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灯穗在晚风里轻轻晃荡,把青石板路映得一片通红。
沿街的酒肆敞开着门,伙计们提着铜壶穿梭在桌案间,吆喝声混着酒气飘出老远。
有几个手艺好的百姓在街角搭了灯影戏台,用细竹篾扎起的人形在灯前一晃,素纸上剪出的甲胄便跟着动起来,正是程名振挥刀劈开城门的模样。
旁边有人敲着瓦盆唱新编的歌谣,唱到 “苏将军一箭射穿敌酋咽喉” 时,围观的百姓便齐声叫好,声浪能掀翻半条街的灯笼。
金法敏站在人群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那是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玉上刻着新罗的山川,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
灯影里的唐军正踩着梯子往城楼上爬,素纸剪的刀刃划过 “百济兵” 的脖颈,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
他忽然觉得眼睛发烫,抬手揉了揉,看见译语人正指着西市的方向。
“金使者,您瞧那边。西市口那家铺子新到了新罗的人参,掌柜的正举着样品吆喝呢,说是今年刚挖的山参。”
金法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攒动的人头。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
“不去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摸了摸怀里的锦囊,里面是新罗士兵的名册,墨迹被体温洇得有些发皱:
“明日天不亮就得动身去辽东,得早些歇息。”
译语人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他知道金法敏心里装着事 那些被百济掳走的百姓,那些在战火里焚毁的村庄,还有临行前国王握着他手说的话:
“告诉程将军,新罗的子弟兵已经备好粮草,就等唐军的号令。”
两人往鸿胪寺走时,路过布告栏。
新贴的战报前围满了人,有人举着灯笼念上面的字:
“程名振部于卑沙城东十里击溃百济援军,斩首两千余级,俘获战马三百匹……”
金法敏停下脚步,听着那些数字,忽然想起刚到长安时,鸿胪寺的官吏给他看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的三十三座新罗城池,如今总算是能划掉一座了。
回到住处,他从行囊里翻出那面锦旗。
锦缎在灯笼下泛着柔和的光,“忠心事唐” 四个汉字针脚细密,是王后带着宫女们连夜绣成的。
他把锦旗仔细叠好,放进油布包里,又检查了一遍干粮和水囊。
窗外的打更人敲过三更,他吹灭烛火,却睁着眼睛到天亮。
天刚蒙蒙亮,驿卒便来敲门。
金法敏背起行囊往外走,脚刚踏出大门,就见译语人牵着两匹马来了,马鞍上捆着厚厚的毡垫。
“辽东雪大,路上得垫着些。”
译语人帮他把油布包系在马背上,忽然叹了口气:
“去年这个时候,还在新罗看雪呢。”
金法敏翻身上马,缰绳勒得有些紧:
“等打完仗,就能回去看了。”
马蹄踏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灯笼还没摘下,在晨雾里像一串模糊的红点子。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城的方向,城楼上的角楼在晨光里露出灰黑色的轮廓,忽然觉得那城墙格外厚实,像能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
与此同时,辽东的雪地里,程名振的军队正在向南推进。
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头盔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士兵们踩着没膝的积雪,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靴底的铁掌陷进冰壳里,偶尔能听到冰碴碎裂的脆响。
苏定方骑着一匹黑马走在最前面,玄甲上结的冰碴被体温烘化,又在寒风里冻成一层白霜,阳光照上去,亮得人睁不开眼。
“将军,前面就是建安城了。”
副将从后面赶上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斥候回报,城里大概有三千高句丽兵,还有不少从卑沙城逃过去的百济残部。”
苏定方勒住马,抬手挡了挡风雪。
远处的建安城像一头伏在雪地里的巨兽,城头的高句丽旗帜被风扯得笔直,黑底白字的旗面在漫天飞雪中格外扎眼。
他从怀里掏出羊皮地图,冻得发僵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
“让弟兄们歇歇脚,吃点干粮。”
士兵们纷纷卸下背上的干粮袋,冻硬的麦饼得用刀割着吃,就着雪水咽下去,喉咙里像卡着沙子。
有几个新罗士兵凑过来,把怀里的腌菜分给唐军,酱菜的咸香混着雪的寒气,倒让人精神了不少。
程名振走过来时,正看见一个新罗兵用生硬的汉话教唐军怎么用雪搓冻僵的手。
苏定方把地图递给他:
“程将军。新罗的援军到了,在后头十里地,带了不少腌菜和米酒。”
程名振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些新罗士兵身上。
他们的军服不如唐军厚实,不少人的耳朵冻得通红,却把长矛握得笔直,矛尖上的冰碴闪着寒光。
他想起金法敏派人送来的信,说新罗王已经征集了五千士兵,就等开春冰化了,便能从水路夹击百济。
“让伙夫把米酒热一热。还有告诉弟兄们,破了建安城,咱们就着雪喝庆功酒。”
话音刚落,远处的城头突然传来一阵梆子声。
高句丽兵在城楼上跑动的身影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有几个人正往城下搬石头,滚木在冰面上滑出刺耳的声响。
苏定方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的横刀,刀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
“看来他们等不及了。”
攻城的号令在午时响起。
唐军的投石机先砸向城门,巨石裹着雪团撞在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的冰碴像碎玻璃一样四散飞溅。
高句丽兵在城头上射箭,箭簇穿过风雪,偶尔能听到噗的一声,是射中皮肉的动静。
有个年轻的唐军士兵刚爬上梯子,就被一箭射穿了喉咙,身子晃了晃,从梯子上摔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鲜血很快就把周围的雪染成了暗红色。
新罗士兵举着盾牌往前冲,盾牌上很快就插满了箭。
有个新罗小卒被石头砸中了腿,躺在雪地里哼哼,旁边的唐军伸手去拉,刚把他拽起来,一支冷箭就射穿了唐军的肩膀。
两人摔倒在雪地里,滚作一团,血和雪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程名振站在高处,看着士兵们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墙,又像被礁石挡回来的浪头。
他把手里的令旗往下一挥,后备军立刻举着长戟冲了上去。
长戟的铁刃劈开风雪,也劈开了城头扔下的火把,火星落在雪地里,很快就灭了,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印记。
苏定方亲自擂鼓,鼓声在风雪里闷闷的,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有个鼓手被流矢射中了胳膊,咬着牙用左手继续擂,血顺着鼓槌滴在鼓面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到了傍晚,城门终于被撞开了。
唐军和新罗兵一起涌进去,巷战立刻打响。
高句丽兵退到民房里负隅顽抗,箭矢从门窗里射出来,偶尔能听到百姓的哭喊声。
程名振提着刀冲进一间屋子,看到地上躺着几个被杀死的高句丽兵,角落里缩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见他进来,吓得浑身发抖。
他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要动,转身又冲了出去。
雪还在下,落在尸体上,很快就把血色盖住了。
建安城里的火光在雪夜里格外显眼,照亮了半边天。
程名振站在城楼上,看着士兵们清理战场,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个新罗军官,手里捧着个瓦罐,罐子里的米酒还冒着热气。
“将军,尝尝我们新罗的酒。”
军官的脸上带着伤,血冻成了紫黑色,却笑得很灿烂。
程名振接过瓦罐,抿了一口,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里发颤。
他望着城外的雪原,雪地里插着的唐军大旗和新罗小旗挨在一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两团不肯熄灭的火。
“告诉弟兄们,今晚好好歇息。明天一早,继续往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