰尘、放帽架、盖布罩,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接着又忙着给两位少奶奶装烟倒茶,伺候换衣、洗手。刚一进门,她就把眼前的活儿干得滴水不漏,做得妥帖、漂亮、周到。两位少奶奶看在眼里,满心欢喜,却不知长姐儿还有“惊喜”在后头。
只见她来到外间,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打开摆弄一阵后,唤来花铃儿、柳条儿:“好姑娘,帮我找两个托盘来。”两人应声取来两个匣子。长姐儿将东西仔细摆好,双手托着走进内室,在两位少奶奶面前跪下,恭敬说道:“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准备的一点小物件。”
金、玉姐妹接过一看,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双大红缎子的旗装双脸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百蝠流云”的图案,鞋底三寸半厚;搭配一双鱼白色标布袜子,还有一个大红毛毡烟荷包,上面绣着“瓜瓞绵绵”的花样。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一双大红缎子的汉装小鞋,鞋帮上用金线绣着“四季长春”的图案,鞋底高高翘起;配上一副月白色镶边裤腿,还有一个绛红色槟榔盒,盒面上绣着“龙献寿”的图案。这槟榔盒的设计,大概是长姐儿考虑到东屋大奶奶不吸烟,特意琢磨出来的巧心思。此外,还有一对挑着胡椒眼儿、绣着“喜相逢”图案的扣花儿鸡心包,分开摆在两个托盘里。
看着这些精致的物件,姐妹俩笑得合不拢嘴:“你瞧,何必这么费心!”她们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细端详。何小姐笑着对张姑娘说:“活计自然没得说。可我纳闷,她成天在婆婆身边忙得脚不沾地,哪来的时间做这些针线?”长姐儿闻言,笑容满面地说道:“这点儿小玩意儿算不得什么。二位奶奶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哪有这么大的福气消受?亲手做了两双鞋,奶奶们穿上,就当是踩着奴才,也算替奴才积福了。”
您想啊,世上若人人都能这样说话,听的人哪有不舒心的?又怎么会得罪人呢?只是细细琢磨,长姐儿的“姻缘”才刚刚定下没几天,这些精巧的活计她何时做的?就算她平日里心思细腻、未雨绸缪,可这事儿之前毫无征兆,她怎么就提前想到、动手准备了呢?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若按史书的严谨笔法,这里头大有推敲的余地。不过,这不过是些闲谈,也不必深究了。
当晚,金、玉姐妹在自己房中备下一桌酒菜,与公子小酌。安公子本就身处温柔乡中,如今身边又多了长姐儿这个俏丫鬟,虽说不能与正室相提并论,却也是年少相伴,也算一段闺房趣事。可此刻,他一心忧虑着乌里雅苏台的差事,哪有心思享受这些?酒入愁肠,心事重重,没喝几杯便让人撤了酒席。随后,金、玉姐妹一个搀扶着公子,一个拉着长姐儿,送二人回房休息。
若换作其他小说,写到此处,免不了要大肆渲染一番两人如何亲密。但这部《儿女英雄传》从不写这些俗套内容,只借用前人两句诗稍作修改:安公子这边是“除却金丹不羡仙,曾经玉液难为水”;长姐儿那边则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时”,如此而已。
再说安公子,原本是翰林院的清贵官员,突然要远赴边疆任职,心中满是失意。头上的花红顶子解不开他的愁绪,身边的佳人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可无论如何,他也推脱不了老师、同窗、亲友的饯行邀约。从他得到假期那天起,众人便纷纷送来请帖,有的在戏庄摆下宴席,有的在家中单独相邀。安公子只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偶尔在家空闲,又要安排家事、整理行装,加上往来宾客不断,转眼间假期即将结束。安老爷让他选个吉日,进宫向皇上辞行。
辞行前一天,公子为了方便次日递折子,换上远行的装束,前来向父母辞行。老夫妻二人此前一直忙着为儿子筹备行装,倒还不觉得如何。此刻见儿子一身行装,离别的愁绪顿时涌上心头。安太太望着儿子,难掩悲伤;安老爷考虑到他次日还要面见皇上,催促道:“你先去吧,有话等辞行回来再说。”公子明白父亲的苦心,只得无精打采地告退。
安太太隔着玻璃窗,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安老爷见状,长叹一声,强打起精神劝慰道:“太太,世间万物,有消有长,有盈有虚,这是天地间的至理;人与人之间,有聚有散,离合无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有能百年相守不分离的人家,又哪有永远平坦不跌跤的道路?太太,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安太太听了,只是含着眼泪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按理说,这会儿该是媳妇们开口劝慰公婆的时候了。可金、玉姐妹心里的难过,一点儿不比公婆少,再看着公婆这般伤心,她们更是心酸,哪里还劝得出口?舅太太平日里最善言辞,可眼看着最疼爱的小姑子和两个亲如女儿的外甥媳妇即将远别,自己心里也堵得慌,同样说不出安慰的话。张亲家太太本就不善言辞,更是插不上嘴。至于珍姑娘,平日里遇到正经事还能说上两句,但面对这事儿,一开口总像是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一时间,满屋子人都沉默着,仿佛木雕泥塑一般,谁也不说话。
