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徐增寿,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窗外,暮色已四合,宫灯的光芒愈发显得暖黄而凝聚。
朱雄英在书案后静坐片刻,心绪慢慢平复。
御下之道,恩威分寸的拿捏,从来都不是件轻松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终于落向案头另一侧那摞不算太厚、却分量千钧的文书——太医院呈报的牛痘试验章程与初步记录。
伸手取过,封皮上是太医院院使工整谨严的楷书:“为遵谕试验牛痘法事呈报章程并附初验事”。
翻开,前几页是详细拟定的章程,从牛只筛选、痘浆取用、试种人选、隔离设置、观察记录、医员调配、物资供给到应急处治,条分缕析,考虑得颇为周全。
朱雄英快速浏览,微微点头。
太医院院使,虽起初有疑虑,但一旦领命,做事倒是严谨扎实。
再往后翻,便是初步记录。
他的目光在“试种者”来源一栏微微停顿——
“择应天府死牢中,身无重症、年轻力壮之死囚五名,详陈利害,彼等自愿签押画诺,以博一线生机。”
朱雄英心头微沉,但并未意外。
在这个时代,以此种方式获取“志愿者”,倒是可行。
他继续往下看。
记录显示,日前,五名“自愿者”于京郊西山下一处僻静皇庄内,由其亲自率领两名精于疡科的太医,以取自京郊牛场病牛身上的“纯净痘浆”,以医刀于臂上划痕“种”下。过程详录在案。
接着是观察记录。
“种后第一日,五人皆无异状。”
“种后第二日午时,甲、丙、戊三人接种处微现红晕,触之有热感,自述微痒。乙、丁二人尚无变化。”
“稍后,甲、丙、戊三人臂上红晕稍扩,微肿,中心处可见细小疱疹数粒,自述痛痒交加,体感微热,经测额温,较常时略高。乙、丁二人臂上亦现红点,但无肿热。五人饮食、精神尚可,未见大碍。”
记录旁,是院使写下的附注与担忧:
“殿下明鉴:此‘牛痘’之法,古无所载,今系首创。今五名试种者,三人已现红肿热痛及疱疹,二人亦有红点,此是否为‘毒发’之象?虽暂未见高热、昏迷、溃烂等恶症,然‘牛毒’入体,终究令人生畏。”
“臣等日夜守候,不敢稍离,然心实惴惴,恐有剧变。若此数人病势转沉,或竟有不测,臣等万死莫赎,亦恐此法……有伤殿下仁德。伏乞殿下明示,后续当如何处置?是否暂停?”
朱雄英的目光在“红肿热痛”、“疱疹”、“微热”这些字眼上停留,心中却是一块大石稍稍落地。
这正是牛痘接种后的正常反应!
轻度局部炎症,低烧,正是身体免疫系统被激活、产生对抗天花病毒记忆的明证!
只要不继发严重细菌感染,没有发生严重的全身性不良反应,这恰恰说明,取用的牛痘病毒是有效的,接种方法是可行的!
他几乎能想象院使和那些太医们紧张焦虑的模样。
在他们看来,好好的臂膀上被种下“牛毒”,还起了疹子发了热,这简直是朝着“毒发身亡”的可怕方向狂奔。
他们无法理解免疫学的原理,只能用已有、关于“毒”和“病”的认知来揣度,自然是越看越怕。
“必须稳住他们,也必须让皇爷爷安心。”朱雄英合上奏报,指节在光滑的纸张上轻轻敲击。
院使的担忧,他完全理解,甚至欣赏这份谨慎。
但试验绝不能停。
这不仅关乎那五名死囚的生死,更关乎验证一条可能拯救万千生灵的道路。
他需要给太医们吃一颗定心丸,更需要给皇爷爷一个能接受的解释。
如何解释?
直接说“这是正常免疫反应”?恐怕会被当成呓语。
说“此乃排毒之兆,毒出则安”?似乎贴近古人观念一些,但仍显玄虚。
他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划动。
「必须用一个他们能理解、至少不觉得荒诞的理由……而且,必须强调这是可控的‘小恙’,与真正的天花‘大疫’有本质区别。同时,要凸显太医的尽责和试验的严密监控,以安皇爷爷之心。」
正思忖间,他猛然想起日间在乾清宫,皇爷爷那最后一句交代——“天花试验的章程,午后呈来,咱要亲自过目。”
当时说的是“午后呈来,咱要亲自过目”,但以皇爷爷的性子,既有此令,即便是那这带着“不良”反应的消息,也必须立刻报上去!
拖延不得,更不能隐瞒。
一念及此,朱雄英不再犹豫,径直前往乾清宫。
夜色下的宫道显得格外幽深宁静,只有轿夫的脚步声和轿子轻微的吱呀声。
朱雄英坐在轿中,闭目凝神,将待会儿要说的话,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乾清宫的灯火依旧通明。
“孙儿参见皇爷爷,深夜搅扰,请皇爷爷恕罪。”朱雄英行礼后,双手将那份奏报呈上。
“起来吧。”朱元璋接过奏报,并未立即翻开,只是看着孙子,“可是那牛痘之事,有了动静?”
