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后的乾清宫,气氛与奉天殿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檀香静静燃烧,驱散了几分躁意,却驱不散那萦绕在朱元璋心头的重重思虑。
朱标与朱雄英跟随朱元璋回到此处。
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又无声退下。
朱元璋在御案后坐定,没有立即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先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目光落在垂手侍立的孙子身上,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神色。
“英儿,”他开口,声音比在朝堂上松弛了些许,“今日朝上,应对得不错。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守住了章程,也没堕了天家威仪。那帮老学究,引经据典是本事,但被你那番道理和实据堵回去,是他们自己本事不济。”
这算是极高的褒奖了,尤其是出自朱元璋之口。
朱标闻言,脸上也露出笑容,看向儿子的目光满是赞许。
朱雄英躬身道:“孙儿谢皇爷爷夸奖。皆是皇爷爷与父王平日教诲,孙儿不过据实而言。彼等所虑,或有私心,孙儿理解,然国事终究需向前看,空谈无益。”
“嗯,明白这个就好。”
朱元璋点点头,放下茶盏,神色转为严肃,“不过,事情还没完。太医院奏报,牛痘之法看似初见成效,然‘攻毒’试验方是关键,绝不可掉以轻心。此事关乎万千性命,更关乎……朝廷颜面,务必慎之又慎,确保万无一失。”
“孙儿明白。太医院那边,孙儿会亲自盯紧,每一份记录,每一次变化,都会详加过问,绝不敢有丝毫疏忽。”朱雄英肃然应道。
“还有徐增寿那小子,”朱元璋手指敲了敲桌面,“朝上那些话,是保了他,也是架了他。用他,就要用好,也要管好。东瀛之事,水深得很,你既要放他手脚去办事,也得时时提点,别让他少年得意,行差踏错,反误了大事。”
“孙儿谨记。徐增寿那里,孙儿会常加训诫,东瀛通商、口岸经营乃至……后续探查诸事,孙儿亦会亲自筹划,务求周全稳妥,不负皇爷爷所托。”
朱雄英回答得一丝不苟,心中却已开始飞速盘算,牛痘试验的下一步节点,徐增寿那边的人员筛选和行动计划,东瀛条约的履行细节……
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串联把握。
「牛痘是根基,不容有失。徐增寿是触手,需用之亦控之。东瀛是棋局,落子需深远……」
「两副担子,果然一刻不得轻闲。」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孙子的心声,看着孙子沉静认真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既欣慰于他的早慧与担当,又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这份重担,对一个少年而言,是否太过沉重?
但这丝情绪很快被他压下。
「玉不琢,不成器,大明未来的江山,需要的就是能扛得起重担的继承人。」
朱标则将父亲的叮嘱和儿子的应对都听在耳中,心中既感宽慰,又觉责任重大。
作为父亲和太子,他需要为儿子遮风挡雨,也要放手让他历练成长。
这个度,并不好把握。
“你心里有数便好。”朱元璋结束了关于朝会风波的话题,似乎那场激烈的交锋只是日常政务的一小段插曲。
他转而从御案一侧拿起一份奏本,对朱标道:“标儿,诸王皆已归藩,各地也算靖宁。但北边……终究难让人安心。”
他将奏本递给朱标:“辽东都司急报,女真诸部,海西、建州、野人,名义上称臣纳贡,实则时叛时附,劫掠边民,勾结北元残部,实为辽东心腹之患。上次你提出,以北元为最终目标,以少量精锐行‘练兵’之策,或可以辽东这些不服王化的女真部落为磨刀石,清扫外围,刺探虚实。咱看,是时候了。”
朱标接过奏本,快速浏览,眉头微蹙:“父皇所言极是。女真诸部依托山林,狡黠难制,剿抚并用多年,终难根治。以小股精锐反复清剿,既可练兵,亦可压缩其生存空间,斩断其与北元联系,确是良策。”
他合上奏本,正色道:“神机营新军扩编之事,儿臣正欲禀报。”
“嗯,你说。”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
“禀父皇,神机营新军扩编十万之数,如今已练成三万,装备、操典皆已齐备,可堪一战。”
朱标汇报,“原本进度可更快,然前番云南麓川平缅宣慰司叛乱,为保万全,将一批新铸的燧发枪及弹药优先调拨给了黔国公,故此拖慢了新军装备配发的速度。”
“如今云南战事已定,沐英奏报,新式火器于山地丛林作战中效果显着,两万装备新式火器的精锐已成军。儿臣在想,是否可将云南富余、尚未装备下去的那部分火器调回,以加速京师新军编练?”
朱元璋听了,缓缓摇头:“云南地处西南极边,外接诸番,内抚土司,责任重大。沐英要镇住那块地方,手里没有足够的硬家伙不行。五万新军,是他稳住云南的底气,亦是朝廷在西南的定海神针。既已决定给他,便没有调回的道理。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如今朝廷不缺银子!”
他看向朱标,眼中精光闪烁:“英儿拍卖新式纺车名额之利本就有剩余,且上次查抄江南那帮豪商,折合白银近三千万两。如今东瀛南北二朝那180万两实银子皆到。内帑、国库皆充实无比。火器工坊,就给咱扩大!工匠不够,招!原料不足,买!给工部和军器局下死命令,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补上缺口,并且要加大产出!”
“新军的选拔,也要加快!精中选优,宁缺毋滥,但速度不能慢!”
