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光晕颤抖着,终于定格在那骇人的景象上。
那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三具僵直的尸身。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吏袍,整整齐齐地并排躺在晚音社的牌匾之下,像是三件被随意丢弃的破败道具。
每个人的心口都插着一支被拗断的竹笛,笛孔里还塞着一张小小的纸条,被夜露濡湿,紧紧贴附。
老杜头瞳孔骤缩,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笼。
他颤巍巍地走近,借着光亮,看清了那纸条上用血写就的两个字——还债。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后院的喜庆。
是闻声赶来的小丫鬟,她只看了一眼,便吓得瘫软在地。
晚音社内,方才还洋溢着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众人蜂拥而出,当看清门前的情景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尽。
“是……是当年指证老爷的户部书吏,王三、李四……还有那个周主簿!”一个苏家班的老人认出了尸体的身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还债?谁在还债?这是冤魂索命啊!”
“不!这分明是栽赃!是裴家!他们是要把杀人的罪名扣在咱们先生头上!”
恐慌与愤怒如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白日里刚刚升起的希望,在这一刻被浓重的血腥味与阴谋的寒意瞬间浇灭。
一片混乱中,唯有苏晚音,一袭素衣,穿过惊慌失措的众人,静静地站定在尸身前。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惧色,只是平静地扫过那三张早已失去生气的脸,扫过那三支穿心而过的断笛。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血淋淋的“还债”二字上,眸光深不见底。
“先生!”小鹞子护在她身前,紧张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刃,“我们快报官!”
“不必。”苏晚音的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安抚了所有躁动的心,“人死在我的门前,报官,只会正中敌人下怀。”
她缓缓蹲下身,无视那刺鼻的血腥,伸手,轻轻拂过其中一具尸身冰冷的眼睑,为他合上了双眼。
“他们以为,用三条人命,就能将我拖入泥潭,让我百口莫辩。”她站起身,环视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晚音社,环视着每一张惊惧而依赖的脸庞,“他们错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则更诡异的消息便如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晚音社非但没有报官藏尸,反而在大门内,院落正中,设下了一座香案。
香案之上,没有牌位,只有一块新刨的白木板,上面用最浓的墨,写着八个力透木背的大字——
亡者不语,生者代言。
苏晚音亲自点燃三炷清香,插在炉中。
她没有哭,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只是对着那无名木板,深深三拜。
“从今往后,”她的声音传遍了小小的院落,也通过那些围在门口、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百姓,传向了更远的地方,“我晚音社,每晨卯时,全员在此抚碑诵誓。我们演的每一出新戏,都是一篇祭文!祭所有含冤而死的亡魂,直到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番举动,远比任何辩解都来得震撼。
坊间的流言立时分化,有人信了这是裴家歹毒的嫁祸,更有人觉得这苏晚音邪性得很,竟敢与冤魂做交易。
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戴着斗笠,趁着暮色敲响了晚音社的后门。
来人是贾掌柜。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憔乙和愧疚交织的脸。
一见到苏晚音,他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苏老板……我……我对不住苏家,对不住老班主啊!”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得紧紧的东西,双手奉上:“这是我……我凭着当年的记忆,画出的裴家在城中七处秘密银窖的地图!当年我也是被逼无奈,在那份伪造的供词上签了字画了押……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能亲手烧了那份供词,给我自己赎罪!”
苏晚音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良久,她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地图,缓缓点头。
“你可以去。”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要用你的嘴去烧。”
贾掌柜一愣。
“我会安排你伪装成逃亡的细作,让你‘恰好’被裴家抓住。”苏晚音的计划在唇齿间冷静铺开,“你要带去一份假情报,告诉他们,御史台已拿到他们私藏军械的实证,不日即将抄没所有银窖。逼他们狗急跳墙,提前转移财货。”
贾掌柜明白了。
这是要他去做一枚鱼饵,一枚随时可能被撕碎的鱼饵。
他没有犹豫,重重叩首:“老朽……遵命!”
送走贾掌柜,苏晚音立刻召集了晚音社的核心成员。
“启动‘挽歌计划’。”
她摊开一张巨大的宣纸,笔走龙蛇,写下五个大字——《谁在唱挽歌》。
“这不是一出固定的戏。”她对众人道,“它没有完整的剧本。从今夜起,小鹞子负责收集裴家转移赃银的一切动向,小石头负责将情报以最快的速度编成上口的唱词,老杜头负责连夜改造舞台机关。我们每日根据最新的情报,实时修改台词与桥段。今晚,观众看到的每一幕,都将是几个时辰前,正在京城某个角落发生的真相!”
