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甸放下茶杯,杯底与紫檀木案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而沉稳的轻响,仿佛为方才那句冷冽的论断落下了最终的印章。
殿内,冯胜与几位核心将领交换了一个眼神,眉宇间难掩忧色。
冯胜躬身出列,沉声道:“陛下,苏赫巴鲁此人虽年轻,却在鞑靼白羊部极有威望,其父早亡,他几乎是靠着自己的勇武与战功才坐稳了小酋长之位。此人悍不畏死,又善于煽动,若任其串联,恐成燎原之势,微臣愚见,当以雷霆手段,擒其首恶,以儆效尤。”
“擒?”刘甸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节奏,“擒了他,北境就多了一个为‘祖魂’殉道的烈士,那些刚刚拿起书本的孩子,又会重新拿起刀。我们好不容易种下的种子,不能被这么一盆滚油给烫死。”
“那陛下的意思是……”冯胜有些迟疑。
“一个想证明自己价值的年轻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刘甸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一旁安静研墨的皇后童飞。
童飞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清丽的脸庞,柔声道:“是一个舞台,一个能让他尽情展示自己勇武,并得到所有人认可的舞台。”
“皇后知我。”刘甸赞许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转向冯胜,“冯卿,苏赫巴鲁要闹,就让他闹。他不是觉得我们的文字是软弱的妖术吗?那就让他见识一下,当这种‘妖术’与我们的大军结合在一起时,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万邦归心图》前,手指点在地图上蓟城以北,赤狼部所在的区域。
“传令给阿史那隼。”刘甸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告诉他,狼要出洞了。不必阻拦,让他看清楚,这头狼要去哪里,要咬谁。我要的不是一具狼的尸体,而是……一头被驯服的头狼。”
半月后,漠北草原,深夜。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起伏的草场染成一片银白。
苏赫巴鲁一身劲装,胯下是白羊部最神骏的追风马。
他的身后,聚集了三百名对他忠心耿耿的鞑靼勇士,他们是草原上最不信鬼神,只信弯刀的汉子。
“兄弟们!”苏赫巴鲁压低声音,眼中燃烧着火焰,“南边的汉人皇帝,想用那些鬼画符磨掉我们的爪牙,抹去我们祖先的名字!他们建起那片‘碑林’,不是在纪念我们的祖先,是在羞辱他们!是在告诉我们,我们的祖宗,从生到死,都是他刘家的奴才!”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月下闪着寒光:“今夜,我们就去把那些石头砸个粉碎!用我们的刀告诉那个汉人皇帝,草原的魂,是用刀刻的,不是用笔写的!”
“砸碎石碑!保卫祖魂!”三百勇士齐声低吼,声浪中充满了被压抑的愤怒。
队伍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向南疾驰。
他们的目标,正是那片让他们感到无比屈辱的北疆碑林。
一切都出奇地顺利,他们轻易绕过了几处零星的哨卡,碑林那沉默的轮廓已遥遥在望。
苏赫巴鲁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看来汉人的防备也不过如此!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瞬间,前方一片低矮的丘陵之后,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火光映照下,一队骑兵早已列阵以待,人数不多,约莫五百,但阵型森然,气势沉凝。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神俊的黑马,身披突厥样式的皮甲,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正是赤狼部的斥候统领,阿史那隼!
“阿史那隼!”苏赫巴鲁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为了汉人,向自己的同胞举刀吗?”
阿史那隼缓缓驱马上前,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苏赫巴鲁,回头吧。你不是在保卫祖魂,你是在葬送你部族的未来。”
“放屁!”苏赫巴鲁怒吼道,“未来是靠刀抢来的,不是靠读书读来的!你忘了你的族人是怎么死在汉人刀下的吗?你已经成了刘甸的走狗!”
