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朔方,风雪连天。
马车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艰难行进,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晚音自谢恩宴后连夜北上,此刻已至雁门关外,天地间一片茫茫。
她没有看窗外的雪,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掌心那枚已有裂痕的龙形玉佩上。
裂痕如一道凝固的闪电,自龙眼处延伸至龙尾,其曲折的走势,竟与苏家秘谱《孤雁啼霜》第三段最险峻的转折暗合!
“母亲……”她轻声呢喃,指尖的冰凉似乎能穿透玉石,触及二十年前的旧事。
她闭上双目,心神沉入百戏空间。
昨夜那交织的三重旋律再次回响,这一次,她将所有心神都投注于那段生涩的《别母》之上。
指法确是僵硬迟滞,仿佛一个废了武功的人在勉力挥剑,然而,在几个关键的转音之处,一个极其细微的“滑颤”技巧,如烙印般清晰可辨。
那是苏家嫡传的指法秘印,一种用气息牵引指尖,造成音色微妙滑动的技巧,除了父母亲传,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
苏晚音的心脏被狠狠攥住。母亲……真的尚在人世?
若她活着,为何二十年音讯全无?
若她意在示警,为何只传来一段残缺破碎、充满迟疑的旋律?
这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挣扎,而非主动的提醒。
她将玉佩紧紧贴在耳侧,指尖虚按,在脑海中默奏起《安魂引》的残篇。
随着那无声的音律流淌,一股微弱的暖流竟从玉佩中渗出,顺着经脉缓缓游走,驱散了她体内因连日奔波与心神耗损而积聚的寒意。
苏晚音心中一动,这百戏空间所藏的绝技,已不仅仅是舞台上的技艺,竟开始反哺她的肉身,淬炼她的根本!
三日后,黑水狱。
这座矗立于风雪中的巨兽,通体由黑石与寒铁铸成,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绝望的铁锈味。
苏晚音换上一身破旧的乐户衣裳,脸上抹了灰,由扮作押解官吏的老杜头领着,以“流放罪伶”的身份,走向那扇只进不出的地狱之门。
“站住!什么人?”狱卒的长枪交叉,拦住去路。
老杜头递上伪造的文书,陪着笑道:“官爷,刑部发下来的罪伶,送来这儿……听候发落。”
狱卒接过文书,目光却如鹰隼般落在苏晚音身上,在她那张虽有尘灰却难掩绝色的脸上逡巡。
他粗暴地抓过她背上的琵琶,故意手一“滑”。
“哐啷!”
琵琶摔在雪地里,四分五裂。
一片锋利的碎片弹起,深深划破苏晚音的手心。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皑皑白雪上,宛如一纸死罪判决书上,用朱砂批下的红。
苏晚音痛得指尖一颤,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只是垂下眼帘,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唇边逸出一缕歌声,凄婉却不失筋骨,正是当年苏家班为太后贺寿时所献的《踏莎行》。
“呵,如今的伶人,也就剩下个嗓子还算金贵。”狱卒嗤笑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进去吧!”
就在苏晚音迈入大门的那一刻,高墙之内,一个负责清扫积雪的少年囚徒忽然哼起了一首诡异的童谣,那不成调的歌声在空旷的狱中回荡,却在最后一个音节,刻意拖长了三拍。
苏晚音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那是苏家暗语,“危,暂缓”。
她悄然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凤凰骨笛。
看来,小石头已经为她铺好了第一块踏脚石,她已被这雪狱中的囚徒阵营,暗中接纳。
入狱当夜,酷刑如期而至。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酒气熏天,牢头命她于席间演奏助兴。
一曲终了,他却拍着桌子,狞笑着命她反复弹奏方才那曲《焚心录》。
此曲乃苏家不传之秘,以心血共鸣催动琴音,极耗心神。
便是苦练十年的琴师,也绝难撑过三轮。
这分明是要用她的看家本领,置她于死地!
当第五遍的旋律响起时,苏晚音的指尖早已绽裂,鲜血染红了琴弦。
耳畔幻象丛生,无数冤魂的哀嚎在脑中炸开,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她即将心神失守的刹那,她借着一次拨弦的重势,将最后一缕清明的气息,以《清音诀》灌入怀中玉佩。
嗡——!
百戏空间骤然在她识海中展开,《安魂引》的残谱如星辰般浮现。
她心念电转,指法陡然一变!
她竟舍弃了顺畅的正指,改用一种极为拗口的“逆指法”弹奏。
每一个音符弹出,都仿佛不是敲在琴弦上,而是叩击在牢房的石壁、铁栏之上,产生出一种人耳难以察觉的微弱共振。
那声波如无数纤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向四周囚笼中那些因酷刑而濒临崩溃的囚徒心脉。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数十个原本眼神涣散、喃喃自语的囚徒,竟在她的琴音中缓缓安静下来,浑浊的眼中,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高台之上,黑水狱主簿陆九章一身玄色官袍,宛如融入暗夜的雕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忽然,他身旁案几上那把断了弦的古筝,竟无端自行震颤,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半声悲鸣。
次日清晨,苏晚音在送饭的队伍里,趁人不备,以指节在食盆底部,用盲文敲出了一串讯息。
午时,小石头在与她擦肩而过时,低声回禀:“六位老吏,三位已疯,两位装傻,唯有库房的赵押司,尚存一丝清明。”
清扫牢院时,苏晚音手持扫帚,看似随意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那赫然是一段残缺的乐谱。
同时,她口中吹响了《惊堂令》的变调,这是苏家在对质审案时,用以传递“索证”信号的独特节奏。
午后,一个在墙角晒太阳的枯瘦老者,忽然浑身一颤,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朱砂三钱……印落三分偏……”
正是寒鸦血泪控诉中的批红细节!
苏晚音心中一凛,正欲上前,眼角余光却瞥见陆九章不知何时已立于不远处的雪檐之下。
他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账册,封面上,祖父那熟悉的笔迹龙飞凤舞——《伶律考》。
他对上她的视线,竟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那眼神复杂至极,似警告,似阻止,更深处,是悔恨的火焰在灼烧灵魂。
当夜,苏晚音藏身于柴房,运转百戏空间,试图将《安魂引》的全谱彻底解析。
就在她心神完全沉浸之际,窗外,那把断弦古筝的独奏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正是《孤雁啼霜》的第四折——“折翼”!
其节奏错乱不堪,充满了演奏者心绪崩裂的疯狂与绝望。
苏晚音猛然记起祖父手札:“《孤雁》八折,血亲可通六折,唯亲传弟子,方可通晓全程。”此人竟能奏出第四折,他与苏家的渊源,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
她不再犹豫,毅然取出母亲遗留的那件“素鸾袄”披于肩头,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在潮湿的墙壁上迅速摹写下《摄魂引》的符音。
以血为祭,以身为引!
刹那间,柴房内烛光剧烈摇曳,百戏空间被激发至极致。
一幕虚幻的投影在苏晚音面前展开——那是二十年前的雪夜,她的父亲跪在宫墙外的雪地里,口中死死含着那枚龙形玉佩,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宫墙阴影下,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将一卷卷宗扔进火盆!
投影的尽头,陆九章那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清晰地响彻在柴房之内:
“我不是凶手……但我替他们,盖了印。”
话音未落——
“轰!”
柴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几名狱卒手持钢刀闯入,为首者厉声喝道:“大胆罪伶,谁准你在此私设祭坛,行巫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