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乾清宫,回到东宫春和殿时,夜色已深。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父子二人毫无倦意的面容。
朱标挥退左右,只留心腹内侍在远处伺候。
他看向身旁的儿子,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赞赏与欣慰,轻轻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感叹道:“英儿,今日你这《大明日报》之策,着实令为父惊叹!高瞻远瞩,切中时弊!若此报能成,于国于民,功在千秋!”
他顿了顿,神色转为严肃,语气中带着储君特有的沉稳与警惕:“不过,此事关系社稷喉舌,非同小可。此次,绝不能再像之前那些工坊一般,与勋贵武将合作了。舆论之权,必须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最好……直接归属于内府,由父皇与为父亲自掌控,绝不可假手他人,尤其是那些掌兵的勋贵!”
朱雄英闻言,心中凛然,不禁暗赞:
「父王果然睿智!一眼便看到了最关键之处——舆论权必须独占!」
「之前与勋贵合作,是为了借助其势力快速打开局面,但舆论阵地,确实必须由中枢牢牢抓在手里,否则后患无穷!」
他立刻躬身应道:“父王明鉴!儿臣亦作此想。《大明日报》乃国之重器,必须由朝廷独掌,归于内府,由皇爷爷与父王直辖,方能确保其为我所用,不为外力所挟。”
但他话锋一转,提出了更深一层的考量:“不过,父王,正因此报重要,初创之时,亦需考虑朝堂平衡。此前儿臣所行诸事,多与魏国公、凉国公等勋贵武将合作,文臣方面,确有缺失、不满。此次办报,涉及文稿撰写、政策解读,正是文臣所长。或可借此机会,让礼部掌礼仪教化、户部掌钱粮数据、工部掌格物新知、吏部掌人员遴选。四部衙署协同参与,初期可将报社暂设于格物院名下,以示‘格物致知’,沟通上下之意。”
他进一步细化道:“至于具体撰稿、编纂之事,可遴选各部有真才实学、文笔佳妙的低阶官员或翰林学士,在完成本职公务之余,‘兼职’为之。朝廷可酌情给予些许‘润笔之资’,也算是对他们勤勉王事、贴补家用的一点心意。毕竟……如今朝廷的俸禄,实在是有些微薄了。”
说到最后,朱雄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朱标听完,先是点了点头,认可平衡之道,但听到“贴补家用”和提及俸禄,眉头却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一副近乎“守财奴”般的谨慎神色:
“协同各部,量才使用,此议尚可。然,让文臣参与撰稿,本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为国尽忠,何须另给‘润笔之资’?至于朝廷俸禄……”
他看向朱雄英,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无奈的笑谑:“英儿,你莫不是又打了什么主意?如今朝廷财政,虽因你前番‘拍卖’之策,略为宽裕,但朝廷神机营扩军、各地赈灾、兴修水利,处处都要用钱!国库依旧不丰,可经不起你‘乱花钱’啊!”
朱雄英深知父亲的顾虑源于国库空虚,他耐心解释道:“父王明鉴,儿臣正是深知国库不丰,才出此策。您想,如今朝廷俸禄微薄,许多翰林清流、部院能吏,虽有满腹才华,却常为家中柴米油盐所困。长此以往,或致心气消沉,或为‘五斗米’而折腰,被宵小之辈以钱财拉拢,反生贪墨之弊。”
他言辞恳切,继续深入:“我们给予些许‘润笔之资’,名义上是酬劳其笔墨辛苦,实则是‘养士’之资!使其能安守清贫,心无旁骛,将一身才学尽付王事,方能写出更精妙透彻、能教化万民的文章。这既是朝廷爱才、惜才之心,亦是未雨绸缪,防微杜渐。些许银钱,若能换来官员清廉、文章锦绣,岂非事半功倍?”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敲在朱标心头。
他端坐的身躯不由得微微一直,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他何尝不知低俸的弊端?只是国库空虚,令他这位储君只能锱铢必较。
如今听儿子将“润笔之资”拔高到“养士防腐”的层面,心中那点因钱财而生的抵触,顿时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治国思虑所取代。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目光却越来越亮。
看着父王那副“当家方知柴米贵”的谨慎模样,以及听了自己这番话后若有所思的神情,朱雄英心中不由莞尔,暗自好笑:
「父王这是真穷怕了啊……不过也难怪,历史上大明官俸之低,可是出了名的,逼得清官海瑞母亲过寿都只能割二斤肉。终究还是穷给闹的。」
