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停靠在骊山行宫脚下不远处的马车中有人掀开车帘向骊山行宫看了过来。
任那烟火烧了大半夜,马车中的男子却也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对前来的嬷嬷说道:“你同她说我看到了。”
嬷嬷应了下来,又小心翼翼的看向男子,问道:“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要对太妃说的?”
男子靠在马车上淡淡的说道:“叫她保重身体吧!”
这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话语实在似极了那推脱之语,嬷嬷闻言忍不住抬头看向男子,问道:“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男子瞥了她一眼,自是知晓嬷嬷这话的意思的,却依旧摇了摇头,道:“无。”
传话的嬷嬷见状不由一怔,还想说什么,却见男子指了指那些侍卫,说道:“你出来太久了,被人察觉出端倪便不好了。”
嬷嬷闻言不由一愣,顺着男子的指向望去,见到那些侍卫时,面上露出一丝轻蔑之色,她冷哼道:“不过是些看门狗罢了!不用管他!”
果然是仆随主子,一样的张狂一样的蠢。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将马车车帘放了下来。
车帘一放自是再明显不过的谢绝之意了,嬷嬷这才悻悻然的转身离去了。
待嬷嬷走后,面前驾车的车夫说道:“大人,人走了。”
“我知道走了。”车帘再次掀开,男子冷哼了一声,说道,“都这时候了,我实在懒得管她了,还能说两句客套话已是我教养好了。”
驾车的车夫闻言,瑟缩了一下身子,不敢多说。
男子却叹了口气,盯着那升空的烟火,那些老太妃特意放出来同他‘传消息’的烟火此时落在他眼中,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时是那漫天烟火中,那人一记转身,蓦然回首,心腔猛地一颤,那一刻,自己义无反顾的落入了那张情网之中,再也无法挣脱。一时又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眸连抬都不抬一下,看都不欲看他一眼,冷冷的说道:“我确实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又想叫我做什么的。”
他看着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少看她那一下两下,他说道:“你放心,我定会待你如珠如宝,将你捧在手心的。”
那双美丽的眼眸依旧不看他,只冷冷道:“你这等人……真叫人恶心!”
这话一出,他便是一愣,待反应过来那人为何这般对他时,他脸色顿变:“可是温玄策同你说了什么?你莫要相信他,我……”
“不相信我自己挑中的夫君,难道相信你?”那双美丽的眼终于抬了起来,她看向他,眼里没有半点情谊,尽是嘲讽,“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将我拉入同你一样的泥沼便是你所谓的喜欢?你自己就是个棋子拿什么来保护我?”
他被这话问的浑身一僵,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尴尬中掺杂着难堪的情绪,不舍得对她发怒,自是只能将怒火转向旁人,他道:“我就知道温玄策阴险,他人都要死了,却还在你面前胡说!叫你……叫你看不起我。你莫要听他胡说,他……”
“我不信自己的夫君信你?”那人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棋子?”
面对那双看向自己的美丽眼眸,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可出口之话却是:“是又如何?棋子难道不配爱你吗?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
“你既是棋子自己都身不由己,难道不知我进去同样由不得我?”那人一双美眸几欲喷火,他听到自己对她说道,“我定会用尽全力保护住你的,我……”
“如何保护?用嘴吗?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又谈何来保护我?”那人冷笑道,“明知自己说的是骗人的鬼话,可为了一全心里的遗憾心思,却在这里睁眼说瞎话的骗我,你当真以为我傻到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都分不清?”
被心上人如此数落,他后退一步,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喃喃道:“你莫这般看着我!你这般当真叫我的心……好痛!我是真的爱你,比所有人都爱你,温玄策绝对不会比我更爱你,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她的质问,自己的眼泪却是控制不住的往外溢了出来,他痴痴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说道:“你这般不信我,当真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真是虚伪的令人作呕,不止骗旁人,甚至连自己都骗。”那美丽的女子冷冷的说道,“你明明是因为得不到而生的不甘,却将那不甘说成‘爱’,甚至还打着爱的名头,将我绑到你身边,成全你的不甘和遗憾。而后,再叫我在世人面前承了你的情和恩,叫我背负你的大恩和重情一辈子都直不起身来!”
