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年,元月朔日。
金陵城笼罩在节日的喜庆与肃穆之中。
巍峨的奉天殿前,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文武百官、宗室皇亲、以及来自朝鲜、安南、占城、东瀛等国的使臣,依品级序列,肃立于冰冷的丹陛之下,鸦雀无声。
钟鼓齐鸣,韶乐奏响。
朱元璋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在太子朱标、皇太孙朱雄英的随侍下,缓步升登御座。
冕旒垂珠,遮不住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视全场,不怒自威。
朱标与朱雄英分立御阶左右,皆身着亲王礼服,气度沉静,仪表不凡,昭示着帝国传承有序,后继有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彻殿宇,象征着洪武盛世的无上权威。
繁琐的朝贺礼仪过后,朱元璋并未过多沉浸在万国来朝的虚荣中,直接切入政事。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回荡在奉天殿内:
“今日元正,万象更新。然,北元残孽,遁居漠北,犹作困兽之斗,乃我大明心腹之患!去岁北征,虽克纳哈出,然未竟全功。朕决意,扩编神机营新军十万,非为虚耗国力,实为犁庭扫穴,永绝北患!此乃国策,不容更改!”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神色各异。
勋贵武将大多振奋,他们深知新军火器之利,渴望再立战功。
部分文臣,尤其是户部一些官员,脸上则掠过一丝忧色,十万新军的长久耗费,毕竟是巨大的负担。
但无人敢出言反对,陛下金口已开,此乃定论。
朱元璋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再纠缠于此,话锋一转:“今日,首要议的,是辽东新定之地的善后与巩固。地虽已克,若民不附,业不兴,终非长久之计。诸卿可有良策?”
话音刚落,皇太孙朱雄英便从容出列,躬身行礼后,朗声道:“皇爷爷圣明!辽东之地,沃野千里,然经年战乱,地广人稀。孙儿以为,巩固辽东,首在实民兴业。”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道:
“其一,设省置官,确立统治。请于辽东设定辽都指挥使司统辖军务,设辽东布政使司治理民事,派驻得力官员,建立府县乡里,将王化直达边陲。”
“其二,移民实边,开发沃土。可从中原、山东等地,招募无地或少地之贫苦百姓,官给路费,迁往辽东。朝廷提供土地、耕牛、粮种,助其安家。并允诺,前三年田赋减半,垦荒之地,耕种满五年,即归其所有,激发民力!”
“其三,推广新种,增产抗灾。辽东气候虽寒,然番薯、土豆等新作物耐寒抗旱,可在当地大力推广种植,以增粮产,备荒歉。”
“其四,鼓励商贾,流通有无。降低辽东与内地商贸关税,鼓励商队前往,运输盐铁布帛,收购当地皮毛、山货,使货畅其流,民得其利。”
朱雄英的声音清越,思路清晰,一番话语,将一个充满生机、长治久安的辽东发展蓝图展现在众人面前。
不少务实派的官员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然而,在陈述这些相对“稳妥”的策略时,朱雄英心中却涌起更强烈的冲动。
「移民实边,摊丁入亩正是良机!将人丁税摊入田亩,可使无地流民安心迁徙,更能抑制豪强兼并……」
「还有一条鞭法,将徭役折银,与田赋合并征收,可省却百姓往返奔波之苦,亦方便国库核算……」
这念头如此强烈,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御阶之侧的父亲——太子朱标。
朱标似乎感应到儿子的心思。
他感受到朱雄英目光中的灼热与询问,立刻回望过去,眼神交汇的刹那。
朱标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静而带着告诫。
他在心中暗道:
「英儿,心急不得!摊丁入亩、一条鞭法,牵涉太广,触动天下田赋根本,非比新作物、实边策。今日大朝,各国使臣在侧,不宜轻言此等动摇国本之论。需待时机成熟,徐徐图之。」
朱雄英看着父王的摇头示意,又想起上次父王的告诫,心中轻叹一声。
「看来现在确实不是时候,是我太心急了。」
「只是,借这新政之机推行,本是良机,可惜了。」
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在他心头掠过,随即被更深的理智压下。
他只得将已到嘴边的赋税革新之论,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维持着从容,继续将话题集中在移民、屯垦、推广新作物等相对温和的举措上。
即便如此,他提出的“耕种满五年即归其所有”的设想,依旧在部分保守文臣中引起了细微的骚动。
这近乎“授田”的政策,虽为激励垦荒,但在一些秉持“重农抑商”、担忧“与民争利”或认为“田地不可轻予”的官员听来,仍觉有些“激进”。
一位年迈的御史忍不住出列,躬身道:“陛下,皇太孙殿下所策,实为安边良法。然……‘耕种五年即归其所有’,是否过于优渥?臣非不愿见边民富足,实恐此例一开,天下佃农皆生躁动之心,若皆欲将佃种之田据为己有,恐伤天下田制之根本啊! 且田地有制,不可轻废。老臣以为,或可改为永佃,所有权仍归朝廷,似更稳妥。”
立刻有官员附和,认为当以稳固为主,不宜过于急切。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朝臣的议论和孙子的心声。
他心中明镜似的。
「英儿之策,看似周全,实则暗藏锋芒。移民实边是真,想借机推行他那套赋税革新,也是真!标儿制止得对,此时提及,徒惹争议。」
「不过,这‘五年授田’之策,虽有争议,却可极大激励民力,快速充实辽东!至于田地私有的担忧……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待辽东人口繁盛,田亩开辟,朝廷自有法度调整!」
「至于那些腐儒之见,只知抱守残缺,不识变通!辽东新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待众人议论稍歇,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诸卿所议,皆有道理。然,辽东乃新附之地,百废待兴,当有破格之策,方能速见成效。”
他目光扫过朱雄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皇太孙所奏移民实边、推广新种等策,思虑周详,切中要害。着户部、工部、兵部会同辽东都司、布政使司,详细拟定章程,尽快推行!”
他特别强调:“至于‘耕种五年,地归其主’之策,朕以为可行!非常之地,当施仁政,以固民心!此事,不必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那些反对的声音立刻偃旗息鼓。
“至于赋税之法……”朱元璋话锋一转,目光深邃地看了朱雄英一眼,随即扫视全场,“乃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待辽东稳固之后,再行详研。今日暂且不提。”
这话既安抚了保守派,也给未来的改革留下了余地。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
大朝会继续商议其他事项,但关于辽东的决策,已然定下基调。
朱雄英躬身退回班列,面色平静。
无人知晓,在那沉稳的目光之下,一场未能发起的冲锋正暂时偃旗息鼓。
然而,他今日所提出的诸策,已然为未来的变革撬开了一道缝隙。
改革的洪流虽未奔涌,但思想的涟漪,已在他与少数知情人心中,荡开了无法平息的一圈。
大明的未来,正在这奉天殿的朝议中,悄然孕育着新的变革。
朝会散去,朱元璋回到乾清宫,回想着朝堂上的一幕,心中默念:
「英儿有锐气,是好事。但为君之道,须知进退,懂权衡。标儿今日做得很好,懂得适时制止。」
「摊丁入亩,一条鞭法……确实是良法,但火候未到啊。待辽东之事初见成效,朝廷财力更加充裕,再行推行,阻力会小得多。」
「这天下,终究要一步一步,稳稳地交到他们父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