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鼓声仿佛是来自九幽地府的催命符,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严嵩然的心口。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冷汗浸透了囚服,意识在无边的悔恨与恐惧中沉沦。
就在他身形晃动,几乎要瘫倒在地时,一只藏在他宽大囚服袖中的手无力地垂下,袖口与冰冷的青石地面轻轻一磕。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中一闪而逝。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直如影子般静立的高公公动了!
他那看似老迈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拂尘一甩,袍袖一卷,竟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已将那枚从严嵩然袖中滑落的暗金色物事拾于掌中。
那是一枚雕刻着异域狼首图腾的火漆印,样式与大夏官印截然不同,赫然是北狄王庭的信物!
“来人!”高公公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将此物封入黄绫匣,即刻呈送御前!”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构陷同僚已是重罪,若再添上私通外敌的罪名,那便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严嵩然面如死灰,他最后的底牌,竟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然而,苏晚音却仿佛没有看到那枚足以置他于死地的印信。
她没有趁势逼问,反而莲步轻移,缓步退至堂中央那十二枚铜铃之前,背对瘫软如泥的严嵩然,声音清冷如冰泉滴落:
“严大人,既然认了乳名,可还记得十年前,苏家班被指‘焚尸祭邪’的那一夜,您在城南破庙的观音像前,烧的是哪一折戏文?”
这一问,看似闲笔,却暗藏杀机。
三司堂上的主审官们面露不解,连严嵩然自己也愣住了。
他烧的,自然是那本他亲手伪造、用以构陷苏家的《长夜行》!
这有什么好问的?
可他不知道,《长夜行》的原稿仅存于苏家,除了苏家班核心成员,外人绝不知晓其末折的真正词句。
他所伪造的版本,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此刻苏晚音当众发问,便是要他亲口说出那伪造的戏词,坐实他就是构陷案的始作俑者!
堂侧,一直静坐旁听的夜玄宸,苍白修长的指尖在身前的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梆、梆、梆。”
那声音与堂外遥遥传来的更鼓声,竟是分毫不差。
一直垂手肃立的沈砚秋闻声,缓缓抬眸,向身后的十二名弟子递出一个眼色。
下一刻,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箫,凑至唇边。
呜咽的箫声响起,十二名弟子手中的铜铃也随之齐齐摇动。
这一次,铃声不再尖锐刺耳,而是变得低回、绵长,如泣如诉,竟是那首催人泪下的《招魂调》的尾声!
乐声仿佛有生命一般,缠绕着严嵩然,竟诡异地与他急促惊惧的呼吸频率渐渐同步。
他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跳如擂鼓,眼前烛火摇曳,幻化出苏家班主苏敬亭泣血叩首的脸,幻化出乳母李氏临终前失望的眼神……
“不……不是我……”他心神大乱,被那音乐引着,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阴冷潮湿的雨夜,他跪在观音像前,亲手点燃了那卷写满了罪恶的戏文。
火光映着他扭曲的脸,他听见自己对着神像喃喃自语……
“是……是……”他张着嘴,无意识地喃喃,被乐声牵引着,脱口而出,“……‘骨为槌,血为弦’!”
话音未落,满堂文武,轰然哗然!
《长夜行》曾是京城绝唱,但自苏家蒙冤后,此戏便成禁曲。
其末折早已失传,世人只知其悲壮,却无人听过这最后一句如炼狱悲鸣般的唱词!
此句从未公演,他一个礼部尚书,是如何知晓的?!
“录供!”高公公眼中精光一闪,厉声高喝,“严嵩然亲口说出伪证戏文,此乃自证其通晓伪证源头,罪证确凿!”
苏晚音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缓缓转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边缘焦黑的残稿,正是从义庄那具焦骸的贴身衣物内寻得的《长夜行》初稿。
纸角,一枚朱红的“苏氏墨缘”私印依旧清晰。
她将残稿与堂上那份从严嵩然府中搜出的、以“裴砚之”之名写给苏家班的戏约,并置于公案之上。
沈砚秋上前一步,取过一杯早已备好的清茶,以指尖蘸了茶水,在那两张纸上轻轻一洒。
奇迹发生了!
被茶水浸润后,两张看似毫无关联的纸张上,竟同时浮现出一种极其相似的、淡褐色的纤维纹路!
那纹路如水波,如年轮,细看之下,竟能完美拼接!
“启禀大人!”沈砚秋声音清朗,“此乃‘同心楮’,一株楮树之皮,只可制得两张‘同心纸’。此二纸纤维纹路同根同源,墨迹风干氧化程度亦完全一致,足证此伪造戏约,与苏家《长夜行》原稿乃同期、同地、同人所书!”
铁证如山!
高公公快步趋至御座旁的帷幔后,对着里面那道模糊的龙影低语数句。
片刻,帷幔后的身影微微颔首。
高公公转身而出,手捧圣旨,声震全堂:
“圣上有旨:苏氏旧案,证据确凿,着大理寺三日内具结呈报,不得再有延误!另,严嵩然暂押天牢,待其私通北狄一案查实后,一并论处!”
此旨一出,刑部尚书脸色煞白。
这看似常规的旨意,实则釜底抽薪,彻底剥夺了刑部对此案的主导权,将案件升格为皇帝亲裁的御前钦案!
这便断绝了严党所有暗中操作、拖延翻盘的可能!
“退堂——”
随着惊堂木落下,这场惊心动魄的公堂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官员们心事重重地退去,夜玄宸也在侍从的搀扶下,向苏晚音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缓缓离开。
苏晚音却没有动。
她看着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拖拽着、口中兀自咒骂不休的严嵩然,目光落在了他腰间。
混乱中,一枚雕工精巧的羊脂玉扣从他腰带上崩落,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缓缓俯身,拾起那枚玉扣。
此物触手温润,非凡品可比。
玉扣内侧,用极其精细的刀法,刻着两个小字——“砚心”。
她的指尖在“心”字上微微一顿。
刹那间,百戏空间深处,一段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父亲生前的排练笔记,潦草的字迹旁有一行小注:“裴公子赠玉扣一枚,言‘心砚不移’,以证其心。此子赤诚,奈何生于乱世……”
心砚不移……原来如此。
苏晚音的指腹在玉扣内侧反复摩挲,忽然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缝隙。
她心念一动,用指甲在那缝隙处轻轻一拨,“咔哒”一声,玉扣竟从中裂开,赫然是中空的!
玉扣之内,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也没有致命的毒药,只有一片早已干枯蜷曲、色泽暗沉的槐树叶。
苏晚音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记得,苏家老宅后院,曾有一棵百年老槐。
十年前苏家班被满门抄斩、宅邸焚毁之后,那棵槐树也被下令连根拔除,寸草不留!
而这枚槐叶,正是当年苏家老槐的叶子!
这片小小的枯叶,无声地证明了,十年前那个雨夜,严嵩然——不,是“裴砚之”,曾亲身到过苏家后院!
他带着这枚象征着“心砚不移”的玉扣,或许还与父亲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最终却布下了这场弥天大祸!
苏晚音缓缓合拢玉扣,将它紧紧攥在掌心。
那冰凉的玉石,仿佛也被她掌心的温度烫得灼人。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已经大亮的天空。
严嵩然跪下了,但真正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