「提高官员待遇,实行‘养廉银’制度,势在必行!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有稳定巨额的财源支撑。现在提出来,父王定然不允,国库也根本负担不起。」
「眼下最大的财源希望,就在东瀛那座石见银山!必须尽快打通海路,将其掌控在手!」
「而最根本的,还是要对土地动刀,清丈田亩,实行‘一条鞭法’、‘摊丁入亩’,从根子上解决土地兼并、税基流失的问题!但这更是触动天下士绅根本利益的滔天大事,非有雷霆万钧之力、水到渠成之势,不可轻动!」
思绪电转间,朱雄英已将未来的财政改革蓝图在心中过了一遍,但他深知此刻绝非提出之时。
他收敛心神,对朱标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说道:“父王放心,儿臣岂是那等不知轻重、胡乱花费之人?儿臣既然提出给撰稿文臣些许稿费,自然已有开源之策,绝不会动用国库正项银两,增加朝廷负担。”
“哦?已有开源之策?”朱标闻言,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是何良策?莫非又是类似‘拍卖’那般奇思?”
朱雄英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将自己构思已久的“广告”盈利模式,向朱标详细解释了一番:
“父王,您想,待我《大明日报》办成,凭借驿站系统,发行天下,深入人心之后,这报纸便成了大明最快、最广的传讯渠道!届时,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徽州的茶叶、乃至各地药铺、酒坊,但凡想将货物信息让更多人知晓的商家,岂不愿出重金,在这报纸上求得一席之地,刊载其商品信息,广而告之?”
“这笔商家所出之费,儿臣暂称之为‘广告费’。此费收入,便可专款专用,用于支付报社开支、人员薪俸、撰稿润笔,乃至驿站传递之补贴。若经营得法,收入丰盈,不仅报社可自给自足,说不定还有盈余,可反哺内帑或补贴国用。”
他特意强调:“当然,此乃后话,初期必定以稳妥为上,内容严格把控,绝不容许商业信息掺杂其中。待报纸权威树立,深入人心之后,再择机徐徐图之。届时,给文臣的那点稿费,与此项收入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却能激励有才之士尽心为国事效力,何乐而不为呢?”
朱标听完这番解释,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仔细咀嚼着“广告费”这三个字,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广告费?在朝廷的报纸上,给商人登卖货的讯息,还收钱?」
「这……这想法,简直……闻所未闻!」
「然细细想来,若报纸真能发行天下,受众极广,对商人而言,在此登载信息,效果确比寻常市井招贴强过万倍!他们定然趋之若鹜!」
「如此一来,报纸不仅能引导舆论,竟还能自己赚钱?甚至反哺国库?」
「英儿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总能从这些看似寻常之处,挖掘出如此惊人的生财之道?」
「若真能成,既得了舆论之权,又得了生财之道,还能惠及部分清廉文官,使其更用心办事……这一举多得之策,简直……神乎其神!」
巨大的惊喜和冲击,让朱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他看着儿子那自信而沉稳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对“稿费”支出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又被儿子近乎妖孽般智慧的深深震撼。
良久,朱标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惊叹,有欣慰,更有无比的信任:
“好!好!好一个‘广告费’!英儿,你这脑袋里装的东西,为父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就依你之言!这《大明日报》之事,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应章程细节,尽快拟个条陈上来,为父与你一同禀明父皇!”
“至于稿费之事……若能以商养文,激励贤才,倒也是一桩美事。便依你之策,循序渐进吧!”
“儿臣遵命!”朱雄英肃然躬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办报的最大内部阻力,已然消除。
殿内烛火摇曳,父子二人又就报社选址、人员遴选、内容大纲等具体事宜继续商议。
窗外,月已西斜。
但东宫春和殿内的灯光,却亮得如同白昼,照亮着一条通往信息与舆论新时代的道路,也照亮了一对父子同心、共谋未来的宏伟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