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京城尚在昨夜“七门齐喑”的余悸中沉睡,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已悄然驶出质子府。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咕噜声,像是在为这场即将上演的白日大戏,敲响了前奏的鼓点。
苏晚音端坐车内,一袭灰扑扑的粗布裙,头上包着布巾,眉眼低垂,俨然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医女。
她原本艳光四射的容颜被刻意涂抹的草药汁染得暗黄,双手也因常年握笔抚琴而生的薄茧被粗糙的杂活掩盖。
唯有那双藏在长睫下的眼眸,静如深潭,沉淀着不属于这副卑微皮囊的锐利与决绝。
马车行至城西,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掀开布帘一角,眼前的景象让苏晚音心头微震。
通往药王庙的官道上,竟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这些人大多衣着朴素,面带虔诚与戚色,手中或提着香烛,或捧着果品。
他们正是昨夜听了《长夜行》序曲,被那泣血悲歌所感,自发前来为苏家、为所有含冤之人祈福的百姓。
当他们看到质子府那独特的徽记时,人群竟起了小小的骚动。
紧接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发生了——拥挤的人潮竟如摩西分海般,主动向两侧退开,沉默而肃穆地让出了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道路。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辆马车,目光中有同情,有敬畏,更有隐秘的期盼。
他们不懂朝堂诡谲,却朴素地认为,这位敢在正音大典上为苏晚音“摔杯为号”的病弱质子,是站在公道这一边的。
无声的人墙,成了最坚固的屏障,将所有窥探的目光尽数隔绝在外。
夜玄宸隔着竹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未发一言,只轻轻叩了叩车壁。
马车在药王庙前停稳。
苏晚音扶着“病愈”的夜玄宸下车,他依旧是一副随时会咳血的虚弱模样,引得周围百姓纷纷侧目低语,更添几分同情。
庙内香火鼎盛,烟雾缭绕,将神像的面目都熏得模糊不清。
夜玄宸由侍从引着去正殿进香,苏晚音则躬身道:“殿下,奴婢去后山为您采些新鲜的清肺草。”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她提着药囊,迅速隐入后殿的喧嚣人流,脚步看似不疾不徐,实则每一步都精准地算好了距离与方位。
她的目标,是药王庙后院一处早已废弃的偏院。
那里,曾是严府拨给乳母李氏的暂居之所。
趁着一队香客涌入偏殿上香的混乱间隙,苏晚音身形一闪,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那座破败的院落。
院内杂草丛生,蛛网遍布。
她径直走到一堵斑驳的土墙前,按照沈砚秋事先提供的图纸,指尖在第三块青砖下方的墙缝中摸索。
冰冷的砖石下,她的指腹触到了一丝异样的金属凉意。
她心头一跳,用早就备好的细铁签小心翼翼地一挑一拨,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应声落入掌心。
铜牌不过拇指大小,正面用官样小楷刻着四个字——“严府乳母”。
她迅速翻到背面,瞳孔骤然收缩!
背面没有官样刻字,只有三个用利器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孩童字迹——“砚儿赠”。
那笔锋稚嫩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道,与夜玄宸找出的严嵩然少年时所上奏章的笔迹,如出一辙!
就是它!
就在此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是沈砚秋在庙前的茶棚里,假意调试竹笛,实则以特定的节奏,吹奏着《清商调》的一段残篇。
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一切顺利。
笛音未落,庙门外原本嘈杂的乞丐群中,一个断了腿的老丐突然扬起头,用沙哑却异常洪亮的声音,对着人潮高声唱喏:
“乳母埋骨无碑记,铜牌藏名二十年!”
声音穿云裂石,瞬间压过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这句词,正是老瞎伯在天牢中,以血为书,托相熟的狱卒冒死传出的口信!
它不仅点明了证据的所在,更是在万民之前,为这枚铜牌的真实性,做了最铿锵有力的背书!
苏晚音将铜牌死死攥在掌心,转身便要离去。
“站住!东厂办案,所有人不许动!”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数十名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东厂番子,如凶神恶煞般冲至庙门,将整个药王庙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档头面目阴狠,鹰隼般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奉命搜查混入庙中的奸细,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百姓们被这阵仗吓得噤若寒蝉,纷纷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质子府的马车帘幔被缓缓掀开。
夜玄宸斜倚在软垫上,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喘起来,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咳咳……本王染疫未愈,特来向药王还愿。尔等……杀气腾腾,冲撞了神明,若因此招来天谴,降下瘟疫……这罪责,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字一句,如淬了寒冰的钢针,看似无力,却字字诛心。
东厂档头脸色一变,质子身份尊贵,又是“病体”,若真在他面前冲撞出了什么事端,皇帝怪罪下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异变陡生!
正殿中央那座巨大的铜香炉,不知被哪个惊慌失措的香客撞了一下,“轰隆”一声巨响,竟整个倾倒下来!
滚烫的香灰泼洒满地,霎时间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可诡异的是,那炽热的灰烬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竟显现出一行触目惊心的淡红色字迹——
“冤有头,债有主!”
这正是苏晚音事先让沈砚秋将特制的松脂粉末混入香料的杰作,遇高温便会显影!
“神迹!是药王爷显灵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所有百姓瞬间被点燃了!
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齐刷刷跪倒在地,不再是恐惧,而是以一种狂热的虔诚,高声诵读起经文。
“无量天尊,天道昭彰……”
“善恶有报,庇佑忠良……”
成百上千人的诵经声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形成了一道比刀剑更坚固的人墙,死死将东厂番子挡在殿外。
趁着这天赐的混乱,苏晚音已悄然回到夜玄宸车边,将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铜牌,无声地藏入药囊最深处。
她回望了一眼车内那个运筹帷幄的男人,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乳名已证,只差他亲口承认。”
夜玄宸收回目光,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袖中一枚温润的玉符,眼底的幽深胜过窗外的夜色。
“放心,”他缓缓道,“七日后三司会审,我会让他自己撕下这张皮。”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苏晚音心安的力量。
七日之后,刑部大堂。
那将不再是审判犯人的公堂,而是她的新戏台。
只是这一次,她要唱的不是别人的悲欢离合,而是要让真正的罪人,在万众瞩目之下,亲口唱出自己的罪孽与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