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薄雾未散,晨露沾衣。雪儿正为任冰突然提及拜会师父而错愕,忽闻枯枝轻响。抬眼望去,但见一位青衫老者踏雾而来,乌木杖头悬着的朱漆药葫芦在曦光中流转着琥珀色的光晕。
“老青头,你可真是偏心!”漱玉朱唇轻启,清亮的嗓音惊起林间几只山雀。
话音尚在晨雾中飘荡,只见青崖真人白眉一扬,身形如流云般掠过山径。众人只觉眼前青影一闪,那柄乌木杖已“笃”地立在青石板上,震得落叶纷飞。
“哈哈哈——”老者长笑未歇,任冰已携雪儿执弟子礼,段少阳抱拳而立,漱玉则俏皮地福了福身。
山风拂过,四人衣袂交叠,竟在晨曦中勾勒出一幅江湖相逢图。
“妙哉!”青崖真人白眉倏扬,手中乌木杖陡然化作一道青虹,在雪儿周身三尺外划出浑圆轨迹。
霎时间,满山落叶应势而起,竟在雪儿足下排布成先天八卦之象,每一片落叶都精准地停在卦位之上,纹丝不动。
老者收杖而立,宽袖无风自动。他捋着银须,眼中精芒如电,“好个灵台澄澈的丫头。难怪老夫那傻徒儿每每念及你时,连‘寒江独钓’这等看家剑法都能把第七式抄成‘并蒂莲开’!”
任冰万没料到师父甫一现身便揭自己老底,待要阻拦时,那“并蒂莲开”的尾音已随风散入满山晨雾。
他无奈侧首,恰撞进雪儿盈盈眼波里——姑娘黛眉轻挑,杏眸中漾着三分狡黠七分戏谑,直晃得他心尖发烫。
“师父,”他剑眉虽蹙,唇角却止不住上扬,“您老人家见了徒媳妇,不赏见面礼也就罢了,怎么还专捡弟子的糊涂账说道啊?”
雪儿只觉一道醇厚内力随杖风拂过奇经八脉,当即再次抱拳行礼,“晚辈欧阳雪,见过青崖前辈。”话音未落,那木杖已轻轻托住她手腕。
“俗礼免了。”老者袖袍一振,八卦落叶应声重归尘土,“老夫山野之人,当不起‘前辈’二字。不过你若肯叫声‘老青头’,我倒有样好东西相赠。”
任冰急忙横跨半步,剑鞘不着痕迹地隔开二人,“师父,您那‘好东西’上次可是让大师兄抱着山门石狮子诉了三天衷肠。”
青崖真人突然偏首,白眉下那双慧黠的眼睛眨了眨,枯瘦如松枝的手掌拢成喇叭状贴在任冰耳边,声音刻意压低,“傻徒儿,这不正是试试这丫头真心的好时机......”
话音未落,雪儿已闪至跟前,纤纤玉臂熟稔地环住老者脖颈。青崖不防她这般亲昵,先是一怔,继而仰天大笑,宽袖翻飞间一道青光倏然射出。
雪儿不慌不忙,纤腰如柳枝般向后一折,素手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稳稳接住飞来的物件——竟是一只通体碧绿的青玉葫芦,不过巴掌大小,葫芦嘴用红绸系着,轻轻摇晃时能听见里面酒液荡漾的声响。
“好!好!”青崖抚掌赞叹,雪白的长眉高兴得上下飞舞,“这‘醉春风’埋在后山整整十年,今日终遇明主。”
忽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声音道,“丫头记着,若是这臭小子敢惹你生气,灌他一口,保管乖乖认错。”
任冰闻言脸色大变,“师父的酒会让人说胡话!”他身形如电,伸手就要去夺。却见雪儿足尖轻点,已翩然退至三丈开外,青玉葫芦在她指尖滴溜溜转个不停。
她眼波流转,朱唇勾起狡黠的弧度,“如此厚礼,雪儿却之不恭。”忽地将葫芦往任冰方向一递,眸中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芒,“任大侠,要不要......现在尝尝?”
就在众人笑声未歇之际,青崖真人广袖再扬,一道银练破空而出——竟是一柄通体莹白的短剑,剑身薄如秋蝉之翼,在晨光中流转着泠泠清辉。
剑脊上“明月”二字篆文若隐若现,剑气激得四周枝叶无风自动。
“接好了!”老者木杖顿地,声如洪钟。
雪儿眸光一凝,素手轻扬间已挽出三朵碗大的剑花。但见银芒吞吐,恰似三月梨花开谢,将那飞来的短剑稳稳接在手中。
“好!”青崖抚掌大笑,声震林樾,“明月剑赠真侠女,正合‘皎皎空中孤月轮’之意!今日老夫便将这徒儿,托付于你了!”