“皇爷爷明鉴。太医院呈上了章程与初步记录,孙儿不敢耽搁,特来呈报。”朱雄英恭声答道。
朱元璋这才翻开奏报,就着明亮的宫灯,一行行看了下去。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的表情始终沉静,唯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偶尔凝驻的目光,显露出他内心的专注与思量。
当看到“死囚”、“自愿画押”时,他眼皮都未抬一下。
看到“红肿热痛”、“疱疹”、“微热”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最后,目光在太医院院使那段朱笔附注的担忧之语上,停留了最久。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朱元璋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水那恒定而细微的嘀嗒声。
良久,朱元璋放下奏报,抬眼看向孙子,目光锐利如常:“英儿,太医院院使所虑,不无道理。这‘牛毒’入体,起疹发热,在太医看来,便是毒发之兆。你,如何看待?”
来了。朱雄英心神一凛,知道最关键的解释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拱手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院使所虑,乃是医者父母心,更是尽责之举。然,孙儿对此却有不同见解。”
“说。”朱元璋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朱雄英略一沉吟,声音清朗而稳:
“皇爷爷,孙儿曾读《内经》,有言‘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后又见唐宋医案中载有‘以类相从,以小毒练兵’之法。譬如边军戍守,若从未遇敌,骤逢强虏则易溃;但若先与弱卒探马交锋,虽有小创,却可练得阵型森严、弓马娴熟,日后真遇大敌,反能从容破之。”
他观察朱元璋神色,继续道:“孙儿以为,这牛痘之毒,或便是那天花邪毒的‘孪弱近亲’。种入人体,犹如引小股探马入关,激得自身‘正气’警觉、汇聚、操演于腠理之间。”
“此刻臂上红肿热疹,低热微痒,恰似正气与弱毒‘演武’之象——战于方寸之地,不伤脏腑根本,却令周身营卫习得破敌之法。此等‘小衅’,与天花邪毒长驱直入、燎原肆虐之‘大疫’,有云壤之别!”
他顿了顿,又观察了一下朱元璋的神色,继续道:“且院使记录详实,五人虽有不适,然饮食、精神尚可,未见恶化之兆。由此可见,此反应尚在可控之内,身体足以承受。反之,若种下之后,人体全无反应,那或许才说明,此法无效,‘正气’未被激发。”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奏报的封皮上轻轻敲击,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
朱雄英的心声,却在此刻清晰地回荡在朱元璋的脑海中:
「皇爷爷,这真的是正常反应啊!轻度局部炎症和低烧,是免疫系统被激活的标志!只要不感染,这就是成功的征兆!」
「太医院院使他们不明白免疫原理,害怕是正常的,但试验绝不能停!」
「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必须让他们继续观察,只要不出现严重全身感染症状,就说明这条路很可能是对的!」
「这可能是战胜天花,唯一的机会了……」
那心声里,有焦急,有笃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心。
朱元璋敲击封皮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再次看向奏报上那段批注,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目光清澈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孙子。
半晌,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依你之见,接下来当如何?”
朱雄英立刻道:“孙儿以为,当严令院使及太医,继续按章程严密观察!记录每一丝变化,尤其是体温、疱疹状态、精神食欲。只要不见病情急剧恶化,高热不退,或疱疹溃烂流毒不止,便继续观察!”
“同时,准备好洁净布帛、清水、以及太医院最好的清热解毒、托毒生肌之药,以防万一,但轻易不用,以免干扰其自身‘正气’演练。孙儿恳请皇爷爷,允准此试验继续!”
他躬身,长揖不起。
朱元璋看着孙子这副模样,又“听”着他心中那急切的信念,心中诸多疑虑与权衡,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起来吧。”朱元璋道,语气平静,“便依你所言。传咱口谕给太医院院使:试验照常,加意观察,详尽记录。一应所需,着太医院、内府即办。若有异变,无论昼夜,即刻来报。若无大变……便按你所言,继续观察。”
「嘿,咱大孙,看来是真急了,竟拿着这套“正气演练”的说辞来解释,不过倒是贴切。」
「要不是咱能听到你的心声,你小子能如此轻易过关?」
他没有对朱雄英这套“正气演练”的说法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准许继续试验的命令,已是最好的支持。
朱雄英心中大石落地,再次躬身:“孙儿代院使,代天下可能受惠于此法的百姓,谢皇爷爷信任!”
朱元璋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英儿,咱是信你。此事,你既揽下了,便要担到底。望你……莫要让咱失望,更莫要让天下人失望。”
“孙儿,定不负皇爷爷所托!”朱雄英斩钉截铁。
“嗯,去吧。天色不早,回去歇着。那五个……‘自愿者’,若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报。”
“是,孙儿告退。”
看着朱雄英退出殿外的背影,朱元璋重新拿起那份奏报,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段批注,久久不语。
「红肿热痛,疱疹,低热……」
「以毒攻毒,正气演练……」
「咱大孙,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信心十足。」
「罢了,既已开头,便看下去。是福是祸,是功是罪,总要有个结果。」
「但愿……他这份笃定,不是年少气盛,不是空中楼阁。」
朱元璋将奏报轻轻放在御案上,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一丝,对未知的深深期许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