“若是真的大恩和重情倒也罢了,偏根本不是。你明明是算计着想要将我绑上绝路,明明是在害我,不止要害我,还要害我女儿,甚至他都要死了,你还要叫他背上这样的污名,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欺负死人开不了口,你简直无耻至极!明明害惨了旁人,却还要以旁人的恩人自居,害了人,却还要占那助人的‘善人’之名!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等地步?”美丽的女子对着他呸了一口,骂道,“以往我见多了那等吹口哨的流氓,以为这等人便是传说中的下流之人了,眼下见了你,才发现似你这等人才是真正的占尽旁人便宜的下流流氓!”
“甚至比那等吹口哨的下流之人,你还要图名,你披着斯文的皮,却比那群真正的流氓更无耻更下流!”女子咬牙恨道,“真是斯文败类!”
“你……你对我有些误会……”那双美丽眼眸中的怒火那一刻宛如高高涨起的潮水一般向他拍来,快将他彻底淹没了,那往日里能言善辩的巧嘴在她和她那位夫君面前一贯是没什么用武之地的,比起温玄策的清冷理智,说话一针见血,任他巧舌如簧也无从辩驳,她那双眼看他一眼,便能叫他连说谎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背过身,喃喃道,“那日,我会在教坊等你,绝不叫你落入那烟花阿臢地里的。”
“你还是这般的自作多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等情况之下要带我走,我难道还能有拒绝的权利不成?”女子怒道,“你明知罪官家眷的我喊一声‘不’也没人理我,那教坊更是看钱买卖的地方,只要那主事之人点头,我哪怕喊破了嗓子拼命想拒绝也没有那拒绝的权利!”
“没人理会我的不愿,他们只会看着你在那里演着深情人同恩情人赞颂不已。我夫君说的不错,你简直就是天生的戏子,我看你如今的流氓行径,倒要在我夫君的话之上再加一个‘婊子’,你既是戏子又是婊子,这般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之人真是下流至极!”女子冷冷的看着他说道,“那时的我怕是比长安城那群被人绑着去成亲的女子更可怜!那等女子还能看出她的不愿,我喊不愿,怕是在你的前戏做的如此之足,这两日传出的你‘深情人’的衬托之下,所有人只会道我是‘欲拒还迎’,说我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任我喊破嗓子求救也无人会说我是不愿的。因为你早早便将前戏做好了,让所有不知情者早就提前知晓了你是那所谓的‘深情之人’,你我是被我那夫君‘拆散’的苦命鸳鸯。”
“你这等人简直无耻至极!”女子越说越怒,一张脸涨的通红,可在他看来双颊染霞的她简直美极了,他痴痴的看着,看着这朵将要到手的,自己惦记了许久的花,那些她出口的谩骂也懒得理会,只是看着那副生动至极的皮囊,痴痴的看着……欣赏着。
“我见过那拐子抓妙龄少女,那妙龄少女挣脱拐子大声向周围人求救时,拐子却道‘少女是她女儿,同情郎私奔被家里发现了,因此扯谎’云云的,将周围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任那少女喊破嗓子的喊‘救命’也无人上前理会。”女子冷笑道,“你就是拐子,我就是那被拐之人,世人早被你的前戏唬懵了,哪里还由得我?”
“你明白就好。”他痴痴的看着那张美丽的芙蓉面,说道,“莫怕,我会在教坊等你的,不会叫你落入旁人之手的。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这戏既然唱了,自是要唱全的。”
女子闻言,怒瞪他道:“我便是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化作厉鬼,也定叫你叶舟虚这阴险小人不得好死!”女子骂道,“旁人也就算了,你叶舟虚有几斤几两的本事?昔日全靠我夫君提点,竟敢做出这等‘逼良为娼’之事,你这等人,真叫人恶心!”
