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跟着绿衣宫女穿过几重回廊,来到蕙风殿后的湖边。夜风拂过湖面,泛起粼粼波光,远处凉亭中一道红色身影背对而立,衣袂飘飘。
“姑娘请自便。”宫女在百步外突然停住,垂首退到一旁。
雪儿不疑有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囊——里面装着她亲手雕刻的桃木小像,是凌霜少女时的模样。小像背后,她用簪子尖儿细细刻下两行小字,“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凌姐姐!”雪儿欢快地唤道,提着裙摆小跑上前,夜风拂过她手中的锦囊,带起一阵淡淡的桃木香,“我终于能当面跟你说......”
凉亭中人徐徐转身,月光如水,倾泻在那袭正红缂丝宫装上——这颜色艳得刺目,分明是皇后与公主才能用的朱砂红。
雪儿瞳孔骤缩,待看清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庞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雪儿姑娘,咱们又见面了。”长乐公主嘴角噙着浅笑,指尖轻轻抚过正胸前的绣金云纹,“这颜色......可还衬我?”
雪儿眸光微闪,旋即端正身形,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民女参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她语调平稳,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起身时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只见湖面泛着银光,凉亭四周的纱幔在夜风中无声飘荡,偌大的湖畔竟无一个侍卫宫女的身影。
她心头一紧,面上却浮起无奈的浅笑,“想是那宫女糊涂,带错了路。既然陆昭仪并不在此,民女告退。”
话音未落,她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熟悉的沉水香扑面而来,令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姑娘小心。”那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温柔,却让雪儿如坠冰窟。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万俟怪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他左手托住雪儿右肘,右手已环上她的腰间。
雪儿一个旋身急退,瞳孔骤缩,却只从嘴里挤出一个你字。
“好久不见,可是吓着姑娘了?”万俟怪低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向长乐公主,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公主乖顺地依偎在他胸前,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难道公主还没说么?”他修长的手指轻佻地勾起公主的下巴,“从今日起,驸马府要改姓‘万俟’了。”
雪儿望着公主仰望万俟怪的眼神,心头猛然一沉——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依赖,让她瞬间明白了万俟怪的险恶用心。
他定是要借公主之手,报复她与任冰!
念及于此,雪儿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成爪直取万俟怪咽喉。万俟怪不慌不忙侧身避过,反手扣向她手腕要穴。
二人瞬息间已过数招,掌风激得亭边纱幔猎猎作响。
雪儿身形急转,右掌挟着劲风直劈万俟怪面门,“万俟老怪!你我之间的恩怨,何故牵连无辜!”
万俟怪广袖轻拂,如流云般卸去掌力,反手扣住她手腕一拽,轻声细语道,“雪儿姑娘这话好生伤人。公主殿下待我一片真心,岂容你妄加揣测?”
话音未落,雪儿左膝已凌厉上顶。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红影倏然插入二人之间——
“住手!”公主张开双臂护在万俟怪身前,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尖利,“大胆刁民!谁准你伤本宫的驸马!”
雪儿仓促收招,踉跄后退两步。只见公主面色潮红如染胭脂,十指死死揪住万俟怪的衣襟。
她仰头望着万俟怪的眼神既痴迷又狰狞,活像护食的野兽,“他是本宫的人!谁敢动他分毫,本宫诛他九族!”
夜风骤起,吹得公主满头珠翠叮当作响。万俟怪顺势将人搂入怀中,手指轻抚过公主散乱的鬓发。
他低头在公主耳畔轻语,“殿下莫怕,她伤不了我。您去看看景行可醒了?若是醒了,臣陪您回府可好?”
“景行”二字如惊雷炸响在雪儿耳畔。她瞳孔骤然紧缩,去年中秋后的那个夜晚注定不平凡——那夜公主借着赏月,在任冰酒中下了“情人魅”,不想却被漱玉匆忙间将神志不清的万俟怪推进寝殿。
翌日清晨,他们看到被捆成粽子的万俟怪,嘴角还淌着涎水。
“原来你是装疯卖傻!”雪儿银牙紧咬,眼中怒火几乎要迸发出来,“当初就该一剑了结了你!”
万俟怪闻言不怒反笑,看着雪儿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身形,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公主颈后的肌肤,感受着掌下温热的战栗。
“雪儿姑娘说得是,”他低笑着,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可惜你们偏偏心慈手软,一个在无相湖底手下留情,一个还特意为我寻了间清净牢房,让我能养精蓄锐......”
