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崇文门外那家平日里只卖豆浆油条的“李二茶楼”,今天却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不为别的,只因那个总在桥洞底下哼哼唧唧的老瞎伯,今儿个破天荒地在茶楼门口摆开了场子。
一张破桌子,一块油光锃亮的惊堂木,外加一壶凉透了的酽茶。
老瞎伯也不急,眯缝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任由周围的议论声跟苍蝇似的嗡嗡作响。
直到日头从屋檐角探出个脑袋,他才把惊堂木往桌上“啪”地一拍。
那声音脆得像抽在人心上的一鞭子。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老瞎伯清了清嗓子,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吊着嗓子,一开口就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上回书说到那苏家班三百口冤魂,大火里烧了个干净。可各位看官,你们当真以为,这事儿就完了?”
他顿了顿,身子往前一倾,声音压得又低又诡异。
“我跟你们说,没完!昨儿个三更天,城东义庄那三口薄皮棺材,自己动了!”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昨夜,月黑风高,那苏家焦尸三具,骨中藏哨,夜半自鸣——”老瞎伯猛地一拍惊堂木,声调陡然拔高,尖得像根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岂容奸佞一手涂改!”
人群彻底沸腾了。
角落里,一个穿着礼部差服的小吏,正端着碗豆浆吸溜,听到这句,手一抖,滚烫的豆浆全洒在了袍子上。
他顾不上烫,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比碗里的豆浆还白。
他扔下几个铜板,拨开人群,跟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地就往衙门方向狂奔。
同一时间,礼部后院。
苏晚音提着个半旧的水桶,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像个最不起眼的洒扫宫婢,低着头,小碎步走在抄手游廊下。
礼部档案库,京城里除了皇宫大内,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
门口两个护卫跟门神似的杵着,眼神刀子一样在每个过路人身上刮来刮去。
苏晚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扑去,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水花四溅,把两个护卫的裤腿溅得透湿。
“你他妈没长眼啊!”一个护卫勃然大怒,抬脚就要踹。
苏晚音吓得缩成一团,连声告饶:“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水桶,袖口里,一枚小巧的黄铜钥匙顺势滑到了掌心。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那只手快如闪电,已经将钥匙插进了门锁,轻轻一转,只听“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随即又抽了出来。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
另一个护卫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滚蛋,晦气玩意儿!”
苏晚音连滚带爬地捡起水桶,头也不回地溜了。
她没走远,而是绕到档案库后墙一处不起眼的杂物堆后,屏息等待。
没过多久,就听见档案库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果然,库门很快被拉开,先前那两个护卫被叫了进去,大概是去看那“显灵”的案卷了。
就是现在!
苏晚音像只狸猫,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滑出,闪身进了档案库。
一股陈腐的纸张和防潮木炭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直奔“苏”字卷宗架,一眼就看到了那份《苏氏案卷》。
封皮上,那两个用松脂粉末显影的血红大字“伪证”,经过一夜,颜色已经淡了许多,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她飞快地翻开卷宗。
一张极薄的素纸从夹层里飘了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纸上空无一物。
苏晚音捡起纸,心头一沉。难道高公公弄错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是沈砚秋的《清商调》。
那笛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频率,仿佛能穿透墙壁,与库房里的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
她一抬头,正好看见一缕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照进来,打在那张素纸上。
奇迹发生了。
在月光的映照下,空白的纸面上,竟隐隐透出些许细密的纹路。
那纹路……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那身戏服衣襟上,用金线绣的那个“苏”字!
与此同时,笛音的频率似乎影响了角落里那盆防潮炭火。
火苗“呼”地一下窜高,又猛地压低,一明一暗,像在呼吸。
几点细碎的炭灰被气流卷起,飘飘悠悠,正好落在了那张素纸上。
炭灰一沾到纸面,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迅速勾勒出一行娟秀却又透着决绝的字迹。
是孙婆婆的笔迹。
“裴砚之火漆印模,藏于城南观音像左眼。”
苏晚音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刚要把纸贴身藏好,巷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老瞎伯凄厉的惨叫。
“东厂办案,闲人滚开!”
紧接着,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老瞎伯被两个番子反剪着双臂,粗暴地往外拖。
老头儿嘴里被塞了破布,却还在“呜呜”地挣扎。
就在被拖到巷口的瞬间,他猛地挣脱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把嘴里的破布吐了出来,嘶哑着嗓子,唱出了那句藏了一辈子的戏词:
“七门灯起照冤路,十二律鸣洗血书!”
巷口围观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不知是谁带的头,竟跟着齐声合唱起来。
那歌声一开始还稀稀拉拉,很快便汇成一股洪流,穿过街巷,如潮水般涌向不远处的刑部衙门。
刑部衙门二堂,一个面色阴沉的官员正端着茶杯,听到这歌声,手一抖,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猛地掀开窗帘,看着街上那群情激奋的百姓,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
他,正是当年篡改证词的经手人之一。
档案库里,苏晚音刚把素纸塞进怀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库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鹰钩鼻的中年男人堵在门口,正是严嵩然的心腹,李管事。
他看着屋里的苏晚音,脸上露出一抹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苏姑娘好大的胆色,竟敢偷看钦定的逆案?”
苏晚音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但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却悄然捻起一小撮从井底铜铃上刮下的铜锈。
李管事一步步逼近,伸手就要来抓她。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苏晚音衣袖的瞬间,她手腕一抖,那粒比灰尘大不了多少的铜锈,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李管事的手背上。
铜锈遇汗,迅速化开,变成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粉末。
“你……”李管事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手背上一阵钻心的奇痒。
他下意识地猛抓了一下,那痒不但没缓解,反而像火烧一样,迅速蔓延了整条胳膊。
“啊!痒!好痒!”
李管事疯了一样地抓挠起来,失去了理智。
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库房里乱撞,手臂胡乱挥舞间,“哐当”一声,失手打翻了墙角的一盏油灯。
灯油泼洒出来,瞬间引燃了旁边堆积的旧卷宗。
火苗“呼”地一下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架。
那火势蔓延极快,转眼就烧到了隔壁一排标记着“通”字的架子。
那是严嵩然私藏的“通敌名录”。
苏晚音趁乱,从李管事身边闪过,消失在浓烟之中。
没人知道,那名录被烧,正中夜玄宸下怀。
他在里面安插的几个假身份,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如今一把火烧个干净,严嵩然那条追查他暗桩的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穿过烟雾弥漫的回廊,苏晚音回头看了一眼那冲天火光,眼神冰冷。
她摸了摸怀里那张滚烫的素纸。
城南,破庙,观音像。
看来,今晚又是个不能眠的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