就在一片寂静中,珍姑娘突然“嗳”了一声,说道:“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众人一听,急忙朝外望去,只见安公子急匆匆地从二门外跑进来,跑得太急,连头上的花翎都甩掉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厮。紧接着,张亲家老爷也跟了进来,在后面大声喊着:“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安公子头也不回地说:“不要了!”
安老爷隔着窗户高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着急?落下什么东西了?”安公子边跑边说:“没落下东西。回父亲,我不去乌里雅苏台了。”安老爷追问道:“不去乌里雅苏台,那要去哪儿?”安公子答道:“去山东。”安老爷又问:“去山东做什么?”
安公子快步跑进屋里,急得连话都来不及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安老爷,说道:“父亲看了这封信就明白了。”安老爷一时顾不上招呼张亲家老爷,一边伸手接信,一边问:“这又是什么信?”安太太紧张地皱着眉头,凑过来说:“哎哟佛爷!怎么又要去山东?你看看,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呀!”说着,她站起身来,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也跟着站了起来。金、玉姐妹、珍姑娘,还有家里有些头脸的仆妇丫鬟,一下子全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安老爷和安公子围得严严实实,都想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太多,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只好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再看安老爷,此刻倒成了最镇定的人!他接过信,并不急着看,先是拿出眼镜,仔细擦拭,然后才戴上;好容易戴上眼镜,还是不着急抽出信纸,而是先端详信封上的字。只见这封信是用高丽纸裱得严严实实的小硬封,封口签子上写着“伴瓣室主人密启”,下面另有一行小字“灵鹊书屋手缄”。翻到背面,还盖着密密麻麻的印章,画着重重的花押。
安老爷平日里做事稳重守规矩,从没见过这么鬼鬼祟祟的东西,便问:“这是谁给你的信,怎么这种格式?”说着,这才抽出信纸。最上面是一张梅红名帖,印着“陆学机”三个字。安老爷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吗?”安公子答道:“正是他。我刚要上车,他专门派人送来的。”
安老爷揭下名帖,下面是一张“虚白斋”的小幅信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摘下眼镜,手里还拿着信纸,一脸疑惑地问安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太太在一旁急得不行,一心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见老爷这么慢条斯理,忍不住说:“哎哟!老爷呀,这么多人围着,都等着听呢!您看明白了,好歹念出来让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心里清楚了就算了呢?”
安老爷只好又戴上眼镜,一字一顿地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两浑。即日。”
安老爷念完,太太和众人听了半天,也没太明白信里文绉绉的说法,急得直嚷:“这到底说的什么呀?净是之乎者也的!”何小姐插嘴道:“听着像是被任命为山东学台了。”安太太说:“老爷,您就直说大白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安老爷此刻早已把先前的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听太太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拈着胡子,笑着对太太说:“太太,这世事还真是像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这件事,简直是从天而降,做梦都想不到!”