首演之夜,晚音社座无虚席。
苏晚音特意送出请柬,将梨园公所的诸位老先生,连同那位曾在朝堂上为她母亲落泪的孟大学士,都请到了最好的位置。
大幕拉开,没有华丽的布景,只有一片象征黑夜的幕布。
戏一开场,便是一群家仆打扮的演员,在“权臣”的催逼下,惊慌失措地将一箱箱“金银”从暗道中搬出,装上马车。
剧中“权臣”的一句台词,让台下的孟大学士悚然一惊。
“快!烧掉!把所有账册都给老夫烧了!城西的慈云庵,城北的枯井,都不能再留!连夜运往通州码头!”
这……这分明就是他今日下午才从门生那里听来的,裴党内部的真实动向!
竟被一字不差地搬上了舞台!
孟大学士惊骇地望向苏晚音,她正在台上扮演一个目睹一切的哑女,眼神悲悯而冰冷。
他用口型无声地问:“何处得来?”
苏晚音在舞台的阴影中,向他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淡得看不见的弧度,仿佛在说:“戏里写的,都是百姓街头传的童谣。”
演出推向高潮,“权臣”下令在后院焚烧所有罪证账本。
舞台上,一口大铁锅里燃起熊熊火焰,演员们将一卷卷“账册”投入其中。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低沉悠长的狼嗥,竟从戏台之外,清晰地穿透了墙壁,回荡在整个剧场上空!
观众席一阵骚动,人人面露惊惧。
这狼嗥声,对京城百姓而言并不陌生,正是那日猎场之上,被苏晚音歌声安抚的孤狼!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守着后门的伙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先生!先生!那头白狼……白狼它带着十几个孩子,闯进后巷了!”
话音未落,以小石头为首的十余名“雀童队”成员,已在白狼的低吼护卫下,冲到了台侧。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手中却高举着一片片烧得焦黑卷曲的纸张。
“先生!我们抢到了!”小石头激动地大喊,“裴家的走狗在城郊乱葬岗烧账本,我们让白狼大哥吓唬他们,趁乱从火里抢出来的!”
原来,这才是苏晚音真正的后手!
贾掌柜的情报是引蛇出洞,雀童队与白狼,才是那黄雀在后的猎手!
苏晚音当着全场观众的面,走下舞台。
她接过那些账本残页,命人立刻取来浆糊和木板,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开始拼接!
残破的纸页,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渐渐复原。
当一笔清晰的记录最终成型时,全场死寂!
——“……纹银一百万两,经通州水路,由‘北风’押送,交予北境燕王……”
铁证如山!裴家通敌!
夜深人静,后台的油灯下,苏晚音将那份拼接复原的账本,连同贾掌柜绘制的银窖地图,小心翼翼地封入一块崭新的火浣布卷之中。
这一次,她没有再假手于人。
她取来针线,亲自将这份足以颠覆乾坤的证据,一针一线,密密地缝入了明日要进宫献艺的舞姬裙裾夹层里。
她拿起那支曾响彻金銮殿的骨笛,在唇边轻轻摩挲,低声呢喃:“母亲,你说最美的戏,是让人看清自己。那我今天,就让他们都照一照镜子。”
与此同时,城外百里的一座荒废烽火台上,夜玄宸迎风而立。
他亲手点燃了残基中的引火之物,看着一缕并不起眼的青烟,在第一缕晨光中笔直地升上天空。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枚代表着无上权力的令牌,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威严。
“传令各州——火种已燃,收网。”
京城之内,大戏落幕,余波却刚刚开始发酵。
没有人注意到,当晚从晚音社离开的观众,除了谈论裴家通敌的惊天秘闻外,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另一件更为诡异的事。
那头闯入后巷的白狼,在递上罪证后,并未离去。
有胆大的看客从门缝里窥见,它竟如人一般,对着苏晚音的方向,缓缓低下了头颅,仿佛是在行一个臣服的礼。
而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则围绕在它身边,眼神狂热,如同护卫着一尊神只。
剧院里上演的是人间正道,而那暗巷里无人看见的一幕,却像一个诡秘的传说,开始在京城的阴影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