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明黄色的绫锦在昏暗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条还没来得及咬人的毒蛇。
高公公捧着那所谓“第二道密旨”,架势摆得足,眼神却有些飘——苏晚音连膝盖都没弯一下。
这若是换个地界,早被拖出去打那八十庭杖了。
可偏偏是在这松江之上,在那把刚喝饱了“人血”的断尺跟前,这位内廷大总管硬是把那口恶气给咽了回去。
苏晚音甚至没看他。
她蹲在地上,手里那截断尺“呲啦”一声,又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划了一道。
声音酸倒牙,跟指甲盖刮锅底似的。
高公公腮帮子一抖,正要发作,苏晚音的食指却极快地在木板上叩了三下。
笃,笃,笃。
两轻一重。
沈砚秋连头都没抬,手里的白瓷片往袖笼里一滑,冲着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杂役偏了偏头:“起琴。这江风里带盐,再吹下去,那几根‘龙须弦’就要哑了。”
几个杂役手脚麻利,抬起那架还在嗡嗡作响的主琴就往内舱撤。
厚重的毡帘一放,就把那能震碎人耳膜的余音给隔绝了个干净。
高公公张了张嘴,一口凉风灌进喉咙,满肚子官腔愣是被堵在了嗓子眼。
趁着这乱劲儿,阿苦猫着腰,手里捏着根极细的琉璃管,像只偷油的老鼠般窜到了那十六名弟子身后。
“别动,这玩意儿精贵。”
他嘴里嘟囔着,手底下却稳得吓人。
管口贴着弟子耳后根那层还没散的薄雾一吸,那几颗带着金色脉络的水珠就被封进了管子里。
这也是“药”。
阿苦把琉璃管往药箱最底下的暗格里一塞,顺手抄起旁边温在大铜壶里的“祛湿汤”,给码头上那些探头探脑的艄公们递过去。
“各位叔伯,江上风硬,班主赏的,喝了暖暖胃。”
这汤黑乎乎的,闻着一股子陈皮味。
接汤的艄公是个独眼龙,也是苏家班当年的老人了。
他接过碗,仰脖子灌下去,舌尖舔过碗底,触到了几个凹凸不平的刻痕。
那是崇文门的灯纹。
独眼龙抹了把嘴,把碗往怀里一揣,冲着阿苦咧嘴一笑:“替我谢过苏班主,这汤够劲儿,喝完正好赶路。”
船舱顶上,一片瓦当无声无息地翻起。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铃顺着红线垂了下来,正好悬在苏晚音耳边三寸的地方。
铃铛没芯,里面挂着的,是一片残缺的鱼符。
“苏老板,你这摊子铺得挺大。”
那声音是被内力逼成的一线,直接钻进苏晚音耳朵里,带着股子懒洋洋的欠揍劲儿,“要是七门灯起,这铃铛不响,或者灭了一盏……你在城南囤的那三处戏服仓,怕是就要走水了。”
苏晚音眼皮都没抬,反手摸出一截只有小指长短的骨笛,也不回头,直接往身后那片阴影里一塞。
掌心相触,那是只属于常年握兵器之人的粗粝。
“殿下要是真敢烧,”苏晚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明儿个正音大典,我不唱《霓裳》,改唱《质子谣》。到时候满京城都知道您在敌国这几年,是如何‘卧薪尝胆’到青楼楚馆去的。”
身后那只手明显僵了一下,随后那枚铜铃被倏地收了回去。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舱内,沈砚秋已经在调音了。
他没用平日里那些讲究的定音器,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把乱七八糟的丝线,赤橙黄绿青蓝紫,跟街边卖头绳似的。
他把那根赤色的丝线缠在主琴最粗的那根“宫”弦上。
这是对应崇文门的音。
“崩——”
一声闷响。
这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哑,但穿透力极强。
隔着几百米远的码头角落里,一个守着满摊子白灯笼打瞌睡的老妪突然浑身一震,像是被那琴声撞了一下肺管子,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三声。
那是“灯娘子”。
她一边咳,一边看似无意地把摊前那把遮雨的大油纸伞往左边倾斜了半寸。
伞柄里的机簧轻轻一跳,一枚只有半个拇指大的青瓷哨滑进了她满是褶子的掌心。
高公公虽然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但他那双在宫里练出来的招子可不瞎。
这又是送汤又是咳嗽的,气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终于忍不住了,往前逼了一步,压低了嗓音,那太监特有的阴柔调子里带上了几分寒意:“苏姑娘,有些事儿咱家得提醒你一句。陛下让咱家来问的是‘音正与否’,可没让你在这儿点灯造势,搞这些江湖把戏。”
苏晚音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转过身,动作轻柔地将那枚已经不再震颤的鱼符放回高公公手里。
指尖擦过他那冰凉的掌心,像是安抚一条受惊的蛇。
“公公把心放肚子里。”
苏晚音唇角微扬,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却亮得吓人,“今夜子时,我只唱《太平颂》。陛下要的太平,我给。”
她顿了顿,视线越过高公公的肩膀,望向那漆黑一片的江面。
“只是不知道,这满朝文武听的颂词里,可还容得下一句‘伶魂不灭’?”
话音刚落,原本平缓的江风突然变得狂躁起来。
那是沈砚秋在舱内拨动了最后一根紫弦。
狂风卷着江水扑上甲板,瞬间冲刷掉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渣和污泥。
水渍退去,露出甲板青砖上早就被人用朱砂暗暗写下的七个大字。
每个字都是同一个——“灯”。
那些“灯”字并非静止,而是随着残留的水纹在缓缓旋转,红得像是要从木头里渗出血来。
高公公低头看着脚下这诡异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鞋底直冲天灵盖,手里那卷圣旨仿佛突然变得烫手无比。
而此时,远在三里之外的崇文门城墙根下,一个正在茶摊前听说书的老瞎子,突然把手里的盲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