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悬在半空,到底没扎下去。
舱门被一股大力撞开,湿冷的江风卷着那尖细的嗓音灌满全场。
高公公手捧明黄卷轴,甚至没看一眼舱内那诡异的“行刑”场面,直接展开宣读。
苏晚音垂手侍立,眼皮微垂,视线却像钩子一样死死咬住高公公的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代表皇权亲临的铜鱼符。
铜绿斑驳的符身上,那条本该死寂的鱼尾此刻正以一种极微小的幅度疯狂震颤。
鱼尾末端藏着的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正随着高公公抑扬顿挫的宣读声,像活物般抽搐。
苏晚音缩在袖中的右手拇指轻轻顶住那截焦黑的断尺。
掌心传来一阵酥麻。
断尺上那道吸饱了血的裂痕,此刻竟然跟那鱼符的震频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共振——高公公每念错一个字的韵脚,断尺就烫一下。
“……钦此。”高公公收了尾音,下巴微扬,等着众人谢恩。
“公公一路舟车劳顿,先润润嗓。”
阿苦端着茶盘蹭上前,大概是还没从刚才那阵“痛感音律”里缓过劲来,脚下一绊,身子猛地一歪。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高公公的腰带,指尖好死不死地擦过那枚鱼符。
“滋啦——”
一声极轻的电流声响。
阿苦像是被火炭烫了爪子,猛地缩手,茶盏叮当乱撞。
他脸色煞白,那一瞬间,脑子里并不是被烫的痛觉,而是一段炸裂的破碎音律。
那音律不连贯,全是杂音。
苏晚音看得很清楚,阿苦的瞳孔在剧烈收缩。
那是《音律考》里“伪诏辨音篇”里写得明明白白的生理反应——真金不怕火炼,真诏鱼符震频恒定如钟;只有掺了银、去铅不足的劣质私铸铜,才会因为密度不均,在簧片震动到第三息时出现半拍滞涩。
这鱼符,是个冒牌货。
“毛手毛脚的东西。”高公公嫌恶地掸了掸袍角。
“乡野小子没见过世面,公公见笑。”沈砚秋一步跨出,挡在阿苦身前。
他脸上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假笑,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罐:“这是晚音社新制的‘松江茶膏’,最是化痰止咳,算是给公公赔罪。”
他双手奉上瓷罐,动作恭敬至极。
就在两人交接的一刹那,沈砚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小指极快地在高公公腰间鱼符背面抹了一下。
指甲缝里藏着的一片薄如蝉翼的特制锋刃,无声无息地刮下了符尾金线的一点碎屑。
“有心了。”高公公接过茶膏,并未察觉异样。
此时,一直在角落熬药的孙婆婆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收拾残局。
经过沈砚秋身边时,两人袖口交错,那点微不可察的金屑已经落入了孙婆婆手中的药渣罐里。
滚沸的药汤本身就带着强腐蚀性,金屑入汤即化。
孙婆婆低头看了一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厉芒。
褐色药液表面,那些溶解的金屑并没有沉底,而是重新聚拢,竟浮现出一行扭曲的金色小字:“临安裴氏,私铸鱼符三百二十七枚。”
苏晚音不动声色地收回瞥向药罐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裴砚之,你好大的手笔。
“公公,”苏晚音忽然开口,声音清越,“这江上湿气重,刚才这鱼符似乎有些走音。咱们做伶人的,最听不得音准有瑕。不知公公可否移步密舱,容晚音替您‘校一校’这皇家的法器?”
高公公眉头一皱,正要呵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戏子,却见苏晚音右手一翻,那截焦黑的断尺已经在指间转了个花。
“请。”
密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鱼符被放在桌案中央。
苏晚音没废话,手腕发力,断尺的尖端“笃”地一声叩在鱼符的鱼眼处。
第一下,清脆。
第二下,沉闷。
第三下,鱼符开始自发震颤。
苏晚音的手速极快,方位刁钻古怪,完全违背了常理。
第四下、第五下……每一次叩击,都精准地砸在鱼符内部簧片的共振节点上。
“笃!”
第七次落尺。
这一声如同金石崩裂。
那枚看似严丝合缝的铜鱼符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般的嘎吱声,腹部竟然凭空弹开一道暗格!
半页薄如蝉翼的蚕丝诏书顺着暗格滑了出来。
墨迹未干,那股子劣质松烟墨的味道直冲鼻腔。
盖在上面的朱砂大印甚至还没完全硬化,软塌塌地透着一股子假劲儿。
那上面只有一行字:即刻缉拿妖伶苏晚音,格杀勿论。
高公公脸色惨白,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夺那半页伪诏。
“别动。”
沈砚秋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那截刚才还在刮金屑的断尺,此刻正横在高公公喉结前三寸。
尺身上的裂痕金光流转,映照在桌案那张伪诏上。
透过蚕丝的纹理,夹层里竟然显露出了另一行鲜红的小字:“若苏氏不除,墨痕旧档永不可见天日。”
这就是裴砚之的杀招。
他不是要抓人,他是要灭口,灭掉所有知道墨痕书屋真相的人。
高公公盯着那行字,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
突然,这位趾高气昂的内廷大太监膝盖一软,当着众人的面,单膝跪地。
“苏班主好手段。”高公公的声音不再尖细,反而透着一股子阴狠的沉稳,“奴才奉今上密旨第二道——若见鱼符开口,即授苏娘子‘钦赐校音使’衔。”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真正的纯金腰牌,双手奉上:“持此牌,可直入东厂诏狱,提审裴砚之。”
原来这枚假鱼符,本就是皇帝扔下来的饵。
鱼符不开口,苏晚音就是待宰的羔羊;鱼符若开口,她就是皇帝手里那把最锋利的刀。
苏晚音接过那块沉甸甸的金牌,指尖轻轻抚过鱼符新弹开的暗格内壁。
那里刻着一行极细的阴文,笔走龙蛇,与断尺上的裂痕走势完全重合:“音正,则诏真;音乱,则国倾。”
所谓的“校音”,校的从来不是戏文,是这摇摇欲坠的朝纲。
苏晚音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密舱那扇半开的舷窗,望向江雾弥漫的尽头。
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正悄然调头,企图借着夜色遁入芦苇荡。
那船尾挂着一盏未熄的风灯,灯罩上虽然蒙了灰,却依旧隐约可见一个狰狞的火印轮廓——正是墨痕书屋的标记。
苏晚音将那枚滚烫的鱼符收入袖中,指尖残留的金属余温像是某种无声的预警,顺着血脉一路烧到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