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时间仿佛凝固。
檀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却在接近殿顶时,被无形的心绪搅动,微微散开。
所有的目光,尤其是御榻上那道深不见底的目光,都沉重地压在燕王朱棣的肩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皇那看似平静的注视下,所蕴含的审视、警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等待他做出选择的耐心。
朱棣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才父皇那句关于“金疮膏”的“关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屈辱感混合着强烈的恨意,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但昨夜徐妙云的话语,却像一盆冰水,适时地浇下——
「王爷,这‘王’字,是要用血、用孤寂、用与过往一切的决裂去换的。」
「第一步,必须是‘顺从’与‘感恩’。」
「海外天高地远,如何经营,何时展翅,皆在王爷。」
一股混杂着巨大不甘和冰冷决绝的气息,从他胸腔深处缓缓吐出,那压抑的呼吸声,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挣扎、屈辱、愤怒,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碾碎、压实,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没有看太子朱标,也没有看皇太孙朱雄英,而是直接迎向了御榻上那双掌控着天下苍生命运的眼睛。
“父皇!”
朱棣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声音略显沙哑,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凸显的沉重与感激。
他推开座椅,向前一步,竟直接跪倒在金砖地上,以一个无比恭顺的姿态,深深叩首。
“儿臣……叩谢父皇天恩!谢父皇……与太子殿下,为儿臣等指出这条明路!”
这一拜,重若千斤。
朱元璋的眼皮微微一动,手指在御榻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
「哦?跪得倒是利索……这头,磕得是真心,还是假意?」
朱棣抬起头,目光灼灼,语气带着一种仿佛豁出一切的坦诚:
“父皇明鉴!儿臣昔日……确有糊涂之处,辜负圣恩,罪该万死!幸得父皇与大哥宽宏,太子殿下教诲,使儿臣迷途知返!”
“今日闻听《开拓令》,儿臣如醍醐灌顶!此策大善,实乃父皇与朝廷给予儿臣等罪余之人,一条将功折罪、报效家国的再生之路!”
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近乎表演般的激动:
“海外蛮荒,凶险未卜,儿臣岂能不知?然,正因其蛮荒,方显开拓之价值!正因其凶险,方需我朱家儿郎挺身而出!”
“儿臣不才,愿为父皇,为大明,做这开路的先锋!纵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亦百死不悔!”
“儿臣在此立誓:若得父皇恩准,许儿臣海外开拓,必兢兢业业,恪守臣节,广布王化,开拓疆土!使我大明龙旗,飘扬于万里海疆之外!”
“儿臣必在海外,为大明,亦为父皇,再开一篇新天新地!”
此言一出,暖阁内似乎静了更深的半瞬。
“新天新地”四字,在帝王耳中,分量不轻。
它可以是褒扬,喻指开创之功;亦可以是一种危险、脱离旧有框架的想象。
“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天地不容!”
一番话,掷地有声,情真意切,将一个“幡然悔悟”、“感激涕零”、“勇于任事”的亲王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暖阁内一片寂静。
晋王朱棡微微挑眉,心中暗忖:
「老四……这番表态,倒是又快又狠!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誓言发得如此之重……他是真心认命,还是以退为进?这‘新天新地’……嘿。」
周王朱橚则有些动容,觉得四哥果然有担当。
秦王朱樉撇撇嘴,觉得老四这是自找苦吃。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副恭顺的皮囊,直抵其内心深处。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老四,你能作此想,咱心……甚慰。”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肯跪下来磕这个头,发这个誓,便是认了这步棋。」
「海外之路,是你自己选的。路,给你了。能走成什么样,看你自己的造化。」
「若真能为咱大明开疆拓土,自然是好。若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海外风高浪急,生死有命,也怨不得旁人。」
帝王心术,深如渊海。
给予机会,亦埋下杀机。
“你能有这份心,这份担当,不枉咱与你大哥一番苦心。”
朱元璋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心意已决,咱准了。”
他目光转向其他儿子:“你们几个呢?”
秦王朱樉见老四带头,父皇似乎满意,忙不迭地道:“儿臣……儿臣也觉得这开拓令甚好!只是……只是秦藩事务繁杂,儿臣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显然是想拖延观望。
晋王朱棡心思缜密,见老四已表态,父皇心意明朗,便顺势躬身道:“父皇圣明,大哥筹划周详。开拓海外,实为千秋功业。儿臣愿效仿四弟,为父皇分忧,只是具体方略,尚需仔细斟酌,再行奏报。”
既表了态,又留有余地。
周王朱橚最为干脆:“父皇,儿臣愿往!只求父皇多拨些精通农事、医道的匠人助我!”
朱元璋将几个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也不勉强,淡淡道:
“嗯,开拓之事,关乎重大,确需仔细筹划。你们有此心便好。具体章程,日后与兵部、户部详细议定。”
这便是初步定调了。
太子朱标上前一步,温言道:“诸位弟弟深明大义,为国分忧,为兄感佩。日后开拓事宜,朝廷定会全力支持,望诸位弟弟同心协力,共襄盛举。”
他这话,既是肯定,也是定下兄弟协作的基调。
朱雄英垂手而立,心中波澜微涌。
「四叔……果然选择了这条路。姿态做得十足,誓言发得震天响。」
「他这是真的认命了?还是将海外视作了真正的龙归大海、虎入深山之处?」
「无论如何,棋局已开。接下来,便是如何落子,如何掌控这盘蔓延至海外的大棋了。」
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这《开拓令》,既是机遇,亦是巨大的挑战。
朱元璋默默地听着孙子的心声,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好了,此事便这么定了。”
他一锤定音,结束了这次至关重要的召见,“《开拓令》细则,由太子牵头,会同兵部、户部、工部尽快完善。你们几个,回去好生思量,拟定条陈奏来。”
“儿臣遵旨!”四位亲王齐声应道。
“都退下吧。”朱元璋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靠向御榻。
“儿臣告退。”
朱棣最后叩首,站起身,垂着眼,恭敬地退出了暖阁。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朱标和朱雄英一眼。
只是在他转身的刹那,那低垂的眼睑下,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一闪而逝。
仿佛方才所有的叩拜、誓言、感激,那精心构建的恭顺外壳,都在这一步之间被彻底卸下、碾碎,淬炼成了唯一一个沉静如铁的念头——
「戏,演完了。该去看看真东西了。」
走出乾清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朱棣微微眯起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中,已不再是紫禁城压抑的檀香味,而是带着一丝……属于海洋的咸腥与自由的气息。
路,已经选定。
接下来,便是用血与火,去践行今日的誓言——
属于他燕王朱棣的誓言!
而乾清宫内,朱元璋看着儿子们离去的背影,对朱标和朱雄英淡淡道:
“开拓令的事,你们要盯紧。尤其是……老四那边。”
“儿臣(孙儿)明白。”
朱雄英知道,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风云,即将在浩瀚的大洋之上,汹涌展开。
是夜,燕王府书房的灯,亮至天明。
案头,铺开的不再是《兰亭序》,而是几张墨迹未干的海图与物产清单。
一场影响世界格局的海外开拓时代,就在这乾清宫的一问一答、一叩一首间,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