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广场,此刻比数九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礼部设下的这“正音大典”,说是为了考校天下乐籍,其实就是个早已写好结局的刑场。
数百名身着锦绣官服的大员分列两旁,像是一尊尊没有生气的泥塑木雕,只等着看那个不知死活的苏家孤女如何血溅当场。
苏晚音站在那座高耸入云的露台上,一身素白戏服,在一众朱红紫金的官色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脸上没施粉黛,只用炭笔描了两道入鬓的长眉,整个人透着股子利剑出鞘的寒意。
鼓乐司的排场那是真大,三十六面蟠龙大鼓擂得震天响,想要把人的魂儿都震散了。
苏晚音没理会那些压迫感极强的声浪,她启唇,唱的是《太平颂》里那段最四平八稳的“四海升平”。
唱腔圆润,规矩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坐在下首监审席上的严嵩然捋了捋胡须,嘴角挂起一丝讥诮。
到底是个怕死的,到了这皇城根下,还不是得乖乖唱这些歌功颂德的词儿?
然而,就在那句“万国来朝”刚要出口的瞬间,苏晚音的袖子猛地一甩。
并没有水袖飞舞的柔美,那袖摆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空气里。
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没唱。
那三十六个鼓手正抡圆了胳膊准备砸那最后一下重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晃了一下,差点没把鼓槌给扔飞出去。
鼓声瞬间乱了,稀稀拉拉的几声闷响,听着像极了谁在放屁。
严嵩然脸色一沉,刚要拍案怒斥“大不敬”,却见台上那个素白的身影动了。
苏晚音没看任何人,她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截惨白的骨笛,横在唇边。
没有婉转的曲调,也没有激昂的高音。
“呼——”
只是一声极轻、极短的气音。
不像是在吹奏,倒像是一个赶了千里路的人,在卸下重担时发出的一声叹息。
但这声叹息,是被那是失传已久的“透骨劲”送出去的。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瞬间扎穿了太和殿前这死气沉沉的寂静。
刹那间,异变陡生。
原本漆黑一片的京城夜空,像是被这声叹息给点着了。
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七座城门的方位,几乎是同时腾起了一片赤金色的光晕。
那不是鬼火,是成千上万盏普通的油灯,在这一刻,被无数双粗糙的手高高举起。
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
“咚!咚!咚!”
沉闷却狂野的鼓声从北面席卷而来,那是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牛皮战鼓,带着草原特有的腥臊气和野性。
严嵩然猛地站起身,惊恐地望向宫门方向:“哪来的鼓声?巡防营是干什么吃的!”
那是拓跋烈。
这位北地第一鼓手,带着他那群不要命的兄弟,硬是在这皇城根下,把那战鼓擂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诡异的是,这狂野的鼓点,竟然和苏晚音那若有若无的骨笛声完美地扣在了一起。
骨笛是魂,战鼓是骨。
“那……那是离人泪——”
东市的街头,老瞎伯猛地把手里的二胡往桌上一拍,扯着那把破锣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了《长夜行》的第一句。
这声音顺着夜风,顺着那七门连成一片的灯火,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人群里,原本被官兵驱赶得东躲西藏的小萤儿,仰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清脆的声音像是把利刃,划破了喧嚣:“寒鸦惊梦起!”
就像是堤坝崩塌。
那些原本紧闭门窗、只敢在缝隙里偷看的百姓,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
一扇门开了,两扇门开了,千家万户的门都被推开了。
卖豆腐的、杀猪的、倒夜香的、教书的……无数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手里提着那一盏贴了音律纸的灯笼,沉默而坚定地走上了街头。
他们没有兵器,也不喊口号,只是举着灯,一步步向着那光亮汇聚的地方走去。
从高处俯瞰,这哪里还是什么京城街道,分明是一条条由光流汇聚而成的星河,正疯狂地向着太和殿涌来。
“反了!反了!”严嵩然气急败坏,指着那些灯火咆哮,“给本官冲散他们!熄了那些妖灯!”
早已埋伏在街角的官兵闻声而动,举着长枪就往人群里冲。
可怪事发生了。
那人群并不像以往那样一冲就散。
他们像是流动的水,每当官兵冲过来,人群就自然地分流、旋转。
那高低错落的灯笼在移动中组成了一个个诡异的圆阵。
官兵冲进去,只觉得眼前全是晃动的光影,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反倒是那些举灯的百姓,脚下的步子竟然暗合五行八卦的方位,那是戏台上用来走位的“梅花桩”步法!
这座城市,活了。
它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流动的戏台。
高公公站在御阶之上,冷汗顺着那扑满粉的脸颊往下淌。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那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在那明黄色的帷幔后,当今天子并没有发怒。
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正搭在龙椅纯金的扶手上,食指轻轻叩击。
“笃、笃、笃。”
高公公瞳孔骤缩。
那节奏,分明就是此刻城外那首《长夜行》的副歌节拍!
台上,苏晚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神识猛地沉入了那方“百戏空间”。
原本灰蒙蒙的空间此刻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座一直紧锁着的、名为“千面阁”的高塔,伴随着外界那千万人的共鸣,轰然洞开。
无数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涌入她的身体。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千里之外,江南的一艘乌篷船上,渔夫正敲着船舷哼唱;看到了塞北的毡房里,牧民正用马头琴拉出同一个调子;看到了岭南的商道上,行商正对着月亮举杯。
那些曾经看过她那出《纸鸢记》的人,那些曾在戏文里找到过自己影子的人,此刻,心跳都在同一个频率上。
这就是“势”。
不是权势的势,是人心的势。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双眸之中仿佛有星辰炸裂。
她看着台下那些惊慌失措的权贵,声音不大,却在内力的激荡下,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直抵人心。
“严大人,您听清楚了。”
“这不是邪戏,也不是妖术。”
苏晚音手中的骨笛微微一扬,指向那漫天灯火,“这是千万人压在心底,平时不敢说、不能说,却在今夜不得不说的——真心。”
角楼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夜玄宸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里那枚传音铜铃此刻正疯狂地颤动着,发出一连串只有他能听懂的急促声响。
他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底,倒映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从未有过的狂傲弧度。
“传令北境。”
他侧过头,对身后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人影低语,“三日后,举火为号。这京城的戏台子既然搭好了,边关的战鼓也该响了。”
话音未落,深宫内院之中,突然传来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吟诵。
“吾魂不灭,戏火长明!”
那是太后!
这一嗓子,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归位。
全场百姓,乃至那些原本举着枪的士兵,竟然下意识地齐声应和:“戏火长明!”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般的巨锤,狠狠砸在礼部的仪仗上。
那顶象征着礼法森严的华盖,“咔嚓”一声,断了。
严嵩然被这股气浪冲得踉跄后退,脚下一滑,手里那本被他奉为圭臬的《正音律典》脱手飞出。
啪嗒。
书册落在地上,恰好被一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光脚孩童踩在脚下。
那孩子手里举着个破灯笼,看都没看那书一眼,只是跟着人群兴奋地拍手。
太和殿前的鼓乐彻底停了。
可空气里,苏晚音那一声骨笛的余音,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每一块地砖、每一根立柱、每一颗人心里,嗡嗡回响,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