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还在把人的骨头缝当琴弦拨弄,严嵩然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
“奏乐!都聋了吗?给我奏《雅乐正声》!”
他嘶吼得嗓子都在劈叉,手里那柄象征礼部威严的玉如意敲在栏杆上,叮当碎了一地。
底下的乐工吓得浑身一激灵,慌乱中有人敲错了编钟,本来该是庄严肃穆的宫廷雅乐,硬是起出了一股子送葬的哀戚味儿。
这调子刚一起,就像是一盆凉水浇进了滚油锅。
朝阳门那头,灯娘子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破独轮车,平日里这车装的是灯油蜡烛,今儿个装的却是满满当当的“火种”。
她那双惯常只有算计柴米油盐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狠劲。
看着前面挡路的香案,她嘴角一撇,啐了一口唾沫。
“借过?老娘今儿是来砸场的!”
话音没落,她腰马合一,那独轮车像是发了疯的公牛,狠狠撞翻了那用来供奉“正音”牌位的香案。
“哗啦——”
数百盏特制的“长明灯”滚了一地,瓷罐崩裂,清亮的灯油瞬间泼洒成河,顺着朝阳门大街那并不平整的石板缝隙,蜿蜒出一道诡异的符文。
火折子还没落地,火就先窜起来了。
但这火不对劲。
它不是赤红,而是透着股幽冷的湛蓝,像是地府里开出的莲花。
火舌舔过路人的脚面,没人喊烫,反倒觉得一阵清凉——那是孙婆婆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冷焰膏”。
更邪乎的是,这幽蓝的火苗并没有乱窜,而是借着热气,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重新排列组合。
半空中,竟然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一行行虚影,正是那被严嵩然删得干干净净的《长夜行》唱词!
“这是……妖术!这是妖术!”严嵩然指着那蓝火,手指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当口,角楼之上,一道黑影如苍鹰博兔,悄无声息地跃下。
夜玄宸并没有落地,他手里那根极细的蚕丝索在空中荡了个半圆,身形借力一甩,直冲太和殿广场中央那根巨大的华盖支柱。
“叮。”
一声脆响,极轻,却极透。
他将那枚铜铃系在了支柱顶端的铜龙眼珠上。
铃舌里的鱼符与铜龙那只有针尖大小的瞳孔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这一扣,太和殿广场地下的扩音空腔被彻底激活了。
刹那间,七门之外,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百姓,像是同时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
他们举起手中的灯,脚步不再杂乱,而是整齐划一地向前迈进。
一步,两步。
灯影连成了环,像是一条巨大的光之巨蟒,首尾相接,竟将这原本高不可攀的皇城,生生围成了一座没有围墙、没有顶棚的巨大戏台。
高公公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
他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早已拟好的黄绫,也不展看,只是用那尖细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喊道:
“陛下口谕——”
这一嗓子,把严嵩然刚要骂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今夜无邪正,唯真声可闻。”
短短十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直接砸碎了严嵩然所有的体面。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
那一本被他视若性命的《正音律典》从怀里滑落,正好掉进了一滩漫延过来的灯油里。
幽蓝的火苗一燎,那上面严苛的墨字瞬间晕染开来,化作一团分不清黑白的混沌。
严嵩然茫然地抬起头。
他看见那个被他视作“贱籍伶人”的女子,动了。
苏晚音没有走那铺着红毯的御道,她赤着足,一步步走下丹墀,直接踩进了那混杂着尘土与灯油的泥泞里。
洁白的裙摆瞬间被染黑,可那上面的污渍,在周围幽蓝火光的映照下,竟然比龙椅上的金漆还要耀眼。
“起!”
德胜门箭楼之上,灯娘子已经爬到了最高处。
她手里拎着最后那盏特制的巨型宫灯,猛地挂上了飞檐。
灯底那块镂空的铜片上,赫然刻着一个半人高的“音”字。
火光透出,那个巨大的“音”字光影,直接投射在了太和殿那朱红色的宫墙上,将那象征皇权的龙纹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百姓们疯了。
不,是入戏了。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洗衣的大娘扔了棒槌,当空甩出了水袖的架势;那断腿的乞丐敲着破碗,竟然敲出了《将军令》的鼓点;挑夫放下了扁担,挺直了脊梁,走出了武生的虎步。
街巷的砖石成了台板,人家户的炊烟成了幕布。
万人齐声,唱的不再是悲凉,而是这一刻的狂欢。
“……魂归戏台,此身也是戏中人!”
这最后一句合唱,声浪如实质般的火焰,直冲云霄。
苏晚音站在那沸腾的灯河中央,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
就在这一瞬,她脑海深处那个名为“百戏空间”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轰鸣。
那座高耸入云的“千面阁”,彻底通了。
她闭上眼,感知的触角顺着那无形的声浪疯狂延伸。
她“看”到了——
万里之外的岭南,一艘颠簸的商船上,满脸风霜的船老大挂起了一盏红灯;
风沙漫天的塞北,最偏远的牧帐前,牧民燃起了一堆篝火;
烟雨朦胧的江南,那书声琅琅的书院里,老夫子颤巍巍地点亮了一支红烛。
这些人互不相识,相隔万里,却因为曾经看过那一出《纸鸢记》,因为都在这世道里挣扎过、不甘过,此刻心火相连。
苏晚音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星河万顷。
她看着这满城的灯火,轻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借着那铜龙的共振,清晰地送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从此,戏台不在宫墙内,而在人心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太和殿那四只铜鹤嘴里喷出的白雾终于散尽。
众人这时才惊觉,那高高的檐角之上,不知何时竟悬挂了一盏最普通的素纸灯笼。
那灯面上没有字,也没有画,只是在那夜风中轻轻摇曳。
一下,两下。
那节奏,像极了一颗正在鲜活跳动的心脏。
德胜门的箭楼脚下,灯娘子并没有跟着人群狂欢。
她蹲在那满地的狼藉里,那双粗糙的手正拿着一只缺了口的破陶碗,小心翼翼地去舀地上那还没燃尽的幽蓝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