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城郭在八月骄阳下显出别样气象。
云初勒马立于长坡,遥望前方那如卧龙盘踞的灰色巨城,扑面热风里挟裹着金铁交击声、嘶吼叫骂声,隔着一里地已然可闻。
官道至此分成三道阔径,道上烟尘飞扬如黄龙翻滚。
左侧道上,两群劲装汉子各执兵器战作一团,刀光绞着枪影,血滴溅入干燥浮土。
当中主道,十余名蓝衣人策马狂奔,蹄铁踏碎了一辆运菜骡车,萝卜青菜滚落一地,马上人狂笑而去。
右侧驿道稍静些,却有灰衣汉子揪着老车夫的衣领逼索“过路银”,身后镖旗被撕裂一角,在风里耷拉着。
江湖。
吵嚷更胜那山匪横行的荒径,气息却更加沉浊粘稠,似一锅滚沸的兽血。
她策马沿右侧驿道缓行。
天青色布袍裹在瘦削身架上,毫不起眼,惟腰间那柄朴拙长剑引来三两瞥视。
马前忽地撞来一物。
是方才被逼索银钱的老车夫,踉跄后退绊在石上,干瘪身躯朝云初马前栽倒。
揪他衣领的灰衣大汉咧嘴咒骂,蒲扇大手紧跟抓来。
云初并未下马。
左足尖轻点马镫,俯身探臂——指尖堪堪擦过老汉肩头,一带一送。
老汉只觉一股柔和力道托住全身,如滚落斜坡的草团,被无形手掌轻推着直起身,稳稳站在道旁。
灰衣大汉的粗爪抓了个空,反因前冲之势踉跄半步。
他霍然抬头,对上一道目光。
那目光太沉太静,落在面皮上竟有实质的冷意。
他本欲发作的恶气窒在胸口,张了张嘴,又瞥见那柄剑,终是悻悻然啐了一口,转身去找下一只“肥羊”。
“谢……谢姑娘援手……”老汉惊魂未定,作揖如捣蒜。
云初轻轻摆手,马蹄依旧不疾不徐,碾过洒落在地的青菜叶片。
碎裂的菜汁染污青石板,又被更多匆匆奔踏的靴履踩成污浊的泥印。
城门巍峨如巨兽之口,吞噬流入的车马人流。
守卒抱着矛杆昏昏欲睡,只拦生面孔索要几个铜板过路费。
云初递钱收牌,指尖触到对方汗津津的手心,内里蕴藏的几分内家火气清晰可辨。
连守城兵卒,都非庸手。
城内喧声骤增数倍,直灌耳鼓。
叫卖呼喝声,兵器碰撞声,争执叫骂声,混杂着脂粉汗气、劣质酒气、牲口气味,拧成一股粘稠燥热的风。
她牵着马拐入一条支巷,刚欲寻一落脚处,前方街心又是一阵骚动怒骂。
一驾朱轮华盖香车被七八条大汉团团围着,拉车的健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为首一个独眼壮汉,脸上横过一道狰狞刀疤,露出几颗黄牙:“广源镖局的货?打伤我兄弟,赔了银子再走!”
车门帘哗啦掀起,探出一张苍白惊惶的年轻公子面庞:“尔等……休得无礼!分明是你们撞翻我的字画箱在先!”
“少放屁!”刀疤独眼身旁窜出个瘦猴,嬉皮笑脸去撩车帘,“让大爷瞧瞧,藏了什么粉头娘子……”话音未落。
“嗡!”
一物破空而至,带起急促短促的颤音。
瘦猴的爪子僵在半空,一柄寸长的柳叶飞刀赫然钉在他即将触及的朱红车辕上,刀尾尚在疾速震颤不休。
场中霎时一静。
刀疤独眼眯起仅剩的凶目,循飞刀来处急扫。
云初的目光却已掠过众人头顶,落向斜对面屋脊。
一条颀长人影懒散坐在瓦楞间,暗绿劲装几乎融于青苔旧瓦,只一双长腿悬在檐下,晃晃悠悠。
那人指间还夹着第二柄薄如蝉翼的飞刀,刀身映着日光耀出一线刺眼寒芒。
“铁鹞子徐豹,恁的威风,只会围个小公子呲牙咧嘴?”屋顶人语声带笑,懒洋洋像是刚睡醒,却又字字穿风透耳,清晰砸在每个人脸上。
刀疤独眼脸上红白交错:“唐门的小雀儿,也敢来中州捋虎须?找死!”他肩头猛沉,臂上肌肉坟起,竟从身后抽出一根精铁短棍,手腕一翻便如毒龙出洞,带着闷响直捣香车!
“嘭!”
一声巨响。
棍头并未击中脆弱的车壁,反被一道天青色身影格开,棍身剧颤!
云初不知何时已无声插在场中,寒月剑鞘横在棍势最盛处,两股大力碰撞,竟激得地上尘土扬散三尺!
刀疤独眼虎口剧震,惊愕望去,却只看见对方沉静得无一丝波澜的眸子,和那柄尚未出鞘的剑。
与此同时——
“嗖!嗖!嗖!”
三声更急促的破空锐响自头顶袭下!直扑刀疤独眼后背大穴!
徐豹再狂也不敢无视唐门飞刀,猛地拧身回棍格挡。
“叮叮叮”三声细密脆响,火花迸溅中,三柄柳叶刀被精铁棍搅开,却如活物般在空中划出诡异弧线,“笃笃笃”全钉入徐豹脚前三寸的青石板缝里!
刀尾红缨犹自嗡鸣颤摇,排成一道凛冽的封锁线。
“中州地面,只认拳头大的道理?”屋顶上的人影轻笑一声,终于直起身,“我这飞刀,道理够不够硬?”他足尖在瓦沿一点,如一片无重的绿羽飘然而下,稳稳落在香车顶盖。
日光勾勒出他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身形轮廓,腰间斜挎的皮带子上,密密匝匝插满各色飞刀、银梭、乌黑铁蒺藜,阳光下冷光粲然如星河倒挂。
徐豹额角青筋跳动,凶狠目光扫过云初那柄未出鞘的长剑,再掠过车顶少年腰间寒星点点,又瞥了眼车内公子惊惧苍白的脸,最后死死钉在自己脚前那三枚颤动不休的飞刀上。
他铁棍在地上重重一杵,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喉头滚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含混低吼:
“扯呼!”
七八条汉子来得快,退得更快,如潮水般卷出巷口,转眼间只留下巷中激荡的尘土味。
车顶的少年朝车内抱拳:“小公子,受惊了。广源镖局的金字招牌,可不是这些地老鼠能沾污的。”他嗓音清亮,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意气。
车内公子慌忙探身还礼,感激之辞尚未出口,却见车顶绿影一闪——
那绿衣少年竟如鹞鹰般腾空而起,足尖在道旁槐树枝梢借力轻点,身体化作一道流线般的疾影。
他半空回眸,目光越过飞扬的尘土,恰恰落在云初身上。
这一瞬目光如电似雾。
他唇角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惊异,又似洞察。
随即身影已借树梢反蹬之力,疾掠向重重叠叠的屋宇深处,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檐角脊兽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只余下一串细碎铃声般若有似无的余音,被长街的嘈杂人声迅速吞没。
巷内重归平静,独留几片飘旋的落叶和被踏烂的青菜叶,还有那股混杂尘土与隐约血腥的燥热空气。
朱轮香车内,那面白公子战战兢兢望着云初:“多……多谢女侠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