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特的话音落下，训练场里一时间静得出奇，几道目光齐齐投向李晋乔，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期待。
老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侧过脸，看向一旁的麦克拉伦，嘴角那点似有若无的笑纹深了些，“老麦，你们这儿的规矩，能让外人随便动枪？”
麦克拉伦哈哈一笑，“李，你不算外人。你是我们尊贵的同行，是带着诚意来交流的伙伴。这里的规矩，对朋友总是宽松些的。”
说罢，朝布伦特示意了一下，“只要在教官的监督和指导下，完全符合安全规程，我们很乐意看到这样.....专业层面的交流。当然，前提是你自己有兴趣。”
“兴趣嘛，”李晋乔顿了顿，目光扫过布伦特那双紧盯着自己的、湛蓝而锐利的眼睛，又掠过靶道尽头那些微微晃动的半身人形靶，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像灰烬里未熄的炭火被风轻轻一吹。
“行啊，那就.....献丑了，也好久没摸了，不过，老麦，咱们事先说好，这纯粹是切磋，可不是比武打擂。”
他话说得谦逊，可那股子融入骨血里的沉稳底气，却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脱掉了身上的西装，递给一旁有些发愣的小沈，又松了松衬衫领口和袖口，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异常结实的手腕。
“李厅长，您习惯用什么枪？”布伦特问道。
“你们这儿考核时候一般用什么？”
“格洛克17或者19。”
“那就19吧。”
“oK!”
布伦特立刻让身边的人去准备，片刻，一支保养得锃光瓦亮、枪身泛着幽蓝冷光的格洛克19手枪，连同两个压满了训练用标记弹的弹匣，加上一副护目镜和降噪耳罩，放到李晋乔面前的安全桌上。
“格洛克19，9毫米，训练用标记弹，安全系数高，但后坐模拟接近实弹。”布伦特凑过来介绍。
他盯着李晋乔接枪验枪的每一个动作，那双手很大，指节分明，手背上有几处浅淡的旧疤，掌心覆着一层厚实的老茧。
右手握住护木，枪身侧倾，一道金属寒光自抛壳窗掠过，验枪完毕。随后拿起弹夹，顺入握把，“咔哒”一声，紧接着左手向后猛拉滑套，在弹簧蓄力的低啸中骤然松手，“咔嚓”，滑套复位，子弹上膛，整个过程如机械咬合般精确流畅。
“比17紧凑点，握着倒更跟手。” 李晋乔抬头对布伦特笑道，“在你们这儿，伺候得挺顺溜。”
“日常维护遵循最高标准，射击位和靶标已准备就绪，您需要任何调整，请随时提出。”
“就这样吧。”
戴好护目镜和耳罩，世界瞬间被蒙上一层淡黄的滤镜，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走到指定的射击位置，靶子是最简单的中心胸环靶。他没有立刻举枪，而是先静静站了几秒，目光虚虚地投向靶子，似乎在适应光线，又似乎在调整呼吸。
然后，他侧了侧身，不是标准的韦弗式或等腰式站姿，而是一种更放松、略微含胸的姿势，右臂抬起，左手却自然下垂，贴在腿侧。
单手持枪。
观察区的几个人，包括麦克拉伦，眼神都微微一动。
在警用手枪精度射击中，尤其是在训练和考核环境下，为了追求稳定和成绩，双手据枪是绝对的主流。单手持枪更多见于影视作品或某些特定情境，对射手的臂力、腕力稳定性和扳机控制力要求极高。
李晋乔似乎浑然不觉旁人的目光。他抬起右臂，动作不疾不徐，手臂伸得并不完全笔直，肘关节留有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曲度。持枪的手稳得出奇，没有丝毫颤抖。他微微吸了口气，屏住，右眼透过照门和准星，与靶心连成一线。那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平静，仿佛周遭一切，灯光、目光、隐约的噪音都被隔绝在外。
“砰！”
第一声枪响清脆短促，在降噪耳罩的过滤下并不震耳。
枪口焰微弱地一闪，套筒后坐、复进，完成一次循环。李晋乔的手臂随着后坐力微微向后上方弹动了一下，但幅度极小，几乎在瞬间就恢复了稳定。他没有停顿，呼吸的节奏似乎与击发完全同步，略微调整——或许只是感觉上的调整——便再次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间隔均匀，稳定得像是用节拍器量过。没有匆忙，没有犹疑，每一枪都带着一种冷静的确定性。他始终是单手持枪，左手垂在身侧，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枪声停歇，余音袅袅。报靶屏幕亮起，清晰显示着弹着点散布。一个异常紧密的弹群，几乎都集中在直径不超过十厘米的头部要害区域，中心略微偏上，是典型的精准慢射特征。
“哇......”观察区里响起一阵压低的、充满惊异的赞叹声。
单手持枪，这个距离，这个精度，已经远超普通警用射击考核的优秀标准。
布伦特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得更细。李晋乔整个射击过程中身体的松弛与持枪手臂的稳定形成的反差，击发瞬间面部表情乃至眼神的丝毫不变，以及那几乎机械般均匀的射击节奏，都指向一种经过极端严苛、重复训练后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和神经控制力。这绝不是常规的警用培训能轻易达到的境界。
