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戌时三刻,徐平跃马回到王府。
薛若薇一袭茜素罗裙立于廊下,发间插着秀娟的珠钗。“可算回来了,”言语间,她用素手为之拂去肩头的褶皱。“王爷此刻正在书房等你,水暖着,一会记得洗澡。”
见她如此,徐平赶忙拉着对方入内。“你如今已有身孕,在这府门外等我作甚,胡闹。”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简单几句寒暄,徐平将之送回闺房便朝内屋而去。
书房内,徐沧正抱着酒坛往嘴里猛灌,胡茬上还沾着些许酒液。“臭小子,今日入宫被纪凌抽了没?”言罢,他忽然大笑,将酒坛子重重搁在案上。“都说了些啥?可有提到司徒府那女娃之事?”
“这倒没有。陛下教了我不少治政与领兵之道,许是怕我稳不住岳州局势。”说着,徐平当即坐至一旁,端起坛子便给自己满上一杯。“今儿个在宫里用的膳,纪梦蝶和皇后都在。”
“这老东西贼心不死。”徐沧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枚皱巴巴的蜜饯。“老爹回府路上遇见,给你带了几个。你老娘生前最爱吃这玩意,拿去佐酒吧。”
“吃剩就吃剩嘛,说什么给我带的。”徐平一把将之抓过,吧唧着便大口吃下。“爹,有没有可能让陛下放弃削藩的念头……”
听闻此言,徐沧先是一愣,随后摇头轻叹一声。“除非裁撤布政府,咱们还得交出镇北军的兵权。”说着,他仔细思虑一番,再次摇了摇头。“即便如此,那也很难。你个臭小子若是承继九五,你会留着北境?
他可从来不怕北境闹事,怕的是后世之君无力制衡罢了。”
“爹……”徐平喉头一紧,神色有些罕见的黯然。“此次回梁,再见怕是要许久了……”
“屁话!你他娘的转性了?”徐沧不耐烦的挥手打断,酒坛重重磕在一旁。“你爹我还等着抱孙子!若微那丫头倘若临盆,你咋的也得回来瞧瞧。本就不在身边,如此冷落,岂是为夫之道?”话到此处,他拍了拍徐平的肩头。“纪梦蝶那丫头你瞧着如何?”
“怎的突然问这个?”徐平有些不解,倒也没在意。“长得倒是水灵,有些意思。”
“兔崽子,你尚未立世子妃,若微那丫头入不了府,娃娃落地不成了野种?有些事爹也不好说啥,你这个想清楚。”
听闻此言,两人对视一眼,旋即端起酒便大口饮下。
更夫敲过三响,满屋子酒味混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倒让此间的气氛颇有些特异。
“爹,陛下说薛维民不简单,我对此也是同感。他日你率兵出关,多加小心。”徐平突然开口说道,眉宇间流露几分不舍。“若是不可为便放弃,别硬来……”
“啧!真是啰嗦!薛维民有猫腻老爹还用你提醒?”言罢,徐沧拍着大腿便唱起北境的战歌……铁衣百战破关山,不灭蛮狗誓不还……
望着老爷子染霜的鬓角,徐平脑海中回想起幼年时骑在对方肩头阅兵的场景。那时徐沧的后背,似乎比现在要宽厚许多。
父子边喝边笑,二人齐声哼着小曲,没有再说什么。随着屋内老酒一坛坛饮尽,转眼已是晨曦微露。
回屋取上行装,徐平在堂前随意的把弄了几番兵刃。
一旁,薛若薇立于侧边,静静看着对方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世子。”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从袖中取出个香囊。“路途遥远,小心些……”
“莫要担心。”接过香囊贴身藏好,徐平将之缓缓搂住。“待岳州局势稳定,我便派人来接你们母子。若生的是儿子,就叫承岳;若是女儿……”思虑几息,他忽然轻笑。“便叫念薇。”
听闻此言,薛若微眼眶泛红。她紧紧依偎在徐平怀中,却始终没有开口。
见她如此,徐平心头一阵无奈。自打此次回京,纪凌给予的压迫感过甚,若只做个闲散郡王,想想富贵荣华,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事。
拜别众人,徐平翻身上马。回望一眼,他扬鞭而去。
出得城门,已是耀阳高悬,依稀可见墙上青砖斑驳陆离。
“驾!!!!”未作停留,徐平夹紧马腹直奔官道。
当其行至数十里开外,却闻身后传来马蹄。回头一瞧,但见刘辟骑着一矮马追上。“徐将军且慢,陛下在青云坡等你呢。”
“吁!”勒住缰绳,徐平一愣。“刘公公?“
“徐将军慢行!快随老奴走!”
小半炷香后,两人并排而至。
青云坡的老槐树下,隆圣帝身着常服,脚边放着两坛美酒。随侍支起炭炉煮茶,见徐平到来,忙迎上去接过缰绳。
“末将参见陛下!”徐平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去。“陛下在此相送,末将感激涕零。”
“你这小子,真感激还是假感激?“隆圣帝开怀一笑,示意他席地而坐。“记得朕年轻时在北境历练,每逢出征……”话未说完,他拍开酒坛封口,琥珀色的酒液涟漪微晃动。“徐远山总说送行酒要喝冷的才是,如此上路,这心里才清醒。”言罢,他将酒坛递给对方。“尝尝,这是太仓库里藏了三十年的梨花白。”
“多谢陛下赐酒!”接过酒坛,徐平俯首一闻,鼻尖萦绕着醇厚的酒香。“这可是三十年的梨花白,还是御酒,换作银子当不少啊!”
“臭小子!”隆圣帝嘴角一撇,险些一个把嘴巴子抽过去。虽有不悦,他却伸手替徐平捋顺了被风吹乱的鬓发。“记住,这天下间最锋利的刀,不是握在手里的兵刃,而是让人看不透的城府。”言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令,上面刻着如朕亲临。“若遇难处,就派人将此物送去玉螭,会有人给你兜底。”
听闻此言,徐平心头一颤。他掸了掸袖袍作揖施礼,随后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侄儿定不负皇伯父所托,此去定叫梁东尽入我朝。”
”尽力即可……”说着,隆圣帝背过身去,目光所及便是神京方向。
见此情形,刘辟心领神会,悄悄将一锦盒塞进徐平手中。“这是陛下让太医院特制的九花玉露丸,千金难求,徐将军沙场征战,多加小心。”
“末将多谢陛下厚爱……”接过此物,徐平躬身施礼,随后翻身上马而去。
马蹄踏碎一地泥泞,行出百步,他忽然勒马回头,却见隆圣帝的身影已在青云坡上逐渐模糊。
即便如此,他却仍能看清对方抬手挥别的动作。
西风渐起,坡上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亭下传来一阵声响,隆圣帝挥剑斩断了身前的一丛荆棘。“送徐平征南:
金銮振臂裂云开,铁驷如龙踏日来。
剑指山河吞万域,威凌霜雪镇千台。
鹰扬紫塞风云动,虎啸苍溟草木哀。
但使孤臣擎赤帜,长令天戈断梁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