他刚要接着往下说,旁边比安太太还急性子的舅太太就忍不住了。她被安老爷慢条斯理的样子急得不行,不由分说,一把从老爷手里抢过信,说道:“算了吧!我的好叔叔,您饶了我吧!再这么磨叽,只怕信里说的什么‘使’还没弄明白,我都要急出病来了!”说着,把信递给安公子,“好阿哥,你说说!可别学你爹这么急人!”
安公子也觉得好笑,便向母亲、舅母、岳母,还有金、玉姐妹解释道:“我蒙皇上恩典,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被派去山东做督学使者,还加了右副都御史衔,担任观风整俗使。现在不用去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信里说的什么‘空’啊‘空’啊的,是什么意思?”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母亲把“克翁”听成了韵学里的反切,笑着解释:“这说的是我的老师乌克斋。看样子,老师在这件事上出了不少力。”
众人一听,脸上顿时笑逐颜开。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也顾不上别的,马上让金、玉姐妹去佛堂上香许愿,说下月初一要在家堂佛前供奉满堂香烛,等选个好日子,还要去菩萨庙里给佛像贴金、披袍,悬挂经幡、供奉祭品。金、玉姐妹答应一声,净了手就去佛堂,回来后还说:“媳妇们也跟着婆婆许了愿,打算绣一幅观音大士像,抄写一百部《心经》,感谢菩萨保佑,也祝公婆福寿安康。”安太太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孝顺的好孩子!”张亲家太太也感慨道:“嗳!看看你们娘儿们,这就是‘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来的福气各人享,阿弥陀佛!”
安老爷向来不信佛,再加上他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儿子说,被大家这番虔诚的举动打断,忍不住说:“太太,玉格这次的调动,是皇上的恩典,和菩萨有什么关系?别忙着做这些不相干的事!”安太太急忙反驳:“老爷,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佛菩萨保佑,咱儿子怎么能躲过这一劫?”安老爷无奈地摇头:“糊涂啊!这么做,岂不是误解了孔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的本意吗!”
舅太太赶忙插话:“姑老爷先别跟我们姑太太争了,依我说,这会儿不管是老天保佑,还是皇上恩典,又或者是菩萨慈悲,就算说是孔夫子的功劳我都认,只要不去乌里雅苏台,就是咱们全家的福气!说句实在话,乌里雅苏台那地方能去吗?听我们四太爷讲过,单是路上那一段,就能把人折腾死!一出关,连个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天赶一二百里路,好不容易到了驿站,只能住又臭又脏的蒙古包。到了任上,就几间破破烂烂的屋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换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连第三样菜都没有。一到八月,就开始下漫天大雪。冬天的时候,吐口唾沫,还没落地就冻成冰疙瘩。就我们娘儿三个去了,怕是冻得落下青腿牙疳的毛病!现在这样,哪是调任啊,简直是捡回一条命!我可算安心了!”
安老爷向来经不住舅太太这番连珠炮似的唠叨,更何况舅太太说得句句在理,便说:“先不说这些了,玉格赶紧去园子才是要紧事。”说着,便吩咐安公子,让他赶紧到园子去准备明日的谢恩折子,还要去叩谢老师从中帮忙的恩情,顺便好好问问这次调动的详细缘由。
安公子这会儿高兴得忘乎所以,听父亲这么吩咐,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
“你回来!那枝翎子不要了,翎管儿还不摘下来?糊涂东西!”安老爷突然叫住他。
经老爷这么一提醒,大家才反应过来。何小姐手脚麻利地过去接过公子的帽子,动手解起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这些配饰,嘴里还念叨着:“都挺好,就是可惜了这枝翎子。”说着,她突然转头问安公子:“要不要再问问公公,明天谢恩,是不是得换上长襟衣裳?”