“我没忘。”阿史那隼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正因为没忘,我才更清楚,只靠刀,我们永远赢不了。以前,我们打赢了,抢了粮食和女人,过一个冬天,就又得继续去抢。现在,陛下教我们耕种,教我们识字,教我们防疫,我的部族今年冬天没有一个孩子因为冬瘟死去。我的儿子,现在能读懂他爷爷的战功碑,而不是听老萨满胡乱念叨。这,就是未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赫巴鲁身后那些激动的勇士:“你们要去砸的石碑里,有你们的祖父,有你们的兄弟。你们砸掉的,不是汉人的恩赐,是你们自己子孙唯一能记住祖先名字的东西。你们以为这是反抗?不,这是愚蠢。”
苏赫巴鲁被这番话噎得心头火起,他猛地举起刀:“少废话!要么让开,要么就死在这里!”
“看来,你还是不懂。”阿史那隼叹了口气,缓缓举起了右手。
就在他手势落下的瞬间,苏赫巴鲁等人身后的草地里,突然冒出了无数黑影!
那是早已埋伏在此的鸿朝伏兵!
四面八方,火把次第亮起,将他们三百人围得水泄不通。
陷阱!
苏赫巴鲁心头一凉,但他骨子里的悍勇让他不愿束手就擒,嘶吼着便要带人突围。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包围圈外传来。
“住手!都住手!巴鲁!我的孩子,快住手!”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两名鸿朝士兵的护卫下,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三叔公?”苏赫巴鲁看到来人,顿时愣住了。
这是他最敬重的族中长辈,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
老者冲到他马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老泪纵横:“巴鲁,别打了!我们……我们不能再打了啊!”
“三叔公,你怕什么!”苏赫巴鲁怒道,“大不了一死!我鞑靼的勇士,没有孬种!”
“不是死不死的事啊!”老者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一份烫金的文书,高高举起,“你看!你看啊!这是从蓟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是给你的!给你的儿子铁木的!”
苏赫巴鲁疑惑地接过文书。
那是一份入学敕令。
上面用他刚刚开始熟悉,却又无比憎恨的简化汉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兹有鞑靼白羊部苏赫巴鲁之子铁木,聪慧敏而好学,特准入共济塾皇家班深造,授大学士亲传。为彰其荣,感念其父辈之勇,朕特赐其国姓,赐名——刘安!”
刘……安!
苏赫巴鲁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马背上,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草地上。
他想起了自己五岁的儿子铁木,那个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吵着要学最厉害刀法的孩子。
他离家时,孩子还在跟部落里新来的汉人老师学念“天、地、人”。
他在这里,要为了“祖魂”拼命,要跟汉人皇帝决一死战。
可汉人皇帝,却把他最心爱的儿子,接进了皇家学堂,给了他一个连草原上所有王公贵族都梦寐以求的未来,甚至……给了他皇家的姓氏。
你要打就打……
可你的儿子,你的继承人,你整个部族的未来,已经姓“刘”了。
这比一万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要让他感到绝望。
阿史那隼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默默收起了武器,对身后的鸿朝将领点了点头。
“陛下有旨。”那名将领朗声道,“苏赫巴鲁少酋长,勇武可嘉,然有勇无谋。即刻起,随阿史那隼统领回营,学习《孙子兵法》三个月。什么时候能默写出全文,什么时候回你的白羊部。”
苏赫巴鲁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
他被士兵扶下马时,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看着南方蓟城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敌人。
与此同时,洛阳,太极殿。
刘甸刚刚收到戴宗经由“神行太保”信鸽网络传来的加急密报。
他看完,随手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燃尽,对面的童飞正摆好一盘棋局。
“陛下,北境之事,可还顺利?”童飞轻声问道。
“嗯。”刘甸执起一枚黑子,从容落下,“一头小狼崽子,以为自己亮出獠牙就天下无敌。却不知道,真正的猎人,早就把锁链套在了他最珍视的幼崽脖子上。”
他抬起头,看着棋盘,也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嘴角浮起一丝深远的笑意。
“一座大坝,是一块块石头垒起来的。”
“一个帝国,也是一个一个孩子教出来的。”
这一夜,北境的风,似乎都变得温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