月光下,他俊美的面容浮现出病态的满足,仿佛在欣赏自己精心编织的阴谋终于得逞的模样。
这一年的装疯卖傻,这一年的忍辱偷生,如今看来都是值得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昨天——
天牢最底层,玄铁牢门缓缓开启。
狱卒低着头,将食盒放在潮湿的地上,转身欲走。
“今日的‘药’,味道淡了些。”阴影里,万俟怪的声音沙哑带笑,“韩公公莫非是心疼了?”
那狱卒身形一僵,袖中手指微微发抖,他嗓音尖细,分明是宫中内侍的调子,“近日太医院查得紧,血灵芝只能取半钱......”
万俟怪从黑暗中探出枯瘦的手,指尖在食盒暗格一叩——三粒赤红丹丸滚落掌心,他仰头吞下,喉间发出满足的叹息。
“三百日了......”他忽然轻笑,“难为韩公公每日扮作狱卒,从太医院偷药,再混入这猪食般的牢饭里。”
韩公公扑通跪下,“门主明鉴!属下为了避人耳目,连‘春风化雨散’都分十次夹带......”
“嘘——”万俟怪突然贴近铁栏,浑浊的眼球映着走廊火把,“你听。”
远处传来卓越与典狱长的交谈声。
韩公公面如土色,却见万俟怪袖中滑出一枚金针,精准刺入自己手腕穴道。霎时间,他佝偻的背脊竟如青松般挺直,被挑断的手筋在皮下泛起诡异的金红色。
“多亏陛下每日赏的‘龙血膏’......”万俟怪五指张开又握紧,骨节爆出雷鸣般的脆响,“任冰以为废我武功是上策,却不知这‘春秋逆旅’功法,本就有一项‘破而后立’的要诀!”
御花园的夜风带着淡淡药香,这几日由于九王爷谋反带来的变故,公主一直宿在椒房殿,这晚公主独坐凉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盏边缘——那夜合欢香的余韵似乎仍在梦中纠缠。
忽然,一阵沉水香气随风飘来。
“殿下夜露深重,当心风寒。”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公主蓦然回首,只见一袭素色布袍的男子立于月下,眉目如刀,唇角含笑。他的面容陌生,可那双眼……暗如深渊,又灼如野火。
“你倒是个细心的。”公主慵懒挑眉,这般年轻的面容,想必是太医院新进的学生。她目光掠过他肩头,望向更远处的宫道,“张医官今日告假了?怎的派你个生面孔来?”
“草民复姓万俟,新入太医院当值。”他执壶为她斟酒,动作行云流水,倒像是在自家小酌般自在。
公主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这人行礼时腰背挺得笔直,眉眼间不见半分卑怯。月光透过琉璃盏,在他素色衣袍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衬得他整个人如同浸在陈年佳酿里,莫名让人想起那些藏在深宫秘阁的、不循常理的野史孤本。
“万俟......”她玩味地重复着这个少见的姓氏,忽然发现他斟酒时小指微微上翘——这是先朝贵族才有的习惯。酒液在杯中打了个旋儿,倒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公主指尖一颤。
万俟怪却恍若未觉,低笑道,“听闻殿下素爱《野有蔓草》,恰巧草民近日得了古谱,其中一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倒是极配今夜月色。”
公主突然捏住他手腕,“你这虎口的疤,倒像是金簪所伤?”
万俟怪任由她探查,忽然反手扣住她掌心,拇指重重碾过她的手腕——那是那夜他情动时咬过的位置。
“殿下若真好奇……”他俯身在她耳畔,终于露出原本的嘶哑嗓音,“不如问问您枕下的半块燕纹玉佩——它可还认得旧主?”
“你——!”公主猛地推开眼前人,脸色霎时惨白,指尖的酒盏“当啷”坠地,在青砖上摔得粉碎。
万俟怪又低笑着逼近,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在宫灯下忽明忽暗,“现在......可认得了?”他一把扣住公主颤抖的腕子,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淡去的咬痕,“那夜任驸马逃了,可您哭着抱紧的,从头至尾,都是我啊。”
公主浑身发抖,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臂,却被他打横抱起。织金凤袍逶迤在地,扫过满地碎瓷。
内殿纱帐无风自动,窗外忽而电闪雷鸣,阵雨倾盆而下,将满殿喘息与呜咽尽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