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卷起尘沙与血腥气。
皇家猎场延绵百里,旌旗如林,金戈如浪。
天子驾临,王公贵胄、文武百官悉数到场,连同京中几大顶尖艺班,共同构成这场盛典的华丽点缀。
苏晚音一身劲装,策马立于队列末端,目光却死死锁在校场东侧那座临时搭建的“猎心台”上。
高高的旗杆上,悬着的并非彩绸,而是一条染血的石榴红童裙。
裙摆在风中翻飞,像一只断翅的蝴蝶,那正是小豆子最常穿的衣裳!
指尖瞬间冰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她下意识攥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悄无声息地靠近,马上之人气息沉稳如山。
“我已查实,裴少卿买通了三名禁军弓手,混在护卫之中。他准备了特制的响箭,会藏在鹿群惊动之时射出。”夜玄宸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融入了风声,“你若动用百戏空间之力,其气机波动,必被随驾的钦天监察觉,届时百口莫辩。”
苏晚音没有回头,只是抬眸,迎上他投来的深邃目光。
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凤眼里,此刻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
“我不靠它,”她的声音比金石更冷,更稳,“也能亲手撕开这张网。”
夜玄宸眸光微动,不再多言,拨转马头,悄然退回了质子该在的观礼队伍中。
“咚——咚——咚——”
三通鼓响,猎心台比试正式开始。
首轮,“声摄群兽”。
规则简单,各家艺班需以音律之法,将指定区域内的野鹿驱策至围栏之中,多者为胜。
一时间,号角、骨笛、琵琶、羯鼓之声此起彼伏。
有班子吹奏雄浑军乐,试图惊吓鹿群;有班子弹拨靡靡之音,舞动彩袖试图引诱。
然而,林中野鹿警惕性极高,被这嘈杂之声一搅,反而四散奔逃,偶有几只误入圈中,也很快惊慌跳出。
唯有晚音社,自始至终按兵不动。
裴少卿坐在看台之上,遥遥望着苏晚音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他要的,就是她这份自负。
她越是想赢,待会儿摔得就越惨!
直到第三轮,眼看其他班子已黔驴技穷,苏晚音才翻身下马,缓步登台。
她不持任何乐器,孑然一身,立于高台中央。
全场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有好奇,有轻蔑,有期待。
她朱唇轻启,一道清越的歌声,不借任何扩音之物,却如一缕清泉,瞬间穿透了猎场的喧嚣,涤荡在每个人心间。
“……长烟落日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
她唱的,竟是《离殇》中最凄婉的一段,那是她母亲苏明月当年的压轴绝唱!
歌声里没有技巧的炫耀,只有无尽的苍凉与孤独,仿佛是在为这片土地上所有逝去的生灵哀悼。
歌声未落,异变陡生!
远处密林深处,一道雪白的影子缓缓踱出。
那竟是一头体型硕大、眼神凶悍的孤狼!
它通体雪白,唯有额间一撮黑毛,正是这片猎场传说中的“狼王”!
“是白狼!”有老猎户失声惊呼,“快!护驾!”
禁军们瞬间弓上弦,刀出鞘,气氛紧张到极点。
然而,那头白狼并未露出任何攻击之态,它只是穿过骚动的鹿群,一步步走到猎心台下,在一片死寂中,竟缓缓伏下身子,一双幽绿的狼眼静静地凝望着台上的苏晚音,仿佛一个最虔诚的信徒。
全场哗然!
龙辇的明黄帘帐被猛地掀开,皇帝探出身,满眼皆是不可思议。
猎场总管老秦死死盯着那头狼,低声对身边的副官道:“此乃山中‘白狼’,盘踞此地十余年,凶悍无比,从未近人……今日竟……竟似听懂了这曲子?”
这一轮,胜负已无需评判。
苏晚音,以一曲清唱,慑服了连猛虎都退避三舍的狼王!
第二轮,“技惊四座”,要求融合武艺与表演,献上助兴之技。
裴少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就在此时,晚音社的鼓手沈砚秋敲响了激昂的开场鼓。
鼓乐喧天,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
就是现在!
三名伪装成护卫的弓手同时发难,趁着鼓声掩护,三支包裹着布头的特制响箭,呈品字形射向远处的鹿群!
“砰!砰!砰!”
三声闷雷般的炸响,惊得地面都微微一颤。
鹿群瞬间炸了锅!
数百头受惊的野鹿如开了闸的洪水,疯了一般朝着唯一没有护卫阻拦的方向——猎心台,狂奔而来!