雪儿反手将短剑收入袖中,忽地抱拳深施一礼。再抬头时,杏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老青头儿放心。”
她故意拖长声调,“我定会替您......好·好·调·教这徒弟。”
任冰闻言,佯装恼怒地一甩袖袍,“果然被漱玉说中了,师父就是偏心!”
“放屁!”青崖真人突然爆了句粗口,惊飞枝头雀鸟,“这丫头天资比你高出何止一筹?”白眉下的眼睛突然泛起精光,“老夫这一身‘太素九针’、‘回春妙手’,临了临了总算见着个能传衣钵的......”
说着突然假咳两声,枯瘦的手指却悄悄对着雪儿比了个手势。雪儿会意,故意提高声调,“老青头说得是,正好我最近研习《黄帝内经》有些疑难,不如明日就上山叨扰?让某个不争气的......”
葱白指尖戳了戳任冰的腰眼,”给我们煮茶研墨,揉肩捶腿!”
任冰摇头苦笑,忽觉掌心微痒。低头看去,雪儿正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那酥麻的触感顺着经脉直窜到心尖儿,待辨清是“认命吧”三字时,他忽然反手扣住那只作乱的柔荑,在雪儿耳边低语,“认命可以,但得收利息......”
段少阳见他们师徒三人言笑晏晏,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笑道,“老青头,您这可不够意思啊。去年寒冬腊月,晚辈在山门前守了三天三夜,冻得跟个雪人似的,您连片衣角都没让见着。如今倒好,把压箱底儿的宝贝都送人了?”
青崖真人白眉一扬,乌木杖“咚”地杵进土里,“段家小子,你还有脸提?去年那坛梨花白,老头子我连坛底都挖干净了!人可以见不着,这酒总该给老头子留下吧?”
“这可怨不得晚辈。谁知道您这一仙游,何时才回?万一被山里的野猪猢狲偷喝了去......”话未说完,突然一个侧身,堪堪避过老者扫来的杖风。
漱玉忍俊不禁,纤纤玉指在段少阳额头轻轻一点,“你呀......”尾音拖得绵长,眼中满是促狭。
她忽地转身,朝青崖真人盈盈一礼,“老青头莫恼,您既然今日这般大方......”
素手突然在段少阳背后一推,将他送到老者跟前,“不如指点指点我这个不成器的夫君?他那手‘落英剑法’啊......”
朱唇轻抿,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连我们朝白看了都直摇头呢!”
“我本是使箫的,剑法自然......”段少阳急忙转头辩解,却在触及娘子目光时蓦地顿住。
只见漱玉正冲他拼命眨眼,长睫如蝶翼般扑闪,分明在说,“趁着老青头高兴,还不快讨教几招?”
段少阳果然整了整衣冠,朝老者深深一揖,“说起来,六年前若非老青头收留漱玉在灵山修行,只怕我此生......”话到此处,他喉头微动,没有继续说下去。
漱玉闻言一怔,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裙裾。她下意识望向任冰,却见那人正凝视着雪儿,目光温柔似水。
而雪儿一双杏眸却牢牢锁在段少阳身上——当年初识漱玉时,她曾轻描淡写地提过被一位侠义公子所救之事,却从未细说缘由。此刻见表哥突然提及,雪儿眼中顿时闪过探究的光芒。
山间晨雾忽浓,将四人微妙的神情都笼在朦胧里。
果然段少阳这一提,青崖真人白眉一抖,手中乌木杖“咚”地杵地,“说起这个——”
突然扭头瞪向任冰,“当年这孽徒半夜三更背个昏迷不醒的姑娘上山,说什么‘求师父救救这个可怜人’......谁知道救回来的是个磨人精!”
漱玉“噗嗤”一笑,眼中却泛起湿润,“老青头最是嘴硬心软。那会儿我整日哭闹,是您老人家用‘醉春风’掺在药汤里......”
“胡说!”老者突然跳脚,白胡子都翘了起来,“明明是安神的茯苓汤!”说着却心虚地瞥了眼任冰,“咳......也就掺了一钱......半钱!”
段少阳闻言,脸色骤变,“什么?您给她喝......”
“急什么!”青崖真人不耐烦地挥杖,“老夫的‘醉春风’岂是寻常酒水?这丫头肝气郁结,非此物不能疏通。”
“漱玉姐姐当年因何事肝气郁结的?”雪儿突然轻声打断。山风倏止,众人神色俱是一凝。
青崖真人白眉一抖,手中乌木杖忽地旋出三朵杖花,恰似要搅散这凝滞的气氛,“哈哈哈......小丫头问得好,这肝气郁结嘛......”
