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破,晨雾还缠在晚音社的朱漆大门上,一声巨响便震碎了整条街的宁静。
“搜!”
粗哑的吼声伴着杂乱的铁甲撞击声,十几名禁军如狼似虎地冲进院内。
领头的校尉满脸横肉,一脚踹翻了正厅中央那面尚未收起的红漆大鼓。
“哗啦”一声,鼓皮迸裂,木架散落。
苏晚音披着一件素色单衣从后堂步出,发髻松挽,面上没有半点惊惶,只像看戏一般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这一大清早的,官爷好大的火气。”她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那校尉冷笑一声,刀鞘重重磕在案几上:“少装蒜!兵部接到密报,晚音社勾结边关,借戏班运送辎重之名,私藏北境布防图!这鼓腔里就有夹层!”
他大手一挥,手下几人立刻上前,粗暴地撕开破损的鼓皮,从里面掏出一团团沾着暗红血迹的布片和几块残缺的铁甲。
“人赃并获!”校尉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提着那片染血的铁甲逼近苏晚音,“苏班主,这可是军中之物,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苏晚音垂眸扫了一眼那铁甲,忽地轻笑出声。
她没接话,只是侧头对身后的沈砚秋抬了抬下巴。
沈砚秋沉着脸,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外加几张盖着官印的红纸,“啪”地一声拍在那校尉面前。
“官爷眼神若是不好,不如请个郎中。”沈砚秋指着册子上的墨迹,语速极快,“这是上个月从京西大营废品库收来的报损清单,一共三百斤废铁甲、五十条烂马鞍,统共花了纹银十二两。下面盖的是军需处的红章,旁边签的是看库老张的名字。”
苏晚音慢条斯理地接话,指尖轻轻拨弄着那块铁甲上的锈迹:“昨儿个宫宴演武,也就是为了图个逼真。怎么,兵部的老爷们把这当成宝贝布防图了?那这大胤的江山,防得也太随意了些。”
此时,街坊邻居早已被动静惊醒,围在门口指指点点。
“连废铁都当军机查?这兵部是不是闲得慌?”
“我看是昨晚那出戏唱得太好,有人坐不住了吧……”
议论声钻进校尉耳朵里,他脸色涨成猪肝红,拿着那张无可挑剔的清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只能狠狠瞪了苏晚音一眼,啐了一口:“走!”
一群人来得凶猛,去得狼狈。
苏晚音看着满地狼藉,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这哪里是查什么布防图,分明是有人在试探她的底牌,想看她慌不慌。
还没到午饭点,消息便如雪片般飞了进来。
都察院那帮御史像是闻着腥味的猫,联名上书弹劾,罪名更是花样百出——“以声技干政”、“妖言惑众”、“曲调犯上”。
朝堂上吵成了一锅粥。
礼部那帮老古董要把她这一身“御前清唱”的皮给扒了,按律治罪;户部尚书却眼珠子一转,提议设立“教坊司巡演制”,要把晚音社收归国有。
“把咱们当会下金蛋的鸡,还要拴上链子。”沈砚秋听完探子的回报,气得把茶杯捏得咯吱作响。
苏晚音正低头擦拭一把琴,动作未停,只是手腕上的那枚龙纹玉佩微微震了一下。
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摸出一卷藏在袖口的极窄纸条。
是夜玄宸传来的,字迹潦草锋利,显然写得匆忙。
“两虎竞食,意在驯化。不杀,是为了跪着唱。”
苏晚音指尖一捻,纸条化作碎屑。
“他们想听我唱?”苏晚音抬起头,眼中划过一丝冷冽的光,“那就唱给他们听。”
她转身关上房门,叫来了沈砚秋和小石头。
“把昨晚宫宴上录下来的那些‘鼓点’拿出来。”苏晚音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既然他们听不得真话,咱们就换个法子。”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记着昨晚铜鼎共振时的音频起伏。
苏晚音指着其中一段急促的波纹:“小石头,这段节奏,你用快板能不能跟上?”
小石头试着敲了两下,点头:“能,但是太快了,喘不上气。”
“就是要喘不上气。”苏晚音笔锋如刀,在纸上填词,“这不是唱曲,是数来宝,是市井里的碎嘴子。词我都想好了——‘某年某月张将军,请饷三千拨八百;八百到了火头军,只有陈米兑糟糠’。”
沈砚秋听得眼皮直跳:“这……这太露骨了吧?若是被都察院抓住把柄……”
“哪里露骨?”苏晚音笔尖一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咱们新戏叫《市井图》,讲的是奸商克扣伙计工钱。若是有哪位大人非要往自己身上揽,那才是真的心中有鬼。”
“不是要让他们听懂,是要让他们怀疑。只要这怀疑的种子种下去,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把那层遮羞布给淹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三声轻叩。
并没有人进来,只在门缝下塞进来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
苏晚音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半枚断裂的玉圭,还有一张泛黄的宫城地脉图。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笔锋阴柔内敛。
“先帝遗物,镇于太庙乐库之下。若再奏战音,须避‘离’位而走‘兑’方。”
那是高公公送来的。
苏晚音对着那张地脉图看了良久,背脊忽然窜上一股寒意。
图中朱砂标注的几个红点,正是昨晚那三尊铜鼎的位置。
而这几个点连起来,竟是一个巨大的聚音阵!
昨晚若非她收势及时,或者高公公暗中吹哨破局,那种恐怖的共振不仅仅是震慑群臣,反噬回来的音波,足以将站在阵眼的她当场震得七窍流血!
这是个杀局,也是个活局。
入夜,苏晚音屏退左右,心念一动,进了百戏空间。
千面阁内,那尊巨大的青铜编钟虚影比昨日更清晰了几分。
钟身上那些流转的铭文仿佛活了过来,自动拆解、重组,最后拼成几行血淋淋的古篆。
《大胤正律·乐刑篇》——禁令第三条。
“凡以音律致群臣泣血、天象异动者,视为‘鸣冤摄魂’,格杀勿论。”
苏晚音盯着那“格杀勿论”四个字,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皇室最忌惮的东西,不是兵权,不是钱财,而是能直接操控人心的声音。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却还是坚定地在那编钟的虚影上轻轻一叩。
嗡——!
虽然只是虚影,但那一瞬间,整个百戏空间剧烈震荡,无数悬浮的剧本卷轴像受惊的飞鸟般哗啦啦翻飞如雪。
而在现实世界,寂静的晚音社屋顶上,几片青瓦毫无预兆地簌簌抖动,仿佛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瓦缝间酝酿。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冷汗湿透了后背。
次日清晨,城南勾栏巷最破旧的那面墙上,贴出了一张崭新的戏报。
红纸黑字,只有三个大字——《市井图》。
没有名角画像,没有花哨的宣传,但不到半个时辰,戏报下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