“啊——!”看台上的女眷发出刺耳的尖叫。
“保护陛下!”
场面瞬间失控,尘土飞扬,鹿群的铁蹄即将踏平整个舞台!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隐在后台的阿芜,喉间突然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几乎不为人察的短哨!
这正是她们在《霓裳怨》中反复演练过的“风变”暗号!
几乎在哨声响起的瞬间,沈砚秋的鼓点陡然一变,由激昂的战曲,化为急促、沉重、毫无规律的三连击!
那鼓声模仿的,正是山崩地裂的节奏!
受过特定声音训练的鹿群,被这模拟天灾的恐怖鼓点一激,求生的本能让它们下意识地改变了方向,朝着侧面的空地冲去!
与此同时,小青鸾如一只真正的飞燕,提着裙摆从台侧奔出。
她手中那条巨大的红绸,在空中挥舞成一片燃烧的火焰,成功吸引了领头那几头公鹿的注意力,将混乱的鹿群彻底引离了主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台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危机已解大半。
但,真正的杀招,才刚刚降临!
一支真正的利箭,裹挟着破空的厉啸,穿过混乱的鹿群,直奔苏晚音的心口而来!
苏晚音不退反进,足尖在舞台边缘一点,纵身跃上一匹恰好奔至台下的惊马背脊!
马背剧烈颠簸,她却如履平地,一个旋身,水袖如白练般甩出,精准地卷住了那支破空而来的利箭!
紧接着,她借着马匹前冲的惯性,身形向下一倒,竟是一个惊险至极的倒挂马腹,完美卸去了箭矢上所有的力道。
当她再次翻身跃起,轻盈落地时,那支致命的利箭,已稳稳握在她手中。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既是惊心动魄的马术,又是行云流水的舞蹈,美得令人窒息!
全场鸦雀无声,只余下粗重的喘息。
苏晚音手持利箭,缓缓转身,目光如冰刀,直刺看台上早已脸色煞白的裴少卿。
“裴少卿,”她清冷的声音响彻全场,“这一箭,是你父亲克扣军饷,换来的利息!”
话音未落,她从袖中抽出另一物,高举过头。
那是一张拓印纸,上面赫然是此前用火浣衣显影出的兵甲伪造订单残页!
在日光下,上面的墨迹、数字、乃至兵部的伪印,都清晰可辨!
“轰!”台下文武百官瞬间炸开了锅。
兵部尚书霍然起身,厉声质问:“裴元启!这是怎么回事?!”
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已沉如寒铁,只一挥手:“呈上来!”
内侍连忙跑下台,将拓印纸和那支箭一并呈上。
皇帝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龙颜一寸寸变冷。
老秦亲自上前验箭,他摩挲着箭羽和箭头,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他抱拳躬身,朗声道:“启禀陛下!此箭型号,乃是三年前专供给西北大营的破甲箭,属禁军配给,绝不应出现在民间弓手手中!此女临危不乱,控马如使臂指,更能以艺证案,其胆识心智,远超常人……老夫,愿保她进入终轮献艺!”
终轮还未开始,一名太监已匆匆上前,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着,因事涉军务,猎心台比试暂且中止。伶人苏晚音,聪慧过人,特赐‘御前清唱’之资格,可择日入宫,面圣陈情!”
众人皆知,这看似是赏赐,实则是帝王给了她一把尚方宝剑,默许了她拥有绕过所有部门、直诉天听的权力!
苏晚音缓缓叩首谢恩,随即转身下台,脚步沉稳,未曾有半分停留。
她身后,传来裴少卿那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惧而变得扭曲的嘶吼:“烧!去把她的戏台烧了!把她的戏本全都给我烧了!不准再让任何人听见她的声音!”
夜色渐沉,晚音社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苏晚音回到帐中,并未理会众人的庆贺,而是取出那支随身的骨笛,细细擦拭。
她头也不抬,对身边正用炭笔飞速记录着什么的小石头低声道:“记下来——九月十三,秋狝西坡,裴少卿亲令,欲焚毁晚音社戏本、账册三车。”
而在数百丈外的皇帐深处,夜玄宸执起一枚黑子,在面前的舆图上,悄然落在了“兵部”二字之上。
他看着那枚棋子,眸光幽深,低声自语:“他们想猎心,却不知……自己才是那画地为牢的困兽。”
回城的路,比来时安静了许多。
晚音社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突然,行驶中的马车毫无征兆地骤然一停。
车帘外,负责驾车的老杜头,无声地朝车厢内比了一个手势——
有人,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