安老爷刚应了声“是呀”,张姑娘就接着说:“那还得换上长飘带手巾。”珍姑娘也跟着说:“还得带上数珠儿袱子。”说完,她急忙去东院收拾这些东西。
要说珍姑娘手脚是真麻利,没过多久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她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就笑嘻嘻地对两位少奶奶说:“奴才还想到,既然穿长襟儿衣裳,这个月是小月,明天就是初一,该穿补子官服。可这褂子上钉的是狮子补子,这是武二品的标志,爷这次转任文官,按文官二品的补子,应该是锦鸡……”
舅太太一听,慌忙打断:“对,是锦鸡,好孩子,可别再说了。”可珍姑娘嘴比脑子快,到底把下面那个字说了出来。话一出口,她“哟”了一声,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安公子的脸都跟着红了起来。满屋子的人见状,全都笑作一团,只有安老爷和张亲家太太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张亲家太太是真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妥,安老爷却听明白了,觉得自己既是公公又是一家之主,这场合怎么能笑?只能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细看他的脸色,红一阵紫一阵,比安公子和珍姑娘的脸还要红紫。
好在这时张亲家太太问珍姑娘:“姑爷明天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就行,不用把那滚龙袍也带上吧?”这话又逗得众人一阵笑,才把珍姑娘这句闹笑话的话遮掩过去。安老爷便向张亲家太太解释:“孔夫子当年每月初一必定穿着朝服去上朝,这是古礼。咱们大清的规矩是初一、十五只穿补褂。”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人到了。紧接着,乌大人派人送来了恩旨,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喜,还说:“请大爷立刻到园子里去。”安太太急着叫人翻箱子,想找出文官二品的补子,说老太爷当年有现成的。安公子看看时间不早了,说:“这东西到了园子总能借到。”于是,他在外间匆匆换上长襟儿衣裳,赶往园子去了。
先打住!看到这儿,想必各位要问了,安公子好端端的国子监祭酒,怎么就被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还被派去乌里雅苏台当参赞大臣?刚任命还没出发,怎么又从头等辖转任内阁学士,从乌里雅苏台参赞改调山东学政,副都统衔也换成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右副都御史,通常是各省巡抚兼任的官衔,和学政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说派他做学政,怎么又冒出个观风整俗使?翻遍官场名录,也找不到这个官衔。这些看似离谱的情节,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偌大的官场,真像演戏一样随意?还是作者燕北闲人瞎编乱造?都不是。这其中的缘由说来话长,如果各位不嫌啰嗦,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说说这位安骥安大人。从金殿传胪那天起,他就被皇上看中,从十本考卷里的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钦点为探花。后来做了讲官,经过多次考核,逐步升任国子监祭酒,还多次被皇上召见询问政事。皇上见他气质沉稳,风度不凡,见识深远,心地纯良,早就知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心重用。但考虑到他年轻,资历尚浅,想让他去边疆历练几年,吃些苦头,积累阅历,之后再委以重任,好好培养他。这正是皇上教化天下、因材施教的一番良苦用心。
话虽如此,要是安公子真去了乌里雅苏台,在边疆一待就是好几年,来回调动,弄得父子不能相见,家人离散,且不说安老爷那样的德高望重之家,安公子那样孝顺的性子,断不会遭此磨难。就算世事无常,可这部讲天理人情的《儿女英雄传》,后续又该如何收尾?所以,冥冥之中,早就安排了一个人——乌克斋,来扭转局面。
这个乌克斋,既是安老爷的学生,又是安公子会试时的主考官。读书人最看重师生情谊,何况他又在朝中身居要职,实在不忍心看着恩师天天盼儿归,学生远在天涯思乡情切,一心想找机会把这事解决了。可皇命已下,要怎么才能扭转局面?正犯难的时候,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这个契机恰好出现了。
