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朱元璋手指又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舆图,在思索着朱雄英那番“驭商”之论带来的冲击与启示。
朱雄英垂手侍立,心中念头飞转。
「机不可失!皇爷爷既已对‘抑商’之策有所动摇,此刻正应趁热打铁!」
「此次拍卖所得巨资,便是最有力的证明!商业之利,若善加引导和管控,实可成为强国之基。」
「然,欲彻底改变大明财政,光靠商业税收和此类非常规收入还远远不够。」
「历朝历代积弊,根源在于土地兼并,贫富悬殊,税基流失。若要根除顽疾,非推行‘一条鞭法’,将徭役杂税折银征收,简化税制;乃至更深远的‘摊丁入亩’,将人头税摊入田亩之中,使赋税负担与土地占有挂钩不可……」
「但,此乃撼动天下士绅根基之策,牵扯之广,阻力之大,远超商税改革。」
「皇爷爷虽雄才大略,然北元未灭,边疆未靖,国内需稳字当头。此时若贸然提出,恐适得其反。」
「不如……不如就见好就收,先从阻力相对较小、见效更快的商税入手。让皇爷爷和父王先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待根基更稳、时机更成熟时,再图土地赋税之根本改革。」
「如今大明商税,名义上三十税一,实则因关卡林立、征收不力,实际入库更少,于岁入占比不足百分之五,仅勉强支撑漕运及部分边镇军饷,实在低得可笑!」
「此番拍卖可见,豪商巨贾富可敌国,其财富积累远超农人辛苦耕作所得。此等巨利,朝廷若不能有效分享、驾驭,实为失策!不如借此契机,提出整顿商税,提高税率,扩大税基,充盈国库!」
「对!就先从商税改起!让这滔天商利,真正为朝廷所用!」
朱雄英这番权衡利弊、由远及近、由深及浅的心声,一字不落,清晰地传入了看似沉思的朱元璋脑海中。
朱元璋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
「好小子!咱大孙,果然还藏着更厉害的后手!」
「英儿,再次提及‘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直指土地兼并之痼疾!此乃真正触及士绅根本、可保王朝百年、千年税基的深谋远虑!咱这大孙,眼光何其毒辣!心思何其深远!」
「他虑及北元威胁、国内维稳,懂得权衡时机,不一味冒进,选择先易后难,此乃成熟政治家之思!咱心甚慰!实乃朱家之福!大明之福!」
「整顿商税……提高税率……嗯,此法确实更为稳妥。拍卖巨利在前,有此实证,改革商税,阻力会小很多,亦能让咱和标儿更直观地看到‘驭商’之利。」
「这小子,步步为营,循循善诱,真是把咱的心思摸透了几分!也罢,咱就看看,他这商税改革,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朱元璋心中既有对孙儿远见卓识的激赏,又有一种被“算计”了的微妙打趣,更有一份期待,想看看这宝贝孙子能拿出何等具体的方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朱雄英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鼓励:“英儿,你方才所言‘驭商’,颇有见地。然,空谈无益,需有具体举措。你既有所思量,可有何具体建言,能令商贾之力,真正为国所用?”
朱雄英心中一定,知道皇爷爷这是给了自己开口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地拱手道:“回皇爷爷,父王。孙儿以为,‘驭商’之要,首在‘取利有度,管控有方’。目前我大明商税,沿袭旧制,名义三十税一,然因关卡繁琐、征收不力,实际岁入微薄,于国库贡献甚微。”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然,此次拍卖可见,江南豪商,坐拥巨万资财,其富远超想象。朝廷若不能从此巨利中分得应有之份额,实为放任财富聚集,于国于民,皆非长久之计。故,孙儿斗胆建言,当借此契机,整顿商税!”
“哦?如何整顿?”朱元璋目光微凝,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地兴趣和期待。
朱标也屏息凝神,仔细聆听。
“孙儿以为,可分两步走。”朱雄英条理清晰地说道,“其一,简化税制,合并关卡,设立固定税所,统一征收,避免重复课税、层层盘剥,使商人有明确预期,亦方便朝廷管理。”
“其二,适度提高税率。三十税一,实乃过低。可根据行业不同、利润厚薄,划分等级,实行差别税率。如盐、铁、茶、丝绸等高利行业,税率可适当提高至十五税一,甚至十税一;寻常日用百货,可维持二十税一或略高。具体税率,可由户部详加核算。”
他最后强调:“如此,既可增加国库岁入,使朝廷有更多财力兴修水利、巩固边防、推广社学,惠及万民;亦可借此调控商业,抑制过度投机,引导资本流向有益国计民生之领域。此乃‘取之于商,用之于国’,正合‘驭商’之本意。”
朱标听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但眉头也随之微微蹙起。
他沉吟道:“英儿此议,思虑周详,颇具远见。增加商税,充盈国库,确是利国利民之举。然……”
他语气转为担忧:“商税改革,触动利益甚广。此前拍卖新式纺车,已令部分旧式商户利益受损,窥探之事便是明证。若再骤然提高商税,恐引致江南乃至全国商贾更为激烈的反弹,甚至……铤而走险。如今北征大军虽胜,然北元残余犹在,边疆未宁,国内需以稳定为上。此事,是否需从长计议,缓图之?”
朱雄英理解父亲的担忧,但他早已思虑及此,从容应道:“父王所虑极是。然,儿臣以为,正因窥探之事已起,更显改革之必要!唯有将商业力量纳入朝廷有效管控之下,方能消除隐患。且,改革并非一蹴而就。”
他看向朱元璋,语气坚定:“可先选数地试点,如应天府、苏州府、松江府等商贾云集之地,推行新税制。待取得成效,积累经验,再逐步推广全国。如此,既可验证新法之效,亦可缓冲可能之阻力,稳扎稳打。至于可能之反弹……”
他目光沉稳,言语间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朝廷手握军权、法度,更有此次巨资彰显之实力与决心。若有不法之徒敢于此时悖逆,非是危机,恰是朝廷整饬纲纪、立威于商贾之良机。 让天下商贾明白,遵纪守法,方可长久富贵;顺应朝廷,方为通达之道!”
朱元璋听着孙儿与太子的对话,心中念头飞转。
「标儿仁厚,虑及稳定,是守成之君之思。英儿锐意,敢于任事,更有担当,是开拓之主之相!」
「试点推行……稳扎稳打……嗯,此策老成!既避免了冒进之风险,又可积累经验,堵住朝中保守派之口。」
「至于反弹……哼!咱朱元璋打下的江山,还怕几个商贾闹事?正好借此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敢跳出来!一并收拾了,也好让天下人知道,这大明,是谁说了算!」
他心中已有决断,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朱雄英,缓缓开口道:“英儿,你这商税改革之议,听着倒有几分道理。试点之法,也还算稳妥。”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考较与期待:“然,兹事体大,牵扯甚广。具体如何划分行业、核定税率、设置税所、选派官吏,乃至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你可有更详细的章程?”
朱雄英心中了然,皇爷爷此言,是要考校他的实务谋划之能,而不仅仅是高屋建瓴之论了。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