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完全褪尽,黎明前的最后一抹深青笼罩着京城。
京兆尹衙门外,值夜的衙役还打着哈欠,几张墨迹未干的纸,却像一道道惊雷,无声地炸响在沉睡的街头。
那是以雷霆之势传抄开来的《东宫伶案备录》拓本,字字泣血,桩桩冤屈。
更有一众形容枯槁的男女老少,披麻戴孝般跪在衙门前,他们是当年那些“暴毙”、“失踪”证人的家属。
压抑多年的悲愤一旦决堤,便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嚎,控诉着权贵如何草菅人命,颠倒黑白。
人群中炸开了锅,拓本一传十,十传百,迅速蔓延至整个京城。
而真正引爆朝堂的,是拓本末页那份凭空多出的“新证”——当年主审官临终前由亲信记录的口述遗言。
遗言直指时任京兆尹的贺兰昱,如何亲授伪供模板,威逼利诱,罗织罪名。
最致命的是,那份遗言的落款处,赫然加盖着一方私印。
印章的样式,竟与此前柳如眉兄长受贿名录上,贺兰昱用以联络的私印,分毫不差!
铁证如山!
朝野哗然。
不过一个时辰,御史台三道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章便摆上了龙案,矛头直指东宫与内廷勾结,构陷忠良,动摇国本。
御座之上,皇帝脸色铁青,手中的玉质镇纸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盛怒之下,他当即下旨:暂停太子监国之权,闭门思过;苏家伶案交由刑部三司会审,即刻重查!
消息传回贺兰府,价值千金的前朝官窑瓷瓶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声尖锐刺耳。
贺兰昱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一把揪住昨夜值守内侍的衣领:“说!地库到底是谁进去了!”
那内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回禀,只知有人触动了外围警铃,但巡查时并未发现闯入者踪迹。
“苏晚音!”贺兰昱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周身杀气四溢。
他几乎可以断定,除了那个贱伶,无人知晓西井的秘密。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包围晚音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揪出来!”
然而,禁军将小小的晚音社围得水泄不通,搜查了整整半日,翻遍了每一寸角落,却只找到几件未来得及带走的旧戏服与几本寻常的排练笔记。
苏晚音,仿佛人间蒸发。
贺兰昱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桌案上:“她不过是个戏子,手无寸铁,怎么可能进得了层层设防的地库?”
正在此时,一道纤柔的身影端着汤药莲步走入,正是白绡。
她垂着眼,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大人息怒……昨夜观星台演示之后,那位献上琉璃灯的江南商人,似乎在台下独自逗留了许久,说是要勘校光影角度。”
她看似无意的一句提醒,却如同一支毒箭,精准地射向了贺兰昱心中那片最敏感的疑云。
江南商人……夜玄宸!
贺兰昱目光骤然冰冷,阴鸷的寒光一闪而过。
他猛地联想到,那商人不仅财力雄厚,更与宫中某些势力往来密切。
他冷笑道:“查!把他所有在京的往来账目都给我查个底朝天!尤其要查清,他到底与宫中哪位嬷嬷、哪位公公有过接触!”
贺-兰昱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而他遍寻不得的苏晚音,此刻却并未躲藏。
她正立于西市最热闹的“三味居”茶楼二楼,凭栏而望。
楼下,是她召集来的京城各大戏班的班主和伶人代表。
她未施粉黛,一身素衣,声音却清越如钟磬,传遍了整个嘈杂的街市:“诸位同仁,从前,我们是权贵案板上的鱼肉,是他们随手可弃的玩物。今日,苏晚音在此立誓,要为我等伶人,争一片天,争一根脊梁!”
她扬手宣布:“我将成立‘梨园共济会’!凡入会者,无论班社大小,皆可共享晚音社所有剧本、妆造之法、演出资源!人欺我一人,则百班共击之!从此,我们守望相助,荣辱与共!”
