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冷溪战死的消息传遍全军之时,每一个人乍一听,都不敢相信。
直到盖着白布的尸首被抬了回来,从每个人的面前经过,那些从战场上亲眼目睹她是如何被一乱枪刺死的将士哀泣而归,人们才逐渐开始相信这件事。
那个一路争伐总是一马当先的女人……
那个一把绣春刀两把菜刀就能杀敌上千的女人……
那个一出阵就未尝过败绩的女人……
试问谁会相信,她会就这么草率而又迅速地死在了这场并不算难打的战争里?
反正,冷溪自己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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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宋念此行非要亲自跟来,当然不是为了两人都不擅长的打仗,是以一开始他们便商定好了,要在此次战斗中脱身而去。
大战前夕与周跃东争执当然是假,大战之中露出破绽供羌贼借机大败乾军也是假,战死沙场更是假。
就连那个从后一枪刺死她的北羌小卒也是一早就混到北羌人之中,假扮的。
此时此刻,尚还被几位将帅蒙在鼓里的大乾士兵正在为冷溪的“死”哀恸悲愤,对面自以为取得大胜的北羌军队也在载歌载舞,大肆欢庆。
“接下来按照计划,周跃东就应该又一次被罢职关禁闭了吧?”而已经踏上去往北羌赫赫叶慕拉一族领地的宋念说起这话时,居然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味儿。
被戴着羊毛大毡帽,裹着羊皮袄子,一身羌人打扮的冷溪听出来,从马上狞笑着回头看着他,“我还希望沈耻为了做的更逼真,请他吃一顿军棍呢!谁知道他那晚是真的骂我还是做戏呢!反正我听着就是有假公济私的意思在里面!”
宋念臭贫道:“你要对你们这么多年互看不顺眼,见面不出三句话就掐的友谊有信心。”
“这倒是。”冷溪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那他肯定就是故意骂的。”
宋念闻言,都快把冻僵了的脸蛋子笑裂了。
不过,话锋一转,又听他敛了笑意说道,“咱们约莫还有两天就能到赫赫叶慕拉部大都呼林,那些常用的北羌话你都背顺了么?”
冷溪扬了扬眉毛:“怎么,小瞧我?早就滚瓜烂熟了好吧。”
“毕竟咱们这回可是要直捣狼窝里,还就两个人,可不得万事谨慎么?”宋念虽然面带笑意,但却未达眼底。
多年并肩作战的默契让冷溪能够不用看到他的脸就可以察觉他任何一点情绪,哪怕只是微乎其微,她也能及时地握住他的手。
“嗯,咱们一切都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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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羌三十六部的领地都挨得很近,但也只有零星几个比较古老宏大的部族才拥有大都王城。
呼林作为赫赫叶慕拉坚守了几百年的年份最悠久的老王城,却出奇的离大乾边关并不远。
就像是天生就该和大乾枢州收容入版图一般,只需要穿过目连山西边没有狼的那条山谷,就是呼林城的城门。
这一路跟随着北羌边境上逃避灾荒和战乱的难民向呼林逃亡的难民们走过来,冷溪与宋念见到最多的就是枯骨。
人的,牛羊的,狼的,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便是乌鸦和秃鹫要么是他们头顶盘旋,要么就三五成群地围簇在遍地骸骨之上饱餐一顿。
死亡所带来的萧条压抑着天际的浓云,压迫着天云低垂的胡律沁草原,放眼望去,沿路幸存下来的人们稀稀拉拉,不是在朝上天跪拜祷告,就是抱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亲人绝望无措地哭泣。
经常还能看到一些瘦的得皮包骨的小孩坐在破旧的北羌式营帐外,看不到光亮的眼珠子紧紧盯着过路的行人,碰到拿出干粮裹腹的,便会扑上去又跪又拜地乞求能够得到一些残羹剩饭。
冷溪和宋念也被这么拦住过,不由就想起自家养的白白胖胖,聪明伶俐的小海儿,心里不落忍,便把自己随身带的干粮分了些给他们。
可久而久之,看多了,也被求多了,他们便也麻木了。
夜来他二人找了个无人且背风的小山坡歇脚,就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宋念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我听说这些年因为连年灾荒,牛羊大片大片地渴死冻死,北羌的男人找不到可以打猎的地方,勤劳些的会锲而不舍地去远方寻找猎物,懒一些的便就从此窝在家里,靠着女人挖野菜,替人浆洗养活一家人。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会时常对她们拳脚相向,甚至把她们当做货品牲口,去换酒换肉。”
冷溪眉头一收:“为甚么?”
“原本北羌的女人不仅彪悍能干,在家中还地位不低,但就是因为雅尔敏,北羌人这些年对女人是越来越差了。”这些也都是宋念之前来北境微服私访的时候打听的,“五年前北羌与咱们那一战,其实不单单只是咱们倾尽全力,他们北羌三十六部也是一样的。可后来他们发现就算赢了,得了枢州那么大块地方,也没办法改变他们正被天灾折磨的现况。”
冷溪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趴在宋念怀里取暖:“那一战,掏空了咱们大乾,也掏空了北羌对么?可又和雅尔敏有甚么关系呢,难道当初被她说服出兵的,不是他们自己一样。”
宋念道:“这和之前咱们输了枢州之后,楚阁老他们拿你开涮是一个道理嘛,在群体利益受损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个倒霉蛋被推出来承受群体的怨气和愤怒。不过也不必同情那个雅尔敏,毕竟她本来就是为一己私怨,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民族雪上加霜的始作俑者嘛。”
末了,还不忘再多添一句嘲讽:“她可不就是典型的有本事打江山,没本事守的么?更何况,当年要不是秦世忠,她能赢得了咱们大乾五虎?”
“还大乾五虎呢。”冷溪失笑地直拿脸往他胸口羊毛领子里蹭,“可是……北羌人因为一个雅尔敏就看不起合族上下所有的女人,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又忍不住担心玉儿的处境了,他们连雅尔敏都那么恨,那玉儿呢?”
宋念没说话,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两个人在空寂的草原异乡上静静依偎了很久。
直到冷溪都快睡着了,才听见宋念低语道,“这一次,不论如何,咱们都要带玉儿回家,而且还不能放过秦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