麦克拉伦副总监轻轻鼓了鼓掌，脸上带着赞赏的笑容，“万德福，李，令人惊叹的控制力。”
李晋乔放下枪，退出空弹匣，验枪，将枪放回安全桌，这才转过身，依旧是那副谦虚的笑容，摆摆手，“老了，手还算稳，占点年纪的便宜。取巧了，取巧了。”
布伦特却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语气比之前更加热切，也更多了几分直接，“李厅长，您的精度无可挑剔。”
“不过，我更有兴趣的是.....不知您是否愿意，展示一下更贴近....应急反应情境的射击方式？比如，快速出枪，遭遇突发状况时的第一反应射？”
这个请求，已然超越了寻常的交流，深入到了应用的层面。李晋乔听懂了布伦特的潜台词，他想看的不只是静态精度，更是动态的、带点实战意味的东西。
老李脸上笑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就知道你会来这手”的了然。
“应急反应？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讲究个快和概略命中。”他边说，边重新拿起那支格洛克19，但这次，他没有立刻走向射击位，而是想了想，对布伦特说，“你们这儿有没有闪现靶？设定为靶标不规则间歇闪现？每次现身时间，嗯，1.5秒左右？”
不规则闪现靶？这已经是模拟遭遇突发冷枪或移动威胁的高级训练模式了，只是......
“李厅长，1.5秒，是不是太快了？”
“应该差不多吧，一枪总应该能上的，就这。”
布伦特不再犹豫，立刻点头，伸手示意，“有的，在那边，三号靶位。”
“行，那我试试。”老李点点头。
一群人又跟上，转到三号靶位前。
重新上弹夹，李晋乔这次站到了十五码线。他没有采用标准的警戒持枪姿态，而是就那样随意地站着，右手单手握枪，枪口朝向地面，左手依旧垂着。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点“松懈”。
“开始吧。”似乎也就一个呼吸的间隔，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然听到李晋乔说了声。
“咔哒”一声轻响，控制台绿灯亮起。
几乎在同时，大约在十点钟方向，一个人形靶毫无预兆地猛然弹起！
李晋乔的反应快得超出了肉眼清晰捕捉的范畴。那不是“举枪—瞄准—击发”的分解动作，而是一个浑然一体的爆发。
只见他右臂如弹簧般陡然提起，手腕翻转间，枪口已然指向目标区域，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重心微微下沉，左脚极其自然地向前滑出小半步，形成一个更稳固的侧身迎敌姿态。
更令人吃惊的是，就在枪口抬升的过程中，老李右手在胯间一蹭，格洛克19的套筒“唰”地一声后坐复位，子弹已然上膛！而此刻，枪口几乎刚好指向靶标！
“砰！砰！砰！”
连续三声极其急促、几乎连成一片的枪响！枪口跳动剧烈，但他的两只手臂像焊死的支架，将后坐力传导至肩背，迅速吸收复位。三发子弹泼洒而出。
靶标闪现时间到，瞬间缩回。
报靶器显示，两发命中胸腔区域，一发命中颈部。
在靶标仅出现两秒、且需完成出枪、上膛、概略瞄准并射击的情况下，这个命中率和弹着分布，堪称高效致命。
在场的，即便是文职，但也是都是警察出身，也都是经过枪械训练的。
看到老李刚才的“表演”，一阵低低的、压制的吸气声在观战区响起。
刚才那一幕太快、太流畅了，尤其是那个行云流水、仿佛早已演练过千万遍的单手胯部上膛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摒弃一切冗余的实战效率，与寻常靶场训练的刻板程序形成了鲜明对比。
随行来交流的几个人，虽然对领导的枪法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在异国他乡、用不熟悉的枪械打出这般成绩，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与有荣焉的振奋，小沈更是看得眼睛发亮。
布伦特已经忘了说话，他死死盯着李晋乔收枪的动作，以及那张此刻恢复平静、甚至带着点“刚才发力有点猛”的歉意笑容的脸。
这是军用手枪射击，尤其是cqb和特种作战领域中，一种被称为“髋部上膛”的高阶战术动作，核心是在枪手受伤或另一只手被占用时，保持持续火力的应急技能。
这绝非普通警用手枪训练的内容，甚至很多专职特警队的战术教官也未必能做得如此举重若轻、干净利落。
布伦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蓝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剧收缩，又骤然放开。
李晋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自嘲般地低笑了一声，摇摇头，收枪，退弹，验枪，摘下了耳罩和护目镜。
