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残缺的印记,犹如一道跨越千年的闪电,瞬间击中了苏晚音的识海。
她的心跳与那古老的青铜鬼面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共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血脉深处苏醒。
她彻夜未眠。
百戏空间内的“傩堂”庄严肃穆,七星步序图如星辰般在石壁上流转。
苏晚音就在这无人的殿堂中,将从皇宫乐库拓印下的残谱与眼前的步序反复对照、推演、融合。
每一个鼓点,每一个转身,都在她的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
终于,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她落下最后一笔,将《大傩图》的终章——那段名为“魂归故里”的祭舞,严丝合缝地补全。
她退出空间,双眼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
她走到后院那棵老梨树下,从一块松动的砖石下,取出一个油布包裹。
打开,里面是一对历经岁月磨砺、色泽深沉的战鼓鼓槌。
这是祖父苏承砚生前最珍视之物。
苏晚音手握鼓槌,闭上眼。
没有鼓,她便以风为鼓,以心为鼓。
她缓缓踏出七星步,手中鼓槌在空中划出沉重而无声的轨迹。
一击、两击、三击……每一击都仿佛敲在自己的心跳之上,沉稳、坚定,充满了送别英魂的悲壮与力量。
演练三遍,晨光已然大亮。
“小豆子,阿蛮,所有人都到后院来。”苏晚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很快,小豆子、阿蛮,以及那十余名从天香楼底层随她出走、至今仍是无名之辈的伶人孤儿,全都聚集在了梨树下。
他们神情忐忑,不知这位新主子有何吩咐。
苏晚音环视众人,目光清亮如洗:“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寄人篱下的云裳坊伶人,更不是任人践踏的杂役。我们,是‘晚音社’。”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声如金石:“从今往后,晚音社不拜权贵,只敬人心。凡我同门,皆为家人,有衣同穿,有饭同食,有辱同当,有荣同享!”
一番话,掷地有声。
阿蛮的眼眶瞬间红了,小豆子更是激动得捏紧了拳头。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家人”二字。
“我等,愿誓死追随社主!”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所有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眼中是滚烫的泪,更是重获新生的光。
苏晚音亲手展开一面早已备好的社旗。
黑色的旗面上,是她亲笔书写的两个银钩铁画的大字——“晚音”。
而在旗帜的边角,用金线绣着半枚狰狞而威严的青铜鬼面——正是傩堂石台上的那枚印记!
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属于苏晚音的戏班,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正式宣告成立。
然而,新生的喜悦尚未持续半日,噩耗便如寒冬的冰雹,接二连三地砸了下来。
“姐姐,不好了!”小豆子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脸色惨白,“我们原定租用的城南李家戏台,方才被衙门的人给封了!说是……说是我们非官办戏班,私设三层高的布景,僭越礼制!”
三层布景是演绎《大傩图》“魂归故里”一幕,营造高台祭天效果的关键。
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不等苏晚音开口,阿蛮也面色凝重地进来:“社主,天香楼那边……把我们好不容易请来的张胡琴和李司鼓给挖走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说您要演的是邪音逆曲,是给死人唱的戏,听了会折寿……”
人心惶惶,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士气,瞬间被这两盆冷水浇得摇摇欲坠。
更雪上加霜的是,小豆子又带回了最致命的消息:“姐姐,我刚去了码头,连、连顺叔那边也……也说漕帮不敢借船给我们了,怕惹祸上身……”
没有戏台,没有乐师,连最后退路的水上戏台方案,也被彻底堵死。
这分明是要将“晚音社”扼杀在摇篮之中!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脸上满是绝望。
苏晚音立在窗前,看着院中那面迎风招展的社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片刻后,她却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要压我低头,封我的台,断我的路?”她冷笑一声,眼中非但没有半分颓丧,反而燃起两簇惊人的火焰,“那好,我就让这整条护城河,都变成我的舞台!”
她当即下令:“拆!把所有旧戏箱都给我拆了,按照沈先生留下的机关图,连夜改装出六具‘换幕机关箱’!阿蛮,你带女孩子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制水波纹的纱幔,我要让河面倒影,变成我们最大的奇观!”
入夜,寒风凛冽。
苏晚音孤身一人,来到漕帮码头。
她没有闯进去,只静静地立在风口,任凭冰冷的河风吹透她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身影才从暗处走出,正是漕帮舵首顺叔。
他重重叹了口气:“姑娘,不是我老顺不讲义气。上头有贵人放话了,谁帮你们晚音社,就断谁家明年的运粮执照。我手下几百号兄弟都要吃饭,我……”
苏晚音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册子,正是裴仲言托人送来的《古音源流考》抄本。
她借着码头的灯笼光,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行用朱笔圈出的批注,声音清冷地念道:“‘唐时伶工为避战乱,渡江献艺,恐曲终人散,百姓自发燃灯引路,绵延十里,谓之千灯送曲。’顺叔,三百年前,你们漕帮的祖宗,也是这么护着一支快要断了香火的腔。”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今日,若无人为我点灯,那苏晚音,便自己跳进这河里,做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顺叔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苏晚音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三更时分,七艘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漕船,悄无声息地靠向了苏晚音所在的渡口。
船舱内,数十盏早已备好的红灯笼一齐亮起,将冰冷的河面映照出一片温暖的红光。
顺叔带着一众船工,对着岸上那道纤瘦的身影,重重一拱手:“晚音社要开台,我们漕帮,便做这第一盏引路的灯!”
与此同时,城东天香楼的顶阁内,一盏名贵的琉璃茶盏在柳如眉手中被“啪”地一声捏得粉碎。
她听着手下的密报,脸上那张保养得宜的美艳面容因嫉恨而扭曲。
“好一个苏晚音,好一个自作舞台。”她从齿缝里挤出森然的冷笑,“既然她想当戏神,那我就让她死在台上,给全京城好好唱一出真正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