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刚落,墨迹未干,一只信鸽便扑棱着翅膀落在了窗棂上。
苏晚音取下密信,只见上面仅有潦草两字:“准行”。
那是高公公的手笔。
三日后,宫门大开。
晚音社借着“彩排祈福”的名义,一溜烟儿的小车推进了皇宫西侧。
领路的小太监那是高公公的干儿子,一路低眉顺眼,七拐八绕,最后将众人领进了一处野草疯长的偏院。
“苏班主,这便是西角楼偏院。虽说破败了些,但这儿离太后娘娘的长乐宫远,你们练嗓子吊嗓子,也不怕惊扰了贵人。”小太监赔着笑,压低声音道,“只是这楼里……夜里风声紧,像是有人哭,您多担待。”
苏晚音不动声色地塞过一锭银子:“公公放心,我们唱戏的,本身就是扮鬼神敬天地,不怕这些。”
入夜,月色惨白,如死人脸上的粉。
打发了戏班众人歇息,苏晚音换了一身漆黑的夜行衣,腰间缠着特制的细铜丝,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座传说中“闹鬼”的西角楼下。
这楼没挂匾额,只剩半截残垣断壁直指苍穹,砖缝里塞满了枯死的苔藓。
子时刚过,阴风乍起。
苏晚音屏气凝神,将铜丝的一头钉入塔基最湿润的那块青砖缝隙,另一头缠在指尖,随后贴着墙根蹲下,喉头微动,一丝极细极诡异的颤音从她唇齿间溢出。
不是戏词,是单纯的音频震动,那是《破阵子》里最杀伐的一段变调。
嗡——
铜丝轻颤。
起初墙面毫无反应,直到苏晚音调整了几次频率,指尖突然传来一阵酥麻。
那堵死寂的墙壁竟然像是活了过来,开始跟着她的声音共振。
“……策四藏于砖心,火炼三次,声叩九转……”
断断续续的人声,像是隔着几世轮回,顺着铜丝直接钻进了她的脑仁。
苏晚音心头狂跳,立刻停止发声,顺着震动最强烈的位置摸索。
第三层,左数第七块砖。
她掏出匕首,剔除砖缝里的老泥。
这砖松动得异常容易,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天被人取下。
砖后是一个暗格,只有拳头大小。
里面塞着一只灰扑扑的赤陶罐,罐身布满了烧灼留下的焦黑痕迹。
揭开盖子,没有金银,只有十几枚炭化得如同黑炭般的竹片,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排列成一个奇怪的圆环。
这就是“火炼三次”的代价?为了保存声音,竟将载体烧到了极限?
苏晚音依着之前学到的“声契”节奏,屈指在罐底轻轻一叩。
空气中猛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光字。
再叩。
又一字。
她连叩九下,那些光字在夜色中拼凑成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口诀:“以血为弦,以心为鼓,可唤旧音。”
又是血。苏家人这辈子,怕是都要跟血债纠缠不清。
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指尖,殷红的鲜血抹过耳际那冰冷的铜制耳罩内膜。
刹那间,原本死寂的世界轰然炸响。
那不再是单薄的文字,而是一段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耳边的对话。
那是百年前的录音,是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正向着那位早已化为尘土的帝王呈报。
“……臣苏氏,叩首呈‘伶官十三策’全目。此策非娱人,乃治世之暗刃,掌舆论,控人心,察万邦之变……”
苏晚音听得浑身发冷。
原来这才是苏家灭门的真相。
什么艳曲祸国,全是借口!
苏家掌握的根本不是戏,是一套足以颠覆皇权的舆论与情报体系!
就在她正欲将这惊天秘密听完之时,后颈猛地窜起一股凉意。
那是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她猛地转身,匕首反握在手。
只见那残破的檐角之上,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儒生。
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手里那柄拂尘只轻轻一扬,几根银丝落下,竟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拼出了四个惨白的大字。
观、政、者、死。
苏晚音瞳孔骤缩,却并未后退半步,反而冷笑道:“你是凤娘旧部?”
那儒生身形一僵,显然没料到这小女娃能叫出这个早已被时间掩埋的名字。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抛出一物。
“若你真是传人,便能吹响它。”
那是一枚骨笛,惨白森然,不知是用什么兽骨磨制而成。
苏晚音伸手接住,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骨髓。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用寻常的吹奏法,而是调动丹田之气,依照“声契”中特有的“逆宫调”吹响。
呜——!
笛声如泣如诉,凄厉得好似万鬼齐哭,瞬间压过了西角楼原本的风声。
檐角上的儒生面色骤变,那原本冷漠如冰的眼中,竟迸发出一种名为狂热的光芒。
“此调……唯有正宗伶官血脉可驭!”
他飘然而下,落地无声,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们守了七十年,就在等一个不怕死的苏家人。”
儒生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沧桑的疲惫。
他告诉苏晚音,这西角楼曾是“观政乐府”的绝密档案库。
当年的“策四”及其后续篇章,因为太过骇人听闻,并未落于纸笔,而是全部以这种极其特殊的声波形式,封存在了这特制的陶土砖中。
想要解开,非特定音律不可。
“丫头,你动了这陶罐,宫里的那位怕是已经知道了。”儒生浑浊的老眼盯着皇宫深处那一抹刺眼的灯火,“若再查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苏家一百三十口人的命都没了,我还怕死?”苏晚音反问,将那陶罐死死护在怀中。
儒生看着她,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故人,最终长叹一声:“你若真想找全《乐府源流》,去掖庭看看吧。凤栖梧未死,就在浣衣局。”
说完,他身形一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回荡:“记住,真正的秘密,从来不用嘴说。”
苏晚音不敢久留,带着陶罐火速撤回了偏院的下榻处。
刚一进屋,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启动“声契”记录图谱,可刚一催动内力,腰间的玉佩突然发出一声脆响。
低头看去,那玉佩正中心的符文处,裂纹竟又加深了一分,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百戏空间”虽然神妙,却是在透支这玉佩的寿命。
每用一次“历史回响”,代价便是玉碎一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有节奏的猫叫。
那是夜玄宸的人。
苏晚音推开窗缝,一只绑着竹筒的麻雀扑了进来。
展开密信,字迹依旧是那般苍劲有力,却透着一股子急促:“宫中异动,大皇子幕僚已调集暗卫封锁西区。另,探子来报,浣衣局昨夜新增一名‘哑妇’,每日只知独坐石阶搓洗衣物,怪的是,她从未碰过一滴水。”
不用水洗衣?
苏晚音盯着这行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阿砚刚来书肆时,虽不能言语,手指却总是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那是常年抄书留下的肌肉记忆。
“真正的失语者,口虽不能言,指尖却最诚实。”
若那哑妇真是凤栖梧……
苏晚音猛地合上竹筒,目光落在了自己正在收拾的一堆杂役衣物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中成型。
既然有人在干洗衣服,那必定是在用手指“写”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