麦克拉伦副总监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他或许不完全理解那些技术细节，但他看懂了布伦特的表情，也感受到了刚才那短暂瞬间所释放出的、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轻轻鼓了几下掌，“bravo，李，我必须说，这远远超出了手生的范畴。令人印象深刻，非常深刻。”
李晋乔活动了一下右手腕，冲布伦特笑道，“见笑见笑。手生了，第三枪有点追。这法子，也就是求个快，准头就得靠蒙了。”
布伦特没有接这个自谦的玩笑，站在原地，目光从报靶屏幕缓缓移到李晋乔脸上，又从他的脸移到他那双刚刚放下枪的、骨节粗大而稳定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李晋乔面前，
“您刚才的射击，尤其是.....上膛的方式，非常专业。但这不仅仅是我们苏格兰场，或者说，不单纯是标准警用射击训练的内容。那里面有，别的东西。更简洁，更直接，目的性极其明确，甚至....”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带着一种消除威胁的优先决断。”
“我曾在费卢杰待过两年，我见过一些类似的技术风格。更倾向于实战，甚至有些.....粗粝，但高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他在问，也在确认。
小沈等人脸上露出些许紧张。麦克拉伦也盯着李晋乔。
李晋乔迎上布伦特的目光，脸上那略带圆融的笑意渐渐淡去，沉淀为一种更厚重、更坦然的平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似乎越过靶场高高的天花板，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时间仿佛凝滞了一两秒。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布伦特，嘴角又弯起那熟悉的弧度，只不过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客套或随意，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只有经历过某些共同东西的人才能瞬间意会的淡然。
“有些习惯，改不掉喽。”“
短短一句话，没有任何具体说明，但就是这平淡的一句，配合着他方才演示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唯有经历过长期严酷训练和特定环境淬炼才可能具备的战术素养与身体本能，已足够说明一切。
布伦特湛蓝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种更只有真正经历过类似熔炉的人才能瞬间共鸣的凝重与肃然。
他刚才就应该看出来的，那种举重若轻背后钢铁般的意志，那种将高效致命技巧化为本能的沉淀，那种谈及往事时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语气。
眼前这位谈笑风生的厅长，骨子里，是和自己在伊拉克的沙漠与硝烟中打过滚的同类人。是那种将某些记忆和技能深深嵌入生命年轮，平日以制度和职责为甲胄妥善封存，唯有在极偶然的、特定的共鸣时刻，才会泄露出一丝峥嵘底色的人。
他没有再追问任何细节，只是缓缓地向李晋乔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不大，却充满了分量。一切尽在不言中。
麦克拉伦副总监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之间这无声的交流所传递出的微妙信息与骤然拉近的距离。
他适时地走上前，拍了拍手，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慨，“看来，我们两位最专业的同行，已经找到了共同的.....语言。”
“这真是此次交流最宝贵的收获之一。李，你的演示不仅让我们大开眼界，也为我们未来的合作奠定了更坚实，嗯，以及更知己知彼的基础。”
李晋乔哈哈一笑，仿佛刚才那锋芒毕露的瞬间只是幻觉。一边接过小沈递回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一边对麦克拉伦说道，“老麦，您可别给我戴高帽。我就是个老警察，偶尔手痒。真要论系统训练和科技应用，还得是你们这儿，规范性，系统性的警员培训，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一种基于共同理解与尊重的无形纽带，在靶场尚未散尽的淡淡硝烟味中，悄然建立。
离开靶场，一行人走向下一个参观项目。
经过这一番“交流”之后，李晋乔在苏格兰场众人眼中的形象，已然悄然改变。他不再仅仅是一位来自东方的、级别很高的警务官员，更是一位有着深不可测的实战底蕴、专业精湛到令人敬畏，同时又不失幽默与亲和力的真正同行。
而布伦特教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晋乔身边，介绍讲解时格外细致，遇到李晋乔提问，回答也格外详尽。
两人偶尔会用简短的手势或眼神交流一些专业细节，走在前面的麦克拉伦回头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