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船厂的斧凿之声,并未被金陵城的重重宫墙所阻隔。
朱雄英关于“靖海级”海船的构想,以及那“利归天下”的宣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特定的圈层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最先感受到这股暗流的,并非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而是那些嗅觉最为灵敏的江南豪商。
应天府,城南,一座看似寻常、内里却极尽雅致的私宅园林中。
几名身着常服、却难掩富贵之气的中年人正围坐在水榭之中。
他们面前的石桌上没有酒菜,只摆着一壶清茶,几份看似普通的商号账目,但若有熟知江南商事之人在此,定会心惊——
在座几人,几乎把控了江南近半的丝绸、茶叶与瓷器生意,其影响力盘根错节,直达漕运、盐引乃至部分地方官衙。
主位之上,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老者,姓沈,乃江南沈氏的当代家主。
此刻,他手中正捏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信上的内容,与燕王府送往江南的那封如出一辙:“龙江新船,非为宝货,实为利刃。海道若通,江南根基动摇。”
“诸位,都看看吧。”沈家主将信纸轻轻放在石桌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信件在几人手中传阅,水榭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
一名体态微胖的丝绸商猛地一拍石桌,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岂有此理!朝廷这是要断我等根基啊!漕运、市舶司,历来皆有关卡规制,我等尚可周转。若皇太孙真的大开海禁,以官营船队直通外洋,我等手中这些靠着内陆转运、与番商私下交易的渠道,还有何用处?那些西洋番商,岂不全都跑去与官船交易了?”
另一名专精瓷器的商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不止如此。若海外奇珍、香料大量涌入,价格必然大跌,我们囤积的货物怎么办?而且,听闻皇太孙有意规范商事,设立‘官牙’,若其借海贸之利,将这套规矩推行开来,我等日后行事,岂不是处处受制?”
“关键是,‘利归天下’?”
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是经营盐引和钱庄生意的王姓商人,他冷笑一声,“好一个冠冕堂皇之词!利若真归了天下,那归的是谁家之天下?是那些泥腿子,还是他皇家的内帑、户部的国库?说到底,不过是与民争利,欲夺我江南商贾之财,以充朝廷府库罢了!”
几人越说越是激愤,仿佛已经看到自家的金山银山正在被官府的巨舰一点点搬空。
沈家主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诸位,牢骚无用。燕王殿下送来此信,其意不言自明。皇太孙殿下雄心勃勃,其所图者大,非我等发几句牢骚所能阻挡。”
他目光扫过众人:“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其一,设法让这海贸之策,推行不下去,或者……让它变个味道。”
微胖丝绸商眼睛一亮:“沈公的意思是?”
沈家主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莫测:“朝中诸公,秉持‘重农抑商’之念者,大有人在。听闻昨日奉天殿内,为了那《商旅则例》和‘官牙’,已是争论不休。若能再加以引导,让诸位御史言官、清流名儒,看清这‘开海通商’乃是‘舍本逐末’、‘动摇国本’之举……或许,无需我等亲自出手,自有秉持‘正道’之人,前去匡扶‘圣听’。”
王姓商人阴阴一笑:“此计大善。我等只需在后方,提供些‘弹药’即可。比如,可遣人散播言论,言说海外多蛮荒瘴疠,前宋市舶司之败便是前车之鉴;亦可重金请托几位素有清望的大儒,上书直言开海之弊,言其必使铜臭熏天,礼崩乐坏……”
“不止于此,” 一个此前沉默寡言、专营海外密货的商人幽幽开口,他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海道若通,朝廷必设市舶司严管。如今我等货船出洋,停靠何处、与谁交易、抽解多少,尚有些许‘活动’余地。若全由官船队把持,这航线、货价、税赋皆明明白白,我等……还如何‘见风使舵’?”
他言下之意,是指如今走私夹带的巨额灰色利润,将荡然无存。
水榭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这才是真正切肤之痛。
“其二呢?”瓷器商人追问道。
“其二,”沈家主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沉,“若此策势不可挡……那我们就要想办法,挤上这条新船。”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沈家主缓缓道:“皇太孙是聪明人,他既要行此亘古未有之事,光靠朝廷之力,未必能竟全功。终究……是需要人的。需要懂商道的人,需要熟悉货殖往来的人。我等家业根基在此,若能及早转向,凭借手中资源与人脉,未必不能在这新局中,分得一杯羹,甚至……占据先机。”
他顿了顿,手中不紧不慢地捻动着一串深色的沉香木佛珠,声音压得更低:“譬如,官营船队所需的丝绸、瓷器、茶叶,由谁供应?船队归来所载的海外奇珍,又如何发卖?这其中的环节,未必全由官府一手包办吧?即便设立‘官牙’,总也需要熟悉行情之人操持……”
水榭内陷入了沉思。
愤怒之后,是更为现实的利弊权衡。
在巨大的变革面前,纯粹的对抗并非唯一的选择,审时度势,顺势而为,甚至是借势而上,才是这些豪商巨贾能够屹立多年的生存智慧。
与此同时,紫禁城,文华殿侧殿。
朱雄英并未沉浸在船厂初战告捷的喜悦中,他正在听取来自不同渠道的汇报。
徐增寿作为伴读兼“密探”,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市井间的传闻:“殿下,您昨日在船厂那番话,外面都传疯了!好多匠人、小商贩都说您是真龙转世,要带着大伙儿去海外捞金山银山呢!茶楼里说书的,都快把您画图纸那段编成评书了!”
朱雄英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侍立一旁的另一位年轻官员,此人是东宫属官,负责整理文书,与一些低阶文官有所往来。
那年轻官员神色则谨慎得多,低声道:“殿下,市井之言固然喧嚣,然……下官听闻,都察院几位御史,以及国子监内,近日颇有些议论,言及‘官营海外贸易’,实为....实为开海,此举恐引倭患,重蹈宋末市舶衰敝、海寇横行之覆辙,且有违陛下‘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之训……虽未正式上书,但暗流已显。”
朱雄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光芒。
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秦淮河帆影,心中思忖:
「来的好!正怕你们不动。这暗流,恰可为我所用。」
「江南豪商的恐慌,朝臣的异议,皆在预料之中。海贸大利,动人心魄,亦撼人位,岂能风平浪静?」
「徐增寿所闻,是民情可用的‘势’;属官所报,是阻力所在的‘点’。如此分明,反倒省了我逐一甄别的工夫。」
「且让这‘势’再涨一涨,也让那‘点’再跳一跳。水浑,才好分辨哪些鱼可驱,哪些鳖当捉。待我船厂新船下水,章程拟定,自有雷霆之势,摧垮这些腐朽之论。」
他深知,真正的较量,此刻才拉开序幕。
他转过身,对那年轻官员吩咐道:“知道了。继续留意,但有风吹草动,及时报知即可,不必干预。”
“下官明白。”
待二人退下,朱雄英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
他并未书写奏章,而是开始勾勒一份更为具体的计划——
关于如何组建第一支官方远洋贸易船队,如何遴选船员、配备货物、制定航行路线与贸易章程,乃至如何与可能遇到的海外政权打交道……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蓝图,正在这位年轻皇太孙的笔下,清晰地勾勒出坚韧的骨架。
他深知,龙江船厂的斧凿声,只是这场万里远航奏响的第一个音符。
而此刻,真正的风浪,已然在金陵城的静谧之下,无声地积聚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