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刺破陈年旧疤的声响极轻,像是雪落枯枝,只在那层死皮底下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噗”。
苏晚音手腕极稳,针尖挑开暗红的淤滞,一股子腥热的气息瞬间在凉意森森的船舱里散开。
沈砚秋没躲,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只是放在案角的右手像是为了化解那一瞬的剧痛,无意识地叩击了三下桌面。
“笃、笃——笃。”
沉闷,迟滞,两轻一重。
苏晚音正在行针的手猛地一顿。
这节奏不对劲,这不是随意乱敲,这是《霓裳谱》里那个被柳家删掉的“泣血”段落原本的鼓点底槽!
那是心脏骤停一瞬后,血液强行冲破心瓣的频率。
“别停。”沈砚秋嗓音哑得厉害,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那块刚从胭脂匣里拆出来的破绢布上,“继续挑,这淤血堵得我脑子里尽是锣鼓声。”
苏晚音没说话,针尖再进一分。
就在这时,蹲在一旁的阿苦突然抱住了脑袋,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
“嗡——”
他眼前的世界变了。
刚才还要死要活的晕眩感此刻竟化作了无数条金色的细线,那些线条像是活物一般,顺着沈砚秋耳后被银针挑开的疤痕蜿蜒游走。
那根本不是乱长的肉芽,那是一张微缩的人体经络图!
所有的线条最终死死纠缠在耳垂后方那一处塌陷的穴位上。
“这……这纹路……”阿苦瞪着那一团金线,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翻开腿上的《面相律》,“班主!这不是疤!这走向跟书里那个失传的‘悲涌穴’图示一模一样!这伤正好把那穴位封死了,难怪沈先生以前听不见这种高频的悲音!”
话音还没落地,案几中央那把主琴突然像是被人拨动了心弦,琴腹内部发出那种让人牙酸的低频震颤。
没有任何人触碰,琴面上那一层薄薄的灰尘自动震荡开来,浮现出半寸若隐若现的朱砂小字,字迹潦草狂放,透着一股子狠劲:
“痛非虚设,声自痂生。”
这八个字一出,舱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孙婆婆手脚麻利,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倒出一撮淡黄色的粉末,“啪”地一下拍在沈砚秋渗血的伤口上。
那药粉不知是什么路数,遇热即化,腾起一股青灰色的烟气。
这烟气没散,反而像是有了灵性,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凝结,竟在大伙眼前生生勾勒出一幅残缺的动态剪影。
剪影里是个单薄的少年背影,正伏在墨痕书屋那扇雕花窗下,笔耕不辍地抄录着什么。
而窗外,那个穿着华丽戏服的女人——看身段分明是年轻时的柳如眉,正狞笑着将一叠厚厚的《苏氏乐志》扔进火盆。
火舌卷过纸角,火星炸裂,那是书本死前的哀鸣。
一颗火星飞溅,不偏不倚,正好烙在少年的耳后。
少年痛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笔却没停,硬是咬着牙把那最后一句谱子抄完,才捂着耳朵倒下去。
那瞬间的剧痛与绝望,被那一记烙印永久封存,成了今日这道解不开的死结。
“原来如此。”苏晚音眼底寒光乍现,“柳如眉当年烧的不止是书,她是想把沈家的脊梁骨连着这耳朵一起烧废了。”
她猛地转头,冲着阴影里的小桃枝打了个响指:“去,把那东西拿来。”
小桃枝早有准备,从角落的防潮箱底捧出一把琴身斑驳、琴头断了一角的旧琵琶。
那是沈砚秋刚入苏家班时带来的家当,四根弦断了两根,只剩下最粗的“缠弦”和最细的“子弦”。
苏晚音接过琵琶,没用任何花哨的指法,只是用指甲盖狠狠刮过那根老旧的缠弦。
“铮——嘎——”
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生锈的铁锯拉过喉管。
这一声极难听的噪音响起的刹那,沈砚秋耳后那块刚敷了药的疤痕骤然变得滚烫,红得几乎要滴血。
那种灼烧感顺着神经直冲天灵盖,逼得他猛然抬手,死死按住琵琶的琴颈。
他没有说话,喉结却剧烈滚动,一段根本不成调的吟唱从胸腔里硬挤了出来。
那不是歌,那是濒死之人的喘息。
“赫……荷……嘶……”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气管,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
但这看似混乱的喘息,却与《霓裳谱》原始版里“贵妃泣血”那一段的呼吸停顿、胸腔震频严丝合缝,没有半分偏差!
阿苦飞快地在竹简上记录着这诡异的频率,写着写着,笔尖突然一顿,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音律考》里提到的‘七哀拍’!每三拍必有一息滞涩,这不是演出来的,这是人受了重创之后,身体本能屏息止痛的生理节律!”
所谓的“泣血”,根本不是靠嗓子喊出来的悲壮,而是痛到极致时,身体为了自保而产生的生理性痉挛。
柳家删掉这一段,就是因为她们那帮娇生惯养的角儿,根本演不出这种连内脏都在抽搐的生理反应。
“不是他在唱。”孙婆婆两根手指捏着银针,快准狠地扎在阿苦兴奋得乱颤的膻中穴上,让他冷静下来,那双老眼却盯着沈砚秋,意味深长,“是这伤在替他记。这耳朵聋了十年,却把那场火里的痛,全存成了谱子。”
就在这时,舱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顺叔并没有进来,只是将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素绢包递到了苏晚音手边,低声道:“班主,从老宅地窖挖出来的。虽然焦了半截,但这木头硬,没烂透。”
苏晚音解开素绢,里面是一截烧得漆黑、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梨木尺。
尺身上隐约可见几个焦黑的刻度,正是当年苏家班用来校正弟子唱腔气息的“正音尺”。
苏晚音握住那半截焦木,尺身那道狰狞的裂痕,与沈砚秋放在案上的那枚碎玉里新愈合的金线遥遥呼应。
这哪里是尺子,这是两家人的命。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摇曳的灯火,直直落在沈砚秋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上。
“以前是你教我听音辨位。”苏晚音将那把焦黑的尺子轻轻抵在掌心,那种粗糙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定,“现在,该轮到我教你了。沈先生,我要你把这道疤剥开,把里面的痛掏出来,变成这一出戏最锋利的谱。”
说罢,她转身走向孙婆婆那罐还在冒着诡异气泡的药汁,手里那截焦黑的梨木尺慢慢探向了那翻滚的褐色液体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