各位可能要问,这观风整俗使到底是个什么来历?这事儿说起来就更复杂了。咱们大清圣祖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施恩于民,天下百姓本应安居乐业,安心耕田纳税,享受太平日子。可人心难测,就像庄稼里总有杂草,有些人放着正道不走,有一身力气不去靠武艺博取功名,偏要当强盗;有些读了点书的,不钻研学问,反倒舞文弄墨制造事端;还有些人装神弄鬼,传教害人,甚至用巫术蛊毒祸乱百姓。说到底,都是人心不正,导致风俗败坏。
康熙皇帝在位时,就曾颁布圣谕告诫天下百姓。后来雍正皇帝即位,这位圣明君主沿袭先帝的仁政,一登基就亲自撰写了十六条圣谕广训,下发到各省学校,让学官每月初一、十五召集百姓讲解。可惜积习难改,不仅地方风气没见好转,时间一长,连地方官员都把这事当成了形式。那段时间,湖南、浙江、甘肃、山东等地接连出了不少大案,朝廷多次派大臣去查办,可总是治标不治本,问题反反复复。
当今圣上洞察到,若想改善社会风俗,必先端正人心;而要端正人心,又需先树立贤良的榜样与威望。于是,皇上从朝中真正精通经世济民学问的儒臣里,暗中挑选了几位,打算派往各省,命他们整顿纲纪、移风易俗。为此,特意给这一官职定下“观风整俗使”的名号。
然而,这些被派出去的官员,虽身负重任,却没有现成的衙门办公;就算有衙门,也还需要下属协助。这些事情都不是短时间能筹备好的。于是,皇上又下旨,让朝中大臣共同商议解决办法。大臣们商议后认为,各省的学政本来就有教导读书人的职责,倘若读书人的风气端正了,民间的风气自然也会变好。而且学政有现成的衙门,还有编制内的官吏差役可用,所以建议让各省的学政兼任观风整俗使这一钦差职位,负责整顿地方事务。
奏疏呈上后,皇上批准了这一建议,并下旨:地方风俗的整顿全由学政负责,而且该省的文武官员,只要有不遵守为官准则、不体恤百姓疾苦的,学政都有权上奏弹劾。对于这件事,只要是了解一些旧时官场事务的人,应该都很清楚,这可不是作者燕北闲人胡乱编造的。
自设立观风整俗使后,浙江、甘肃、湖南等省都陆续派人任职,只有山东省因为前任学政任期未满,一直没有派人。恰巧有一天,山东巡抚上奏,称该省学政因病出缺。皇上正想着山东地区近年来盗贼频繁,扰乱地方,需要派一位年轻有为、有抱负的旗人官员前去整顿一番,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因为乌大人是翰林院掌院大臣,皇上便命他从翰林院、詹事府的官员中推荐几个人选。乌大人仔细思索,自己平日里熟悉的官员中,要么年纪太大,要么不适合山东当地的情况。突然,他就想到了刚刚从国子监祭酒调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安骥。
乌大人当即向皇上奏明推荐安骥,还特意提到:“安骥已有任命,要去乌里雅苏台任职了,更改任命恐怕不太方便,请皇上定夺。”奏完后,他忐忑不安地等待旨意。没想到皇上只是沉默不语,最后只下旨说:“再说罢。”乌大人以为自己的奏请不合圣意,心里十分害怕。
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原来就在那段时间,有一位在宫廷内当差、深受皇上信任的勋贵大臣,因为和女婿发生口角,翁婿俩竟然各自上折子相互弹劾。这位大臣,正是当年安老爷还没去河南之前,卜德成卜三爷给安公子提亲时提到的隆府主人。他家的女婿,就是上次在御前被任命为内阁学士的乾清门侍卫。
皇上见宫廷近臣如此不识大体,龙颜大怒,立刻将翁婿二人赶出宫廷,还免去了他们许多重要职务,并将两人交给吏部严加处置。这件事就发生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没过几天,吏部的处理意见奏上,皇上将那位大臣降为头等辖,派往乌里雅苏台任参赞;他家女婿则被革去内阁学士一职,赏了个蓝翎侍卫,安排在宫门当差。
与此同时,皇上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内阁学士的空缺任命给安骥,让他担任山东学政,兼任观风整俗使,并一并加授副都御史衔。
各位试想,若不是安家家风仁德,积累福报,全家和睦,怎么会有这样意想不到、如同上天眷顾的好事发生?这一番曲折,正好应验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带着乡音的话:“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
此时安府上下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但最开心的,恐怕要数新进门的珍姑娘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假如安公子一直当他的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么会同意他纳妾?就算被派去做山东学政,金、玉姐妹若不能同行,等她们分娩之后,也能前去陪伴,安老爷同样未必会同意纳妾。