朱元璋的手指重重敲在辽东都司的奏报上,“半年!咱只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之内,另外七万新军的兵员要给咱选好、练出个样子,该配的装备,一把火铳、一两火药都不能少!”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就用辽东那些不服管教的女真,给咱的新军开开锋、见见血!把已经练成的三万新军,全部调往辽东!再从徐辉祖现在统领的神机营老卒中,抽调两万精悍之辈一同前往,以老带新,确保万无一失!给辽东都司传旨,让他们做好接应、配合,此番,务必要让那些墙头草知道,大明的天威,不是他们可以反复试探的!”
朱雄英在一旁静静听着,当听到“女真”二字,特别是“建州”时,心中猛地一跳。
一段尘封于历史深处的记忆骤然被唤醒——
白山黑水间崛起的渔猎民族,萨尔浒的惨败,辽东的溃退,直至最终入主中原的“满清”……
他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种超出年龄、近乎冰冷的郑重与决绝:
“皇爷爷圣明!辽东女真,久为边患,剿抚不定,非长治久安之策。如今我大明兵精粮足,火器犀利,正当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彻底解决此患!孙儿以为,此番出兵,不仅为练兵,更当抱有彻底肃清、永绝后患之决心!孙儿愿竭尽全力,保障新军后勤、军械供应,确保此战必胜!”
他这番话,既是基于当前局势的合理建议,更掺杂了知晓历史走向后的急迫与决绝。
「建州女真……这不就是后来建立清朝的满人前身吗?」
他心中波澜骤起。
「皇爷爷此举,欲练兵清边,竟是歪打正着,正好趁其弱小,一举解决后患!此乃天赐良机,绝不能让这“女真”再有坐大之机!」
「如今他们尚在部落状态,时叛时附,看似疥癣之疾,谁能想到几百年后竟能入主中原。」
一旁的朱标,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语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分量。
这并非少年人常有的激昂,而是一种似是洞见了某种巨大威胁后才会生出的决绝。
他虽不明其中全部缘由,但心中微动,看向儿子的目光里,除了赞许,更多了一丝探究与深思——
这孩子,似乎总能看见一些常人难以察觉的远方。
朱元璋听着孙子这略显激昂、甚至带着一丝狠绝的话语,先是微微一愣。
随即,孙子那句“后来建立清朝的满人前身”、“趁其弱小,一举解决后患”的心声,清晰地传入他脑海。
「清朝?满人?」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这疑惑瞬间被一股寒流所取代。
「入主中原!?」
这四个字在他脑中炸开,勾起的并非具象的王朝更迭图景,而是烙印在汉家史书血泪中的几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是“五胡乱华”时北地的哀鸿,是契丹铁骑南下的烟尘,是女真金国席卷汴梁的靖康之耻,更是蒙古弯刀下,山河变色的惨痛记忆!
他虽然仍不清楚“清朝”究竟是何物,但任何与“女真”关联、能“入主中原”的可能,都直接触动了他作为开国皇帝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神经!
孙子心声里那种对“女真”未来可能“坐大”的深切警惕和“永绝后患”的强烈意图,与他骨子里对异族威胁的天然防范完美地且血腥地重合在了一起。
无需更多解释,仅仅这个可能性的苗头,就足以让他瞬间警铃大作,杀心骤起!
「好小子!原来不只是为了边患,竟还有更远、更深的威胁?」
「管他什么“满清”不满清,任何可能威胁到朱家江山、汉家天下的苗头,都必须掐死在萌芽状态!」
朱元璋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看着朱雄英,缓缓点头,声音比方才更加冰冷、坚定:
“英儿所言,深合咱意!什么时叛时附,无非是畏威而不怀德!敢做墙头草,就不必存于世间!还想发展壮大?简直痴心妄想!”
他看向朱标,命令道:“标儿,就按此议定策。神机营新军调动、后勤保障、与辽东都司协调诸事,由你总揽。工部、军器局扩大产出一事,英儿,你从旁协助,务必确保军械供应无虞。此战,不仅要赢,更要赢得干净利落,打出咱大明的威风,彻底解决此患!”
“儿臣(孙儿)领旨!”朱标与朱雄英齐声应道。
朱元璋挥了挥手,脸上重新恢复平静,似是刚才那冰冷的杀意只是错觉:“去吧,各自准备。记住,牛痘之事是仁政,辽东之事是武略,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这才是治国之道。”
“是,儿臣(孙儿)告退。”
朱标与朱雄英行礼后,缓缓退出乾清宫。
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炫目。
朱标轻轻舒了口气,看向儿子,温声道:“英儿,方才所言,甚有见地。辽东之事,你既有心,便多费些心思在后勤军械上。至于牛痘、东瀛诸事,也要统筹好,但莫要过于劳累。”
“谢父王关心,儿臣晓得轻重,定当尽力。”朱雄英恭敬回答。
父子二人并肩走在宫道之上,身影在阳光下被拉长。
一个想着如何调兵遣将,协调各方,打好这场针对未来隐患的预防之战;一个想着如何加速军备,确保万全,彻底抹去那潜藏于史书中的巨大威胁。
而在他们身后的乾清宫内,朱元璋独自立于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目光幽深地凝视着辽东那片广袤的土地,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
“女真……满清?”
他低声自语,眼中寒光凛冽,“不管你们将来能成什么气候,既然被咱大孙‘看’到了,那就永远没有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