任冰的剑穗无风自动,却见老者杖头“啪”地压住他手腕要穴,“当年这丫头被人强灌了西域奇毒‘离魂散’,此毒专攻肝经,须得以酒为引才能逼出......”
却听漱玉忽然轻笑,“老青头又唬人!分明是我一时贪嘴,偷喝了药圃里泡着断肠草的雄黄酒......”
任冰扶额暗叹,心道这下可好——雪儿前些日子刚钻研完《毒经》,连苗疆七十二奇毒都辨得明明白白,这漏洞百出的说辞......他不动声色地朝师父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无奈。
青崖真人白眉一抖,手中乌木杖“咚”地杵地,“啊呀!这地方儿怎么有株灵芝......”
话音未落,人已闪到三丈开外,佯装专注地研究起岩缝间一丛菌菇,“啧啧,百年难遇的紫云芝啊......”枯瘦的手指却悄悄把菌伞捏碎了一块。
雪儿将众人慌乱情状尽收眼底,唇角微扬。她忽地贴近任冰,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勾,带起一阵酥麻。
“冤家......”任冰无奈低叹,俯身在她耳畔轻语,“今夜沐恩居,给你讲个......”话音未落,却被段少阳一声惊呼打断。
“什么?玉儿你竟饮过断肠草?”段少阳剑眉紧蹙,一把攥住漱玉的手腕,满脸惶急,“何时的事?怎的从未听你提起?”
老青头倚着乌木杖,老眼微微眯起,将四人情态尽收眼底——
段少阳剑眉紧锁,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玉箫上的刻痕,目光在漱玉与任冰之间游移不定,活像只守着肉骨头的大犬;
漱玉双颊飞红,纤指绞着腰间丝绦,时而偷瞄段少阳,时而低头抿唇,连耳坠上那颗明珠都跟着轻轻发颤;
任冰额角沁出薄汗,剑穗被无意识绕了三圈,偏还要强作镇定去挡雪儿的视线,倒把“此地无银”写在了脸上;
雪儿却是杏眼灼灼,指尖在任冰腰间软肉上打着转儿,唇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活脱脱亮出爪子的小狐狸。
他望着这两对痴儿怨女,忽然仰天大笑,“痴儿啊痴儿!”老青头伸杖在地上划出一对阴阳鱼,“这情之一字,不过三味......”
“一味‘求不得’,如那傻徒儿当年独坐山巅,数尽繁星不见月;”
“一味‘放不下’,似这漱玉丫头执剑十年,斩不断青丝三千丈;”
“一味‘忘不了’,恰似你们此刻,明明各自圆满,偏要追索前尘旧痕!”
乌木杖突然往四人中间一劈,震落满树晨露:
“要老头子说,情劫如药——”他从葫芦里倒出三粒丹丸,“黄连苦尽方知甜,当归久别才得圆,至于这第三味......”
老者忽然将丹丸抛向空中,任冰、雪儿、段少阳、漱玉同时伸手,却见四掌相接,丹丸早已化作风中香尘。
“哈哈哈!第三味就是——”他拄杖远去,唯有苍劲歌声回荡山间:
“眼前人即心上人,何须问前因!”
四人静立山道,望着青崖真人远去的背影。老者青灰色的衣袍渐渐隐入晨雾,唯有那柄乌木杖叩击山石的”笃笃“声,伴着药葫芦晃动的脆响,在山道间悠悠回荡。
“眼前人即心上人,何须问前因......”
段少阳忽觉掌心一暖,原是漱玉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低头望去,只见娘子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光,唇边却已绽开笑靥。那笑意如春风拂过,将方才的阴翳一扫而空。
任冰正出神间,忽觉袖口传来细微的牵扯。垂眸望去,雪儿纤纤玉指正勾着他衣袖的云纹滚边,仰起的俏脸浸在晨光里,眸中星河潋滟,“可听真切了?老青头说了......”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某人是不是该......”
话音未落,任冰已反手扣住她的柔荑,十指相缠间将她拉近半步,“这话合该我问才是。”
他低头时额前碎发扫过她眉梢,嗓音里浸着蜜糖般的笑意,“在下清清白白一张素笺,哪来的什么前尘?倒是姑娘你......”
眼风忽地扫向段少阳,意有所指地顿了顿,“那些个青梅竹马的前缘旧事......”
段少阳正替漱玉整理腰间玉佩的穗子,闻言指尖一颤,竟将两根丝绦缠成了麻花结。
漱玉“噗嗤”笑出声来,指尖戳着夫君的额头,“呆子,人家小两口斗嘴,你慌什么?”一阵风掠过,将她这句话揉碎了撒进满山的晨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