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事件过去三天了。
梁山上下表面上波澜不惊,各营照常操练,筑城工地叮当声不绝于耳,政务堂里算盘珠响成一片。但暗地里,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这日清晨,东营校场上,三百多名士兵正进行队列训练。初升的太阳将影子拉得老长,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向左——转!”
队长王五高声号令,士兵们齐刷刷转身。大多数人动作标准,但仍有七八个老兵动作迟缓,甚至转错了方向。
“停!”王五眉头紧皱,“第三排第四个,第五个!出列!”
两个三十来岁的老兵不情不愿地走出队列。一个满脸横肉,叫赵大锤;一个精瘦干练,叫孙猴子。两人都是梁山老人,上山前在江湖上混过,跟着刘唐做过几趟“买卖”。
“你们两个,转错几次了?”王五走到他们面前,“昨日教了一整天,今日还错?”
赵大锤撇撇嘴:“王队正,咱们都是耍刀弄枪的汉子,整日练这转来转去,有个鸟用?上了战场,难不成用后背对着敌人?”
周围几个老兵窃笑起来。
孙猴子也阴阳怪气道:“就是。从前刘唐哥哥带队时,咱们练的是刀法、枪法,哪像现在,跟木偶似的被人呼来喝去。”
王五脸色一沉。他是陆啸提拔的新晋队长,原是林冲麾下一名普通士兵,因训练刻苦、遵守纪律被破格提拔。对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兵,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赵大锤!孙猴子!你们可知军律第十条——抗命不遵者,杖二十!”
“哟,好大的威风。”赵大锤冷笑,“王五,老子跟晁天王劫生辰纲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刨食呢!如今倒管起老子来了?”
气氛骤然紧张。
就在这时,校场外传来脚步声。一行人走进来,为首者身材魁梧,面如重枣,正是赤发鬼刘唐。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心腹老兵,个个膀大腰圆。
“怎么回事?”刘唐声如洪钟。
王五连忙行礼:“刘头领,这二人训练不认真,还口出狂言……”
“训练?”刘唐扫了眼校长,嘴角一撇,“王五,不是我说你。咱们梁山兄弟,讲究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你这整日练队列,练得兄弟们腿都软了,将来怎么打仗?”
他这话一出,赵大锤、孙猴子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王五硬着头皮道:“刘头领,这是总头领定的新式操典,各营都要练……”
“总头领?”刘唐哼了一声,“陆啸兄弟本事大,我服。但他这套,未必适合咱们梁山老兄弟。要我说,不如这样——”
他大手一挥:“今日咱们东营不练队列了,都去后山,我教你们几手真功夫!当年我在江湖上,凭着一口朴刀……”
“刘头领。”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陆啸不知何时已站在校场门口。他一身简朴的青色劲装,身后只跟着燕青和两名亲卫,看起来毫不起眼。
但整个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刘唐脸色微变,随即堆起笑容:“总头领怎么来了?我正说要带兄弟们练练真本事……”
陆啸缓步走进校场,目光扫过众人。他的视线在赵大锤、孙猴子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刘唐身上。
“刘唐兄弟要教真本事,自然是好事。”陆啸语气平和,“不过,我想问问刘唐兄弟——你认为队列训练无用?”
刘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梗着脖子道:“总头领,我刘唐粗人一个,说话直。咱们梁山兄弟,个个都是好汉,讲的是个人武艺。这队列练得再好,上了战场,一刀砍来,还不是得靠真本事躲?”
“说得好。”陆啸点点头,“那我也问问刘唐兄弟——你当年跟着晁天王劫生辰纲,共有几人?”
“七个!我、晁天王、吴学究、公孙先生、三阮兄弟,还有白胜!”刘唐说起这段往事,顿时眉飞色舞。
“七个人,劫十万贯生辰纲,确实了得。”陆啸话锋一转,“但若当时有五十名训练有素的官兵,列阵围攻,你们七人能否全身而退?”
刘唐一愣。
“我再问你,”陆啸继续道,“梁山如今有多少人马?五万!将来可能是十万、二十万!打仗靠什么?靠一千个好汉各自为战,还是靠五万大军如臂使指?”
他走到队列前,随手点了一名士兵:“你,出列。向左转。”
士兵赶紧转身。
“你们看,”陆啸对众人说,“他转身时,左脚跟为轴,右脚尖发力,身体保持直立——这是标准动作。但如果一百个人同时转身,有人快有人慢,有人向左有人向右,会是什么场面?”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会是一团乱麻!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一队士兵转身慢了半刻,可能就让敌军骑兵冲进阵中;一营士兵号令不一,可能就导致整个防线崩溃!”
