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如凝固的棉絮，层层叠叠盘桓在天际，绕着曜日旋转。
好一个空中云谷，出奇的没一丝风。
玹灵子目光扫过，碧生已立在承桑身侧，方才滚落在沙地的狼狈踪影全无，衣袍挺括如新，嘴角还挂着几分得瑟。
“啪嗒”承桑纤指轻响。
下一刻，数十张素绢画卷凭空舒展开来，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悬在半空。
画中血色淋漓，尽是人间炼狱的惨象。
燃烧的城郭里传来妇孺啼哭，裂开的土地下露出枯槁的手，染血的旗帜倒在断壁残垣间。
玹灵子只扫了一眼，便觉心口被重锤砸中。
承桑又挥挥指头，一卷泛黄的名卷，摆在玹灵子跟前。
“念在你我往日师徒情分之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离开万神塔。”
是机会，亦是威胁。
他放眼望去，卷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他为护天下而集结的英桀
名字被暗红浸染，那颜色不是墨，是干涸的血。
而画卷上的景象，正与这些血色名字一一对应，将他们赴死的最后一刻，残忍地铺展在玹灵子眼前。
颤抖与冰冷，像瀑布冲垮堤岸，根本止不住。
他逐行扫过，再抬眼望那些画卷，每一幅都是一曲决绝的悲歌。
将之身死，亦往朝所生。以吾血肉，换天下苍生。
广邺，死于汜叶仙岛的护岛之战，与血尊厮拼的那幕，在他跟前跑过。他的心空了，无力回天。
东方情，亦死于血尊之手。血尊的利爪刨开她的胸膛时，她引爆心核，与血尊同归于尽。
蝶娘，面对源源不断赶来的敌军，苍白的望着战友的尸体，最终选择自爆灵核，以血肉化为汜叶的护岛阵法，为百姓延绵一丝生机。
轻罗，在北境战场上被乱箭射死。鲜血顺着甲胄的缝隙淌下，即便身躯倒下，膝盖仍死死抵着地面，从未向魔兵弯过一分。
笛苍梧，于后撤路上遭遇魔军暗杀。山谷的埋伏，彻底磨灭了她求生的希望。最终，如在心境时见到的那样，她一人拖住敌军，死时尸体都分成了碎块。
卿折柳，死于挚友云渺仙子之手。云渺归顺魔道，藏而不告。她天真的以为云渺是来相助，岂料是来杀她。等反应过来，已叫人利剑穿心。
凤昔，在前往梧桐岛求援的路上遭遇乱军围攻。她的凤凰火已燃到极致，羽翼被敌军残忍掰断，折骨坠海而死。她的血迹，浸红了一片海域。
涂山忆，在聚拢江湖术士时受门派背叛，围剿断尾而死。八条尾巴寸断，下雪时他怀中捧着的云镜也碎成千瓣。
玉鸾，疏散百姓时与魔兽殊死搏斗。暗中带人逃窜时，婴孩止不住的啼哭，暴露了他们的位置。玉鸾只好自爆位置，用血开了一条生路。
李轻州，被江湖人士设计，困在孤城。法力与仙术，叫这群贪婪的人们吸走，最终化为干尸，埋葬孤城。
一幕幕散灵的画面，一张张死去的惨象。
他的知交们，全部阵亡，无一存活。
玹灵子望着这些，眼中发红。愤怒与痛苦交杂，心口冷，身躯却热。
见他不予回应，承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再添一击。
“唤，画中仙。”她念咒，施法仅凭意念。
话语落下，三幅崭新的画卷凭空展开，卷绳被无形的手扯开，露出画中景象。
玹灵子圆眼一震，惊愕不已。
三幅画卷，皆用墨水精心调绘，画中不是别人，正是明怨生、玉簪与霜。
而画像的后景，无一例外的静候着一头豺狼，虎视眈眈。
“这样，能打动你吗？”承桑戏谑道，像猫戏老鼠般看着他的反应。
玹灵子沉下脸，拳头撺出了血，青筋升到下颚，突突地跳着。
不能动摇，不能动摇。
师傅根本不是可怜他，想留他一条生路。而是念及他有翻盘的能力，有荒漠中那一汪绿洲才誓死要赶他出去。
玹灵剑出鞘，他调转剑头，对准承桑。
剑尖的寒光映着他发红的眼，师徒刀剑相向的这一幕，终究还是来了。
承桑笑容瞬间敛去，神色冷了下来：“你应当知道，当下与我斗，只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我知道……可我，必须斗！”最后三字，玹灵子咬的极重。