可谁能想到,朝廷先是毫无征兆地派安公子去乌里雅苏台任职。对安公子来说,孤身远行多有不便;金、玉姐妹又怀着身孕,无法一同前往。正是这样的机缘巧合,促成了珍姑娘进门这件好事。等事情成了,安公子又不用去乌里雅苏台,改去山东了。
此时,珍姑娘头也磕了,开脸仪式也完成了,生米煮成熟饭,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就算安老爷再方正古板,也无法改变这一切了。这可不就是俗话说的“运气来了,连昆仑山都挡不住”吗?
珍姑娘满心感激,她感激两位少奶奶,感激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皇上,却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奇妙机缘。
暂且按下这些不表。安公子这天离开家宅,很快就到了海淀。到了乌大人的园子门口,门人进去通报后,里面立刻传出“请进”的声音。乌大人见到安公子,连忙向他道喜,感慨道:“我的爷,可把我急坏了!幸好天遂人愿,不然我都没脸见老师、师母了!”安公子赶忙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便要在书房里行拜谢之礼。
乌大人连忙拦住:“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现在拜谢,这不成了‘在朝廷接受封爵,却在私下里拜谢恩情’了吗?”说着,乌大人回了个半礼,把安公子拉起来,说道:“这终究是皇上的恩典,也是你父亲的福荫,加上你官运亨通。真是‘天意如此,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啊。”
两人坐下后,乌大人便把事情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安公子。不用说,谢恩的折子也是乌大人帮忙准备妥当的。安公子听着,满心感激,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流下眼泪,真可谓是“除了感激得落泪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聊了一会儿,安公子便想去拜见师母。乌大人陪着他来到内室。乌大人的太太相貌平平,但能力十分出众,就算乌大人精明能干,在家中也有些“惧内”。
安公子见到师母,先请安,然后跪倒便拜。师母架子比乌大人还大,加上她体型富态,又怀有身孕,见门生磕头,只是微微欠身,虚虚地伸手示意:“起来罢。”安公子拜完起身,师母这才站起来,问候了安公子父母的安好,又让公子坐下,询问两位少奶奶的情况。
师母说道:“你老师为了你的事,急得好几夜没睡,这下可好了。只是你们这一去,我知道你父母肯定不会跟你们一起外出,难道两位少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伺候老人吗?”安公子连忙起身,解释说两位媳妇都有身孕,无法上路。
乌大人问:“那你一个人去?”他还没等安公子回答,师母就抢着说:“一个人去有什么不行的?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再说,一个人在外历练历练,正好为皇上效力!”乌大人听了,也不敢再说什么。
安公子向来对老师、师母没有隐瞒,见老师如此关切,便说:“父母担心我此去无人照应,赏了个丫头让我带着。”乌大人和安老爷交情深厚,安府的丫鬟他大多见过,便问:“是哪一个?”安公子只好回答:“就是长姐儿。”
乌大人听了,心里暗想:“一个白得像雪,一个黑得像铁,怎么凑到一家去了?”但师生之间,不好开这样的玩笑,只说了句:“也好。”
乌大人太太说道:“这女孩儿我也见过,倒是大大方方的。只是你这个年纪,两位少奶奶都有身孕,你父母怎么这时候还给你安排人呢?”说着,她朝着乌大人努了努嘴,对安公子说:“你什么都可以跟你老师学,唯独这一点别学他。你看,他最近又纳了两个妾,前前后后都有八个了,都能凑一桌了。说是为了生儿子,可也得她们有那个福气啊!我也不明白什么叫‘糟糠之妻不下堂’,又什么叫‘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说完,还在那里连连咂嘴。
这番话把安公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看向老师求助。乌大人也觉得尴尬,只好勉强笑着对安公子说:“我是因为今年是你师母的整寿,所以又纳了两人,凑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说我不节制欲望,却不想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有身孕,这不正应了‘虽然人多,但真正有孕的很少’这句话吗!”
