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离开坤宁宫那看似温馨和睦、实则暗藏机锋的场合,径直回到了东宫。
他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直接来到了春和殿——父王朱标日常处理政务和起居的正殿。
殿内,朱标并未如往常般伏案批阅奏章,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身影在宫灯初上的光影中,显得沉静而挺拔。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父王。”朱雄英上前行礼。
“英儿回来了。”
朱标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眼神中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坤宁宫那边……情形如何?”
“回父王,四位王叔皆在,孙儿已按礼数拜见,并将礼物奉上。”
朱雄英言简意赅地禀报,“四叔他……已应下父王之邀,言道陪皇祖母用过晚膳后,便来东宫拜见。”
朱标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沉默片刻,目光深远,仿佛在斟酌着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道:“嗯,为父知道了。”
朱雄英看着父王平静的侧脸,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诸多念头纷至沓来。
「父王仁厚,天下皆知。待兄弟,更是宽宏。」
「可是……世人皆见父王温文尔雅,却未必知晓,这位以仁德着称的太子,亦有铁血手腕!」
「史书工笔,那洪武朝腥风血雨的‘四大案’,空印案、郭桓案、胡惟庸案,哪一桩背后没有父王坐镇督办的身影?哪一桩不是牵连甚广,人头滚滚?」
「若非父王英年早逝,那最后的蓝玉案,或许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如原本历史上皇爷爷晚年那般酷烈收场……」
「这一世,我既来了,舅姥爷蓝玉、常家舅舅们的命运正在改写。」
「但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让父王重蹈覆辙!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必须防患于未然!太医院和格物院那边,关于‘青霉素’的研制,必须加紧,再加紧!」
「而眼下……四叔之事,更是迫在眉睫。」
「父王以仁孝治国,以兄弟情义为重,面对心怀异志、雄才大略的四叔,此番私下会谈,究竟是试图以情动之,以理服之?还是……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隐忍?」
「父王……您心中,究竟作何想?此番与四叔对面,您又将如何落子?」
朱雄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种对历史洪流试图奋力一搏的焦灼。
他深知父王不易,既要维系天家亲情,又要确保江山稳固,这其间的权衡与煎熬,非外人所能体会。
他张了张嘴,本想请求留在殿内,哪怕只是在一旁静听。
有他在,或许能更清晰地感知四叔的真实意图,或许能在关键时刻……
然而,他话未出口,朱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已先一步温和而坚定地开口:“英儿,此事……你暂且回避吧。”
朱标的目光落在儿子年轻而充满忧虑的脸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此为父辈之事,更是君臣之议。你身为晚辈,在场多有不便。有些话,有些事,需得为父与你四叔,单独言明。”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有一股属于储君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朱雄英心中一叹,知道父王心意已决。
他了解父王,看似温和,实则极有主见,一旦决定,便难更改。此刻强行留下,反而不美。
“儿臣……明白。”
他压下心中的不甘与担忧,躬身应道,“儿臣这便告退。父王……万事小心。”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饱含深意。
朱标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复杂,微微颔首:“去吧。回殿安心读书,不必忧心。”
朱雄英不再多言,再次行礼,默默退出了春和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他站在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回首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内那即将到来、无声的惊涛骇浪。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东宫的飞檐斗拱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一阵初春的寒风拂过他的面颊,带着浸透骨髓的阴冷,让他心头愈发沉重。
寒风刚过,不远处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带着颤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的静。
他并未如朱标所嘱那般回殿“安心读书”,而是缓步走回自己的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他却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棋枰旁。
棋枰上,黑白子散落,是一局未尽的残局。
他信手拈起一枚黑子,其质感冰凉。
他的目光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巡弋,寻找着那足以一锤定音的“神之一手”。
然而,纵横十九道,迷局万千,恰如眼前这盘根错节的朝堂与亲情。
他最终将棋子轻轻放回原处,并未落下。
此刻,他并非对弈之人,而是一个观棋者。
真正的棋手,正在那春和殿内。
他没有动棋子,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耳朵却时刻关注着殿外的动静。
「春和殿……父王……」
「在另一段时空里,一次小小的“风寒”,成为了您生命的终点。」
「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父王,与那段历史记载中病骨支缠的太子形象截然不同,他挺拔、沉静,眼中蕴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那么,改变历史的节点,是否就在今夜?就在这春和殿之中?」
他在等。
等那个注定将影响大明未来走向的人——他的四叔,燕王朱棣的到来。
也在等,这场由他父王主导的、关乎兄弟君臣、帝国命运的暗夜对谈,最终会走向何种结局。
寝殿之内,一片寂静。
唯有更漏声,滴滴答答,敲击在心头,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也烘托着风暴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朱雄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心中默念:
「父王,儿臣相信您的能力与手腕……」
「四叔,但愿您……莫要自误。」
夜色,愈发深沉了。
而东宫春和殿内的烛火,却亮得格外分明,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闱,照见其中隐藏的机锋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