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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风卷着槐叶掠过亭角,隆圣帝望着徐平远去的扬尘,指尖摩挲着酒坛上斑驳的木纹。
金殿之上,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而此刻却像个寻常人般,对着空坛怔神。
刘辟欲上前添酒,却见皇帝抬手止了,独饮那冷透的梨花白。
“陛下,咱们该回宫了。”刘辟的声音混着几许复杂,身后恰巧传来枯枝断裂之声。
见他提及,隆圣帝却摇头不语。许久之后他掸了掸桌上的落叶,神色颇有些疲惫。“朕这一生,可对得起大周?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此话一出,刘辟慌忙跪地。正当他欲开口接话,亭外阴影处踱出个黑袍男子。“对不对得起你自己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你来了……”隆圣帝并未侧目,而是未对坐的空位满上一杯。“喝点?”
“还是这么可笑。”徐沧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眼神直直望着徐平离去的方向。“当年在燕岭关,你也是这般送咱出征,如今又送我那好大儿去拼杀,特么坏得很!”
“……”隆圣帝眼皮未抬,捏起枚梅子便丢进嘴里。酸甜在舌尖炸开,恍惚间竟觉得有几分当年安凝雪酿的梅子酒之味。
刘辟下意识上前,却被皇帝抬手屏退。石阶下的宦官宫人退去,唯余亭中二人。
“你来作甚……”隆圣帝又饮了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滑落,在龙纹常服上洇出暗痕。
徐沧耸了耸肩,自斟一碗。“来瞧瞧你是如何用三十年梨花白换咱的好大儿替你踏碎大梁山河。”
“刀若锋利,总得见血嘛。”隆圣帝忽然笑了,笑声惊起几只林中翠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是吗?”
“……”听闻此言,徐沧沉默几息,随后端起酒碗便挥洒在地。“呸!难喝!“
“……”见他如此,隆圣帝只摇了摇头。
“纪凌,我若是接纳纪梦蝶入府,此番之事可否作罢。“徐沧罕见的抱拳拱手,语气也带着几分试探。
“大可不必。”隆圣帝挥开他的手,望着远处的神京方向,忽然想起徐平小时候扒在他肩头问道:皇伯父,龙椅真有那么舒服吗?
“……”几息之后,他负手起身,朝着官道走去。“你且宽心,朕若是要下手,断然不会等到今日。”
徐沧自是不爽,他一手将桌案掀翻,随即骤然起身。“纪凌,这天下可从来不是靠刀枪堆出来的。”言罢,他大步上前,抬手便指了指对方的心口。“你这心早被龙椅焐得冰凉了。”
徐沧会有如此反应,纪凌自是理解。他并未解释什么,反而推开对方继续朝前走去。“那些年徐远山的教养之恩,朕今日已报。
徐平七王府拔刀是第一次,刑台拔刀是第二次。老伙计,所谓事不过三,再有第三次朕便不会留手……”酒意上涌,他晃了晃身子,踉跄着缓步前行。
听闻此言,徐沧突然一愣,正当他欲冲上前去,却见纪凌回头看来,目光极为深邃。“蛮子歹毒,朕总有不好的预感。谨慎些,莫让朕来替你收尸。”
“……..”目视着纪凌的身影远去,徐沧罕见的掸了掸衣袍,朝其背影躬身施礼。“臣,多谢陛下恩典……”
待到其人彻底消失在此处,徐沧轻轻拍了拍手,安凝霜的身影悄然出现。“姐夫……”
“都打探清楚了?”徐沧揉了揉眉心,内心深处罕见的泛起一丝波澜。
见他如此,安凝霜点头颔首。“就在处刑那日,京城四门换防,内卫与戍京司约合三万兵马,将整个神京四郊围得水泄不通……”
“是吗……”徐沧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缓步朝着城内走去。“得亏臭小子没犯傻,否则,咱们恐怕离不开京城。
纪凌我了解,不动则已。动如雷霆,势必一击即中……”
“姐夫,连你也不行?”听闻此言,安凝霜有些疑惑的将之拉住。
“他若不出面,可!他若出面,不行……”言罢,徐沧神色一变,语气中颇有几分忌惮。“劫法场是公然谋反,里外都站不住。多少年的情谊啊……恐怕也要消失殆尽了……”
……
月华初上,宫墙下的阴影里,刘辟捧着药汤候着,见隆圣帝止不住的咳嗽,忙要宣太医入内。
“喝这些作甚?替朕按按肩膀。”隆圣帝踏上石阶,腰间玉佩轻摇晃动,那是徐远山战死那年他亲手刻的“忠勇”二字。
“陛下,如此积劳断不可取,您要保重龙体啊。这药是娘娘……”
刘辟话未说完,便见隆圣帝已转身走向角楼,那里能俯瞰整个神京城。
神京城灯火渐次亮起,千家万户的窗棂里透出暖光,有妇人唤着小儿归家,有老翁在巷口摆酒坛。
攀高楼远望,隆圣帝颇有些感慨。“朕自登基以来,许久未曾来此了……”
刘辟快步上前为其揉捏肩颈,低声在其耳旁言道:“陛下何不派监军与之同行?若按内卫所呈报,徐平野心不小啊。”
话音刚落,隆圣帝却将密报抛向夜空。
纸页于风中翻飞,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下。
见状,刘辟欲捡,却被他一把拦住。“随它去吧。朕乏了……”
这一夜,神京城的风格外冷,吹得宫灯摇曳不定。
深宫处,文德殿的烛火又亮了整整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