他们说话时,安公子瞥见碧纱橱后面隐约有许多钗环闪烁、人影晃动,还飘来阵阵脂粉香气,显然是有人在偷偷窥探。他心里暗想:“看这情形,我走后免不了又要有一场风波。”于是不敢多言,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安公子回到住处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进宫谢恩。一连三次受到皇上召见,聆听了许多机密的教导旨意。皇上因为山东事务紧要,便催促他尽快向朝廷辞行。安公子辞行后,在海淀拜访了两天客人,又在内城一带挨家挨户告别,随后便赶回了家。
安老爷此时见到儿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忧心忡忡,而是先询问这次调动的详细情况。安公子一一如实回禀。提到皇上召见时的谈话,因为涉及机密旨意,便用满语讲述。安老爷神情严肃地听完,用满语郑重告诫儿子:“这事关系国家大事,千万不可泄露。”安公子满脸恭敬谨慎,用满语回答:“是。”
当时的满族家庭里,像安太太、舅太太这样的女眷,也还懂得几句日常的满洲话,她们都静静地在一旁听着父子俩交谈。只听安老爷对公子说道:“你这几天不在家,家里的大小事务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你路上的盘缠足够用,要是人手不够,还能再带两个仆人。家眷方面,自然还是请你舅母带着乌珍先走,等两个媳妇分娩之后,再随后启程。说到褚一官和陆葆安,邓九公大概是怕他们没时间回去取行李,特意派了两个叫赵飞腿、铁肩膀的人,给他们送行李来。我见过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个子太高,书房的门都得低头才能进来;铁肩膀更是身材壮硕。仔细询问褚、陆二人后,我才知道,赵飞腿本名叫赵飞鹏,因为腿上长着两撮毫毛,一天能走三百多里路,跟着邓九公走南闯北十几年,算是个‘长行轿夫’。铁肩膀姓冯,叫冯小江,是邓九公水路保镖时的贴身随从,据说他双臂有千斤之力。有一回邓九公押运货船,傍晚船搁浅了,船上众人怎么都弄不动,他生怕出事儿,立刻跳下水,单靠肩膀一顶,就把船扛得动了起来,因此得了这个绰号。如今邓九公不再保镖,就把他们两个留在庄上,让他们吃口安稳饭,连他们的家眷也都安置在庄里。我听你说的这些情况,此番前去,这样的能人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不过说到底,这些都还是小事。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得请一位真正有见识、有谋略的师爷帮忙,可这件事着实难办。咱们家里的程氏父子,显然不是合适人选;就算亲友推荐,且不说那人学问人品如何,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也是个大问题;至于外省那些当师爷的,什么样的人都有,鱼龙混杂,这些我都亲身领教过。”
公子连忙回应道:“父亲说得极是,这事正要向您禀报。我的老师克斋也考虑到了这点,给我推荐了两个人。一个叫顾綮,号肯堂,是浙江绍兴人,听说他曾是纪大将军的老师。原本他想辅佐纪大将军成就一番事业,可发现此人难以共事,就隐居在天台、雁宕一带了。这个人,恐怕很难请得动。”
安老爷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呢?”公子接着说:“另一位是顾肯堂的同门师兄弟,也曾在纪大将军的幕府中待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据说是唐朝李邺候的直系后人。听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遁甲奇门之术无所不精,就连医术、占卜、星象、相面这些也都通晓。不过他为人十分清高,一般人根本看不上眼,从这点就能想见他的学问水平了。听说最近山东巡抚好不容易把他请去,结果没相处几天,他就告辞离开了,还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据说他无家无业,住在茌平一带的深山里,效仿严君平摆摊算命。偶尔也会出山施药救人,有时候到滕县李家镇探望亲戚,就在那里小住,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老师嘱咐我一路上留意寻访此人,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想着此番前去会经过邓九公的庄子,到时候仔细问问九公,他一定知道些消息。”