校场上一片寂静。
陆啸看向刘唐:“刘唐兄弟,我知道你们这些老人不服。觉得我定的规矩多,觉得新式操练无用。但你可曾想过——梁山要面对的,不再是几百官兵,而是大宋举国之兵,甚至未来可能是北方铁骑!”
“个人武艺重要吗?重要!所以各营每日下午都有刀枪训练。但军阵纪律更重要!一支没有纪律的军队,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
刘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说什么。
陆啸叹了口气:“刘唐兄弟,你是梁山元老,立过汗马功劳。我敬重你。但正因如此,你更该带头遵守军纪,而不是带头质疑。”
他转向王五:“王队正,继续训练。”
“是!”王五精神一振。
“等等!”赵大锤突然喊道,“总头领!我不服!”
所有人都看向他。
赵大锤红着脸,豁出去了:“总头领,你说得都对!但我就问一句——凭什么让王五这种后生管我们?他上山才几年?我们跟着晁天王、宋公明时,他还在玩泥巴呢!”
孙猴子也帮腔:“就是!要管也轮不到他!”
陆啸眼中寒光一闪。
他缓缓走到赵大锤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三尺:“赵大锤,你是哪年上山的?”
“政和五年!”赵大锤挺起胸膛。
“好,政和五年,距今七年。”陆啸点点头,“七年里,你立过什么战功?杀过多少敌人?官至何职?”
赵大锤顿时语塞。他虽资历老,但武艺平平,这些年也就是个普通头目,没立过什么像样战功。
“王五,你是哪年上山的?”陆啸又问。
王五大声道:“宣和元年!”
“四年资历。”陆啸道,“但这四个月来,你在训练中全营第一,文化课考核前三,筑城工程中带领本队超额完成三成任务——这些,可都有记录在案。”
他环视全场:“我陆啸用人,不看资历,只看能力!谁遵守纪律、训练刻苦、完成任务,我就提拔谁!谁倚老卖老、阳奉阴违、抗拒新政,我就处置谁!”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赵大锤脸色铁青,突然吼道:“陆啸!你别忘了,梁山是我们这些老兄弟打下来的!没有我们,哪有你今天的位置!”
这话一出,全场色变。
燕青的手已按在刀柄上。
刘唐也急了:“赵大锤!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赵大锤彻底豁出去了,“这些日子我憋够了!什么新政,什么军律,分明是要把我们这些老人踩在脚下!刘唐哥哥,还有各位老兄弟,你们就甘心吗?”
校场上,数十名老兵眼神闪烁,显然心有戚戚。
陆啸忽然笑了。
那笑容冰冷,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赵大锤,你说得对,梁山是老兄弟们打下的。”陆啸缓缓道,“但你可知道,这些年梁山战死的老兄弟有多少?他们的名字,你还记得几个?”
赵大锤一怔。
“我记得。”陆啸一字一句,“政和六年打祝家庄,战死三十七人;政和七年高唐州之战,战死五十二人;宣和元年打曾头市,战死一百零九人……这些兄弟,为什么死?”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因为梁山弱小!因为我们是乌合之众!因为朝廷视我们如草芥,想来打就来打!”
“我要强军,我要让梁山强大到无人敢欺!我要让每一个上山的兄弟,都能活着看到太平盛世!这有错吗?”
校场上鸦雀无声。许多老兵低下头,想起了死去的同伴。
“而你,赵大锤,”陆啸盯着他,“不思进取,抗拒训练,煽动闹事,今日更是公然咆哮上官——按军律,该当何罪?”
赵大锤腿一软,险些跪下。
刘唐连忙上前:“总头领!赵大锤是一时糊涂,看在我面子上……”
“刘唐兄弟,”陆啸打断他,“你的面子,我自然要给。但军律如山,今日若不处置,明日便无人遵守。”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赵大锤,抗命不遵,咆哮上官,煽动军心——数罪并罚,革去所有职衔,杖四十,发往筑城工地劳改三个月!三个月后若能改过,可重新考核入伍。若不能,逐出梁山!”
“孙猴子,从犯,杖二十,罚俸三月,留营察看!”
“其余参与喧哗者,各罚俸一月,加训两个时辰!”