透明的泪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那泪看着比血重，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在落泪，是在泣血。
“好啊，你想在这拼个玉石俱焚，为师满足你。不过师傅我，厌烦了打打斗斗。不如，请位客人，讲个故事，迎接天变吧。”
又一个响指在云谷中回荡，顿时间，天地变色。
原本高悬的曜日被黑气缠绕，金色的光芒一点点被吞噬，黑暮像潮水般漫过天际。
光与暗在云层上交织撕扯，最终还是被浓黑彻底取代，只有远处一点金光，在黑暗中微弱地闪动。
附魔锁链激活，发出低沉嗡鸣。那点金光从黑日中缓缓落下，玹灵子仰头望去，视线紧紧追着光点移动。
光点越靠越近，他才看清那并非光芒，而是被金光包裹的一物。
承桑真的要弑神，弑杀毁灭之神。
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金色的笼子。
笼子的纹样很精巧，笼面的雕刻复杂且精美。而最为耀眼的，是笼顶的弯钩上钳着的琉璃石。
笼子的杆很细，宛若笔杆。
而这个精致又窄小的鸟笼，里头竟装着一个人。
玹灵子的步伐踩在软绵的云朵上，轻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与那人对视，看见了说不清的神色。
笼中的姑娘有着一头比墨更浓的秀发，像翠叶般充满生命力，乌黑得能流动光泽。
那发丝繁华到笼子都收不住，一缕缕垂落在笼外，拂过云絮。
她黑睫如茂草，浓密又厚长。眉如远山，头挑起一点翘锋，就能延绵出纤细的山丘。樱桃的小唇上，则盖着层淡淡的口脂，像糕点一样软糯。
最奇特的是她的眼瞳。
瞳心是深血色，余下却是五彩斑斓的白。
祂微微前身，明眸扑在玹灵子身上，纤细的玉手抓上笼杆。
祂望着玹灵子笑，像渴望出去，又像只是想挨近些，看清来人。
这就是，毁灭天神：念。
笼中鸟，金丝雀，美不胜收，却凄惨无比。
玹灵子体内的神印突然灼热起来，对笼中人的感应强烈得无法忽视，源自神明血脉的共鸣。
承桑勾了勾手，笼子往她那处飞去，停在她身前。
“这便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世上、最该死的人。”
承桑对着天神笑，可那笑是要吃人的。
念垂下眉峰，眼中尽是自责与懊悔，不敢与她对视。
承桑解释道：“徒儿，若没有祂，没有那些愚蠢的决定。你我师徒，便不会刀剑相向，落得个此消彼长的下场。并且……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你。”
玹灵子喉结滚动了几下，压下心头的激荡，试探着问道，“万神塔的确能助你弑神，可杀了祂，便是你的目的？”
他不信，承桑筹谋如此之久，只为杀一位天神。
“当然不是。”承桑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悬在空中的画卷，“为师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不知，你有没有勇气听完这个答案。”
玹灵子默不作声，就定睛看着。
见此一幕，承桑哼了声笑，随即摆手一挥。
悬在空中的画卷瞬间汇聚在一起，像被无形的笔重新勾勒，拉扯成一条长长的白卷，铺展在云谷中央，足有数十丈长。
“天地之初，鸿蒙之始。十二天神于世间孕育，相伴相生。”画卷随承桑的话，演变绘墨。
“天神们，之所以称为天神，并非因祂们为世间始祖，万物的伊始。而是因一个特殊的东西：神格。”
“神格赋予祂们神明的职责与掌控天地的力量，只要有神格，祂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而你我同为神之子，使命相背，注定无法弑杀彼此。若是执念杀你，我们就只能纠缠生生世世。所以，用创造者的力量，才能将你彻底抹杀。”
“为师除了弑神，还要登神。只要做那天顶上唯一的神明，获得掌握世间的力量。你猜猜看，你还能如何翻起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