安老爷又点点头,说道:“如果真是白衣山人李邺候的后人,那不用多说,肯定也是忠孝两全、身怀绝技的人物。你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相助,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说不定路上有缘,真能遇见。不过外省地方,徒有虚名、爱说大话的人可不少。你去寻访时,一定要亲自考察清楚,千万不能只听别人说就轻信,要是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可要吃大亏的!”您瞧,安老爷这一番话,又给作者燕北闲人增添了不少故事素材,咱们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安公子在家筹备了几日,最终决定自己先走旱路,沿着驿站赶路,家眷们则走水路,顺着运河随后出发。跟随安公子先走的有晋升、叶通、随缘儿、四喜儿,还有褚一官、陆葆安、冯小江、赵飞鹏这几位后加入的。跟着家眷一起走的是华忠、戴勤、赶露儿。此外,还有新添置的两户仆人,一个叫来升,一个叫进禄。舅太太那边也有两个旧仆人,冯祥和俞吉,听说安公子升任外官,舅太太也要一同前往,便也投奔了过来。安老爷斟酌后,派来升跟着公子,俞吉跟着家眷,留下进禄、冯祥,会同张进宝、梁材等人,在家照料事务。
人员安排妥当后,眼看着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安公子特意在父母跟前多陪伴了几日。这段时间里,安太太拉着儿子,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金、玉姐妹与丈夫分别在即,也有说不尽的离愁别绪;安公子舍不得父母,放不下妻子,心中更是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牵挂。就连舅太太、珍姑娘与安太太、金、玉姐妹之间,无论骨肉亲情还是主仆情义,也都满是难分难舍的眷恋。不过有了上次差点去乌里雅苏台的离别经历,这一回大家心里多少有了准备,离愁别绪也稍稍减轻了些。
到了启程那天,安公子先是拜祭家祠,又郑重地向父母叩拜辞行,随后带着一行人先行赴任。过了两天,船只准备齐全,家眷们也踏上了行程。随行的女眷有晋升的妻子,随缘儿、四喜儿的媳妇,还有舅太太的随从和跟着珍姑娘的喜儿。何小姐原本担心珍姑娘没人贴心照应,却没想到她早就在空当儿认了戴嬷嬷做干妈,于是又特意安排戴嬷嬷一同随行。其余的就是两个粗使的婆子和小丫头。舅太太和珍姑娘临行前,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免不了一番托付叮嘱,这些自是不必细说。等家眷们都走了,安老夫妻身边有金、玉姐妹尽心侍奉,家中大小事务也依旧由她们掌管,一切照旧。
这部书原本是为十三妹而写,到现在书里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十三妹大仇已报,母亲离世后孤身一人,幸好遇到邓九公、褚一官等人从中撮合,成就了她与安公子的姻缘,这也正是此书最初取名《金玉缘》的本意。后来安公子改任学政,向皇上辞行后就前往赴任,在任上审理了许多疑难案件,政绩卓着,一路官运亨通,这些故事难以一一尽述。金、玉姐妹各自生下儿子,安老夫妻更是福寿双全,活到了百岁,儿子显贵,孙子荣耀,家族的书香门第传承至今,这也是安老爷一生正直善良所修来的福报。
作者燕北闲人守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握着一支秃笔,为了写成这部书,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实在是不容易!
各位,说书的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交代清楚了,就到此为止,也算有个圆满的收场,岂不妙哉!
儿女英雄传结!!!
三言两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