判决一出,众皆凛然。
赵大锤面如死灰,被两名执法士兵拖走。孙猴子也瘫软在地。
陆啸看向刘唐:“刘唐兄弟,你身为头领,不能约束部下,反而带头质疑军令——罚俸三月,写检讨一份,明日交到军机堂。另外,从今日起,你暂时卸去东营副统领之职,去讲武堂学习一个月。”
刘唐脸色涨红,拳头紧握,但最终还是低下头:“……遵命。”
处置完毕,陆啸却未离开。
他走到校场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我知道,很多人心里不服。觉得我陆啸严苛,觉得新规矩太多。”
“但我要告诉你们——梁山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朝廷不会容我们太久,北方的金国虎视眈眈!我们要么变强,要么死!”
“从今日起,各营训练量增加三成!月底进行全军考核,前十名晋升一级,赏银五十两!后十名降级,连续三次垫底者,逐出军营!”
“但同时,我也宣布——设立‘战功爵位制’!今后按战功、训练成绩、任务完成情况,授予不同爵位,享受不同待遇!便是普通士兵,只要立下大功,也可封爵授田!”
这话一出,士兵们眼睛都亮了。
陆啸继续道:“还有,从流民和士兵子弟中,选拔聪慧少年入‘少年营’,免费读书习武,将来择优录用为军官、文吏!你们的子弟,也有出头之日!”
“最后——”他提高声音,“我宣布,提拔王五为东营第三都都头!提拔西营李忠、南营周通、北营郑天寿为副都头!他们都是这几个月表现优异者,这就是榜样!”
被点到名的几人又惊又喜,连忙出列谢恩。
其余士兵见状,心思活络起来——原来真有出路!只要肯干,就能晋升!
陆啸看着众人的表情变化,心中稍安。恩威并施,刚柔相济,这是御下之道。今日雷霆手段处置赵大锤,是立威;宣布晋升和新制度,是施恩。
“好了,继续训练!”陆啸最后道,“记住——新梁山不要懒汉,不要兵痞,只要敢打敢拼、遵守纪律的好儿郎!解散!”
他转身离去,燕青紧随其后。
走出校场很远,陆啸才长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总头领,今日之事……”燕青低声道。
“只是个开始。”陆啸苦笑,“刘唐不会善罢甘休,其他旧头领也会观望。但这一步必须走。”
他望向远方正在修建的梁山城轮廓:“燕青,你说我是不是太急了?”
燕青沉默片刻,道:“属下不懂大道理。但属下知道,若不大刀阔斧改革,梁山永远只是土匪窝。总头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兄弟们有个好前程。”
陆啸拍拍他的肩:“你去暗中盯着刘唐,还有那几个被处罚的老兵。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是。”
两人分开后,陆啸独自走上山头,俯瞰整个梁山泊。
水波荡漾,帆影点点。工地上号子声此起彼伏,校场上喊杀声震天。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缔造的。
但背后的暗流,比表面看起来汹涌得多。
“主公。”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陆啸回头,见是朱武匆匆走来,手中拿着一份文书。
“怎么了?”
朱武神色凝重:“刚收到密报——刘唐被处罚后,去了鲁智深营中。两人闭门谈了半个时辰。出来时,鲁智深脸色很不好看。”
陆啸心中一沉。
鲁智深是他最倚重的大将之一,也是梁山元老中的元老。若连他都对新政有意见,那就麻烦了。
“还有,”朱武继续道,“关胜、呼延灼等降将派系,与林冲、秦明等元老派系,近来也少有往来,各自抱团。长此以往,恐生裂痕。”
陆啸望着远山,良久不语。
最后,他轻声道:“知道了。你继续留意。另外,明日以我的名义,宴请所有头领——不是军机堂那种正式会议,就是兄弟聚聚,喝酒吃肉。”
朱武眼睛一亮:“总头领是想……”
“有些话,正式场合不好说。”陆啸淡淡道,“酒桌上,反而能敞开心扉。梁山不能散,人心不能乱。我这个总头领,该敬的酒,得敬;该说的话,得说。”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山雨欲来,而他必须在这风雨中,稳住这艘刚刚起航的大船。雷霆手段要用,但怀柔之心也不能少。这其中的分寸,只有他自己能把握。
夜幕降临,梁山灯火次第亮起。在这片光明与阴影交织的土地上,一场关于新旧秩序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