“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楼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掌声。
无数受尽压迫的伶人热泪盈眶,更有无数心怀演艺梦想的女子当场就要报名入会。
人群之中,红姨望着高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含泪笑道:“晚音啊,你终于……终于把一支独舞的‘惊鸿’,变成了引颈高飞的‘群雁’。”
苏晚音此举,不仅在旦夕之间为自己聚拢了无与伦比的民心,更织就了一张巨大的舆论保护网。
她不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弱女子,而是整个京城梨园界的象征。
动她,便是与天下伶人为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封密信送抵夜玄宸手中,信上只有一行字:“白绡可信,速接应其母。”
夜玄宸指尖微动,信纸便化为飞灰。
他当即下令,数名影卫伪装成南来北往的商队,趁着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走了净业庵后院那名被囚禁多年的老妇。
贺兰府内,白绡趁着贺兰昱被朝堂之事搅得焦头烂额,终于寻得机会。
她用那枚得来不易的紫檀笔架密钥,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书房的第二处暗格。
暗格之中,静静躺着的,正是贺兰昱私调边境军饷的调配图!
她以指尖沾取胭脂,迅速将图纸上的关键路线与数额烙印在脑中,正准备将复制好的图纸藏入舞裙夹层时,一名贴身丫鬟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眼中满是惊骇与怀疑。
生死一瞬!
白绡心一横,猛地打翻手边的烛台,烛火瞬间引燃了华贵的纱质帐幔。
她尖叫着“走水了”,在浓烟与混乱中,趁机将那名丫鬟撞晕在角落,自己则闪身逃出。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整个贺兰府乱成一团,无人注意到那个消失在后院墙角的纤弱身影。
逃离前,她用一支残存的簪子,在墙角一处隐蔽的砖缝里,用力刻下一个小小的“谢”字。
不是谢漫天神佛,而是谢那个让她看到光,并赋予她力量的女人。
三日后,刑部公堂。
气氛肃杀,座无虚席。
孟先生作为首位证人出列,他将一份封存多年的卷宗呈上公堂——那是花魁大赛最原始的评分记录。
记录清晰地显示,苏晚音的《惊鸿渡》无论从技艺还是立意,皆为当之无愧的魁首,所谓“巫蛊惑众”纯属无稽之谈。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地声。
一名身着囚服、面容枯槁的犯人被押了上来——竟是所有人都以为早已咬舌自尽的老匠人!
他没有死。
当初他被发现时,尚有一丝气息,被夜玄宸早已安插在狱中的人救下,秘密藏匿至今。
“草民……草民状告贺兰昱!”老匠人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当日水幕机关确有异样,但改动机关之人,并非苏姑娘,而是贺兰昱的亲信!是他命人篡改了水阀流速,意图制造‘血泪’异象,嫁祸苏家!”
话音未落,公堂外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大胆逆贼!竟敢在公堂之上,妄图污蔑朝廷命官!”
贺兰昱一脚踹开阻拦的衙役,怒气冲冲地闯入公堂。
他以为凭自己的权势,足以震慑全场,却不料,当他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隐藏在屏风后、冰冷威严的眼睛。
皇帝不知何时已微服至此,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贺兰昱,”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还有何话可说?”
龙颜震怒,天威难测。
贺兰昱瞬间如坠冰窟,当场被剥去官服,卸下顶戴,由禁军直接押回府中软禁,听候发落。
退堂的钟声沉沉敲响,宣告着这场翻案之战的阶段性胜利。
苏晚音立于刑部衙门的廊庑之下,午后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格,在她素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仰头望着那片洗净铅华的晴空白云,指尖轻轻抚过胸前那枚温润的白玉铃铛。
她没有笑,也没有哭。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仅仅是拉开了序幕。
贺兰昱的倒台,只是清算了旧账,而真正的审判,那场关乎苏家清白、关乎家国命运的终极对决,才刚刚开始。
她转身离开,身影融入散场的人潮。
回到晚音社,迎接她的是众人的欢呼与庆贺。
她微笑着一一回应,却并未踏入那灯火通明的正厅,而是身形一转,绕过回廊,径直走向了后台深处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