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死牢的停尸房,阴冷得像是要把人的骨髓都冻住。
空气里混杂着腐肉、陈醋和石灰的味道,这是一种只有死亡才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苏晚音站在那张覆着白布的木板前,手里的帕子被攥出了褶皱。
她没哭,在这个吃人的世道,眼泪是最廉价的泔水,除了惹人发笑,毫无用处。
“掀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旁边的仵作哆嗦了一下,迟疑着伸出手,白布滑落。
阿福那张年轻却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原本灵动的双眼成了两个黑漆漆的血窟窿,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道的漆黑。
苏晚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胃里翻涌的酸水,俯下身去。
她的手指很稳,那是经年累月练功练出来的定力,指尖轻轻划过阿福的脖颈。
有一道极细的紫痕,藏在喉结下方的皮肉褶皱里。
“不是疼死的,是憋死的。”苏晚音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阿福僵硬蜷曲的手指上。
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剔出指甲缝里的一点黑泥。
凑近鼻端一闻,一股熟悉的苦涩味直冲脑门。
是槐木屑。
和那枚“砚心”玉扣里藏着的枯叶,同宗同源。
她的视线再次移向那对恐怖的眼眶。
伤口边缘整齐平滑,没有撕裂,没有外翻。
这意味着行凶者下刀极快,且阿福当时毫无反抗之力。
这不是泄愤,也不是拷问。这是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严党那帮疯狗,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费劲去剜这一对招子?
除非,这对眼珠子本身就是什么“信物”,或者是开启某样东西的“钥匙”。
他们把尸体扔在这儿,弄得这么惨烈,就是在等着她来。
等她情绪失控,等她露出破绽。
“苏老板,节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沈砚秋。
他面色凝重,手里提着盏风灯,灯火在阴风里忽明忽暗。
苏晚音直起身,用帕子一点点擦净手指,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刚才摸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件沾了灰的瓷器。
“砚秋,你这就去趟茶馆,找那个说书的‘大嘴刘’。”苏晚音转过身,眼底是一片冰冷的死寂,“把风放出去,就说我在给阿福更衣时,在他贴身衣物里摸到了一封血书。信上写了当年纵火之人的名字,如今那信,就压在咱们晚音社后台祖师爷香炉的底座下。”
沈砚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拿自个儿当饵,那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唱空城计。
“明白了。”他没有多问一句废话,转身融入夜色。
苏晚音走出刑部大门时,夜玄宸的贴身暗卫鬼魅般地从梁柱后闪出,往她袖口里塞了一张纸条,随即消失不见。
借着马车内的微光,她展开纸条。
上面只粘着半截烧焦的布条,依稀能辨认出“东市绸庄·恒记”几个字。
那是京城老字号,三年前因为严嵩然的恶意打压,早就关门大吉了。
纸条下方有夜玄宸那清瘦有力的字迹:阿福鞋底夹层所得。
恒记少东家,现为采办局赵德海门下走狗。
苏晚音将纸条揉碎在掌心。
这一环扣一环的,严嵩然倒了,赵德海这只藏在暗处的鬼终于露了尾巴。
阿福藏着这布条三年,大概是想等着有朝一日能当个证据,没承想成了催命符。
“不去晚音社。”苏晚音挑起车帘,对着车夫吩咐,“去城南义庄。”
城南义庄地处偏僻,四周全是乱葬岗,野狗的叫声此起彼伏。
苏家班老班主,也就是她爹的棺木,就暂时寄存在这儿。
推开义庄厚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苏晚音径直走到角落那口黑漆剥落的楠木棺材前。
她没有急着祭拜,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支暗红色的线香。
这不是凡品,是她在“百戏空间”的杂项架子上翻到的“守灵秘录”里记载的“显影香”。
这香点燃后无烟无火,只有一股淡淡的松脂味,但香灰若是落在沾染了特殊油脂的地方,便会变色。
她轻轻吹亮火折子,点燃线香,围着棺盖绕了一圈。
极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原本漆黑的棺盖缝隙处,竟然浮现出几枚灰白色的指印,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那是北狄特制的防潮油膏,专用于极寒之地保护皮革兵器。
有人开过这口棺材。就在最近。
苏晚音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严党的人既然已经让阿福闭了嘴,为什么还要来惊扰一具死了十年的枯骨?
就在这时,看守义庄的老仆跌跌撞撞地从后堂跑出来,脸白得像纸扎人,手里提着的灯笼都在抖。
“苏……苏姑娘!快走!快走啊!”老仆声音带着哭腔,牙齿打颤,“方才有个穿灰袍的怪人,脸上蒙着布,给了老头子一锭金子,说……说是要给阿福那孩子‘补眼’,还问这棺材里的老太爷,身子骨全不全……”
补眼?
苏晚音眼神骤然一凛。
话音未落,义庄破败的窗棂外,一道黑影如大鸟般掠过,瓦片发出轻微的脆响。
苏晚音没有追。她很清楚,以她现在的身手,追出去就是送死。
她反手将手中的线香掐灭,手腕一抖,将剩下的半截香灰迎风撒了出去。
香灰迷了眼,也迷了心。
“啊!”她突然短促地惊叫一声,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小女子,身子一软,扶着棺木瑟瑟发抖,“我不查了……我不查了!别杀我!”
这一声喊得极真,带着十足的惊恐与崩溃。
窗外的黑影似乎在屋脊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随后破空声远去,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确定人走远了,苏晚音脸上的惊恐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缓缓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香灰,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他们想要阿福的眼睛,又来翻她爹的棺材。
这说明,他们找错地方了。
真正的秘密,从来不在阿福身上,也不在棺材里那具早已腐烂的尸骨上。
苏晚音转过身,目光越过那口棺材,落在了义庄最深处那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地窖盖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