“你眼下对我还有些误会,”他看着那一颦一笑,一瞪一怒皆令他心动欢喜不已的脸,说道,“不过无妨,美人如玉,乍握上去都是冷的,可握久了就暖和了。”
说罢,也不再听女子的怒骂,转身道:“左右,你也没得选择,只能就犯。既是注定的结局,便莫要挣扎了,等着我便是!”说着,转身大步离去。
他那时无比笃定,人死如灯灭,墙倒众人推,温玄策人都死了,还有谁会帮他?人性如此,他见过太多这等人情冷暖之事了,也是因为信极了这人性之冷、人性之恶不会有那所谓的意外,是以并未做防备,而是一大早便去教坊等着了。
却不想,原本注定的结局终是出了意外。
他在教坊里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从未对哪朵要摘的花儿如此上心过,紧张过,教坊里更是早早被他安排好了起哄之人,那些起哄之人只会反复念叨一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便是他的安排,她的反抗太过激烈,他担心生出什么意外来,甚至,还同那主事之人打了招呼,提前备好了那被加了料,让人暂且‘发不出声音’的茶水。
却未料到准备的如此充分,都听到外头马车过来的声响了,人群中却有尖叫声传来,他这才惊觉终是有一步算错了。那朵叫他痴迷不已的娇花用一把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了自尽。
于是,那本是困住娇花的无解之局瞬间向他汹涌反噬而来。有人质问他:“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都同温夫人说了叶大人你在教坊等她,她怎的自尽了?宁死也不肯跟你走?”
“你是不是在骗人?”
“莫不是眼馋那第一美人的美貌,抢夺旁人妻子吧!”
先前的前戏既将他二人唱成了难得一见的真正‘有情人’,这般的情深似海里头自是掺不得一点沙子的,那些当真信了他深情之人,感动于‘这人世果真有真情’之人被欺骗燃起的怒火迅速向他烧来。
……
原本设计的好端端的一局棋,能叫他人、名两得的棋局瞬间瓦解,那涌来的质疑同反噬叫他浑身发颤,险些没栽将下去。多少人甚至直将他的行径当那笑话在看。
局破了,她以最刚烈的手段以死明志,破了他那无解之局,叫他成了那抢夺人妻的笑话,叫温玄策人虽死,却还能被人感慨一声‘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更叫她成了无数文人墨客心中最无可挑剔的那个‘第一美人’。
往事历历在目,叶舟虚闭上眼苦笑了起来。她确实什么都不懂不假,可她却用她的死破了他的局,逼得他远走江南,远离这权势中心多少年才再次回到这里。
再回来时,这长安城……哪里还有他的位置?甚至那些当年的倚仗也早不是曾经如日中天、宗室鼎盛时的模样了。
眼下更是莫说权势了,连活命都成了奢望。
看着那骊山行宫中来来往往行走的侍卫、仆从,叶舟虚摸了把自己的发梢,在看到那一把骤然生出的华发时他叹了口气。这些天,为求自保,到处奔走,心力交瘁至此,怎会不生华发?
“你如此刚烈,是真的化作厉鬼也不肯放过我吗?”他望着漫天烟火中的那轮明月,喃喃道,“明月皎皎,却不肯入我怀中。”
“一走多年,这长安城早成了我不认识的那个模样,连你的女儿……比起你来,也更令人害怕。”他说道,“她模样似你一样的美,却偏又同温玄策一样的聪慧,我本想多亲近一番的,可一靠近她,便让我生出一股浓浓的惶恐同不安。总觉得那个话不多的女孩子似温玄策一般,会玩弄我于鼓掌之中。”
“你一死,逼得我不敢接近你的女儿,不能趁着她年纪还小不懂事时叫她同我亲近。待到事情风头过去,我重回长安时,她却已是个似极了温玄策的大姑娘了。不是自小养大的孩子,哪里养的熟?”他唏嘘了一声,复又闭上了眼,“这一劫……我怕是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