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玩提着裙裾,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月洞门,步入后园。
她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脸颊的滚烫和擂鼓般的心跳。方才厅堂里那些笑语、那些打趣的目光,尤其是周熙那副手足无措的窘态,都让她羞赧得几乎窒息。
魏玩倚在水榭的朱漆栏杆旁,望着池中几尾悠闲摆尾的红鲤,心绪却如池水被投入石子般涟漪不断。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有些急促,又带着几分迟疑。魏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心跳得更快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系着的一块青玉佩环。
“魏……魏娘子。”周熙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此刻却有些紧绷。
魏玩缓缓转过身,垂着眼睑,只看着自己裙下露出的绣鞋尖上那对小小的珍珠,轻轻应了一声:“周郎君。”
一阵短暂的沉默。暮色四合,水榭边的灯笼尚未点亮,只有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映在少女低垂的颈项和耳廓上,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周熙只觉得口干舌燥,平日太学里与人辩论的机锋、面对韩执策问时的从容,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搜肠刮肚,终于想起袖中一物,忙取了出来,却是一枚用丝绦系着的、温润光洁的羊脂白玉佩,雕着简洁的缠枝莲纹。
“方才......方才苏大郎硬塞与我的,”周熙的声音有些发干,向前递了递,“说是......说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他话未说完,脸已先红了。
魏玩闻言,耳根更是红透,飞快地抬眼瞥了那玉佩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声如蚊蚋:“苏大郎君惯会取笑人......这......这如何使得......”
她袖中的手指攥得更紧,心口怦怦直跳。依礼,私相授受是大忌——以前倒是还好说,但是现在已经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这种情况是真的不太好送了。
其是在两家父母已然首肯、即将正式议定婚约的这个当口,任何逾越礼数的私下传递,都可能落人口实,成为日后被人指摘的把柄,更会辱没门风。
什么?
韩执跟苏轸也是这个样子的?
那可不一样,那算是苏轸看着韩执写下来的,算不上“私相授受”。而那篇《西洲曲》,那也是跟着别的大礼一起送过来的,那叫“名正言顺”!是双方家族认可下的风雅唱和,是合乎“六礼”程序的雅事!
而此刻,周郎君这般私下递来的玉佩,虽经了苏轼的手,终究是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私下传递。
若她接了,便是实实在在的“私相授受”,传出去,不仅她的闺誉受损,连带着魏家、周家的清名都要蒙尘。周郎君情急之下或许思虑不周,但她不能不懂这个规矩。
“周郎君,此物贵重,又是苏大郎君顽笑之举。你我两家既已有长辈议亲之意,更当谨守礼度,以待‘六礼’之成。此等......此等私相授受之事,非但于礼不合,亦有负长辈期许。还请郎君收回。”
魏玩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闺秀的端肃。她没有去接那玉佩,反而后退了半步,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周熙拿着玉佩的手僵在半空,猛地收回手,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深深作了一揖,声音带着歉意:
“魏......魏娘子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但是话说回来,这还是魏玩第一次这样子严肃——万一过个两年,两个人都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后,一旦成亲,那自己似乎......
想到这里,周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周熙的脑海,带着刺骨的凉意:万一......万一礼成完婚……洞房花烛夜,他若是哪里行差踏错,或是日常相处稍有不慎......
那这位新妇会不会也像今日这般,忽然敛了笑意,后退半步,然后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地指出他如何“于礼不合”、“有负期许”?
再然后让他去跪祠堂抄《礼记》?周熙仿佛已经看到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下,新娘子不是含羞带怯,而是正襟危坐,与他讨论《女诫》中“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的深意……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周熙就觉得后颈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新婚燕尔时,因为忘了某条《礼记》的细节,或是没按《仪礼》的规矩行事,就被新妇肃容“规劝”,那场面——我的天哪!
简直比被太学博士当众斥责还要令人无地自容!到时候,别说举案齐眉了,他怕是连靠近一步都得先想想合不合规矩!
他甚至想到了苏轼那促狭鬼日后可能的嘲笑:“周兄,听闻你与魏小娘子相处,每日三省吾身:晨起可合礼?午膳可合仪?晚寝......嘿嘿......”
这些场景让他头皮隐隐发麻。
他忍不住想到韩执偶尔拉着他,蹲在房间门口吐露的“苦水”——说苏轸治家多严,看着像是两个人恩恩爱爱、形影不离的,但是背地里多严格。
当时他考科举的时候,还是苏轸每天严格规定死命令,让他每天看哪本书;要看多少时辰。就连韩执不擅长的策论,都是在苏轸一鞭子一鞭子之下教出来的!
当时听韩执诉苦,周熙还觉得他有些夸大其词,甚至带着点炫耀自家娘子才学的意思。可此刻,看着眼前魏玩那凛然不可犯、引经据典条理分明的模样,那种感觉似乎在他这里放大了!
魏家妹妹年纪虽小,可这持礼端肃、引经据典的架势,简直和苏轸阿姊如出一辙,甚至……那份不容置疑的凛然,让他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玉汝姊姊!周郎君!开宴啦!” 苏辙活泼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一根救命稻草,将周熙从这令人窒息的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
“来了!”周熙此时就是连忙收起了礼物,对着魏玩吆喝了一声,就直接跑了,“我......我先去前头看看席面!”
他决定了——若是有机会见到眉山的那位王弗娘子,他一定要说个一大通,说丈夫不管教就会怎么怎么样的话。
他再次决定了——必须未雨绸缪!绝不能让这汴京城里,将来吃这“严妻治学”之苦的,只有他周熙一个人!拉苏轼下水……不,是“拯救”苏轼于可能的“水火”之中,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