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乳兄……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苏晚音的天灵盖上,让她刹那间浑身僵直,血液倒流!
怪不得,怪不得苏家一夜之间倾覆,所有卷宗被焚,所有线索被抹得一干二净。
原来那只黑手,竟能直通天庭!
夜玄宸带来的消息,像一把淬毒的钥匙,捅开了她心中最后一层迷雾,也推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她没有再看夜玄宸,那双平日里清亮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已被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寒冷所覆盖。
她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回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人的惊诧与担忧隔绝在外。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苏晚音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神合一,再次沉入百戏空间。
这一次,她没有走向任何一座熟悉的戏台,而是径直走向那个新生的、阴森的“傩堂”。
她拿起那副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狰狞的鬼面,指尖颤抖着,抚上背面鼻梁处那半枚模糊的残印。
就在指尖触及残印的瞬间,她怀中贴身存放的那枚苏家玉佩,骤然滚烫!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响彻整个空间!
只见那副鬼面竟自行浮起,眼窝中射出两道幽幽的红光,直直打在傩堂尽头的墙壁上。
原本空无一物的墙面,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一条从未出现过的、通往无尽黑暗的幽深回廊,赫然洞开!
苏晚音心脏狂跳,强压下恐惧,提步踏入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座被烈火焚毁的梨园戏台。
梁柱焦黑断裂,台幔化为飞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与血腥气。
然而诡异的是,在这片废墟之上,竟有无数张残破的曲谱、身法图、指法诀,如同不灭的魂灵,在余烬中上下飘浮,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触碰了离她最近的一卷残谱。
“轰!”
一股磅礴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入她的脑海!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画面,而是一段激烈、悲怆、杀伐惊天的旋律!
七声变调,三重回环,盘旋激荡,正是梨园传说中《兰陵王入阵曲》终章,早已失传百年的“破阵还魂”主音律!
苏晚音猛然醒悟!
这面具,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信物!
它是钥匙!
是唯有苏家血脉,佩戴着它,并以最真实的悲恸与仇恨与之共鸣,才能解锁先祖封存在时空夹缝中的记忆与绝学!
接下来的三日,苏晚音闭门不出,粒米未进。
她一次又一次地戴上那副冰冷的鬼面,一次又一次地被拽入那片无边火海。
烈焰灼身的剧痛,亲人临死前的哭嚎,利刃贯穿骨肉的闷响……每一次都如同亲历一场酷刑,让她在生与死的边缘反复挣扎。
意识数度濒临崩溃,可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像一根钢钉死死钉在她的灵魂深处,让她咬碎银牙,一次次从噩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
就在她几乎被那无尽的痛苦吞噬殆尽时,她的耳边,终于捕捉到了一句随风飘散、断断续续的口诀:
“音断处,魂自鸣;心燃时,史重生。”
音断处,魂自鸣……
心燃时,史重生!
苏晚音眼中陡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她一把扯下面具,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抓起笔墨,疯了般在纸上书写。
她依据这句口诀,彻底颠覆了自己先前对《亡者之怒》的理解,将终幕那原本激昂慷慨的冲锋鼓点,改为一段如泣如诉、压抑到极致的低沉哀鸣,仿佛万千亡魂在幽冥中呜咽。
而后,在这死寂般的哀鸣之后,再陡然拔高,化作一道撕裂天幕、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杀意的长啸!
那是亡灵的集体呐喊!
陈九龄领着班中乐师调试坊内那套“北斗瓮阵”时,被苏晚音叫去试奏新谱。
当那诡异的鼓点响起,九只巨大的陶瓮竟发出嗡嗡的低鸣,整个后院的地面都开始微微发颤,仿佛地底真有千军万马在随之响应!
就在此时,夜玄宸如鬼魅般再度悄然来访。
他带来的消息,让刚刚凝聚起来的杀伐之气瞬间凝固。
“皇帝已准裴仲言所请,拟于半月后,在皇家别苑设‘古乐审定会’,命你当众演示《大傩图》修复成果。”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凝视着她因熬炼心神而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压得极低:“你如今每演一次,都在唤醒一段被掩埋的历史。可你同样正在踏入最危险的禁地——若让朝廷察觉,你所复原的不只是乐舞,而是前朝遗诏的线索……”
话未说完,已被苏晚音一声冷笑截断。
她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眼底是淬了火的冰:“那便让他们听个清楚,到底是谁,在用这戏文藏匿真相,又是谁,在用这天下做戏台!”
她霍然起身,召集了云裳坊全体班员。
排练厅内,灯火通明。
当合演的新版《亡者之怒》行至终章,全场乐声骤然一歇。
苏晚音在一片死寂中,缓缓戴上了那副漆黑的鬼面。
她纵身一跃,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稳稳落在戏台中央的高台之上。
足踏七星,腰如拧绳!
在所有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注视下,她喉间迸发出那一声仿佛集合了万千冤魂的、凄厉而高亢的长啸!
“呜——”
刹那间,厅内九只巨大的陶瓮发出震耳欲聋的共振轰鸣,悬于梁上的那口苏家铜钟,竟无风自鸣,发出一声悠远悲怆的钟鸣!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直沉稳如山的老鼓头,突然扔掉鼓槌,“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朝着空无一人的戏台重重叩首,老泪纵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将军!末将在此!我们……我们回来了!!”
众人惊骇后退,只见老人双目失焦,神情癫狂,口中不断重复着早已废止的北疆军令,仿佛被某种来自远古的神秘力量附体。
高台之上,苏晚音缓缓摘下面具。
一滴鲜血,顺着她被面具边缘划破的指尖,滴落在地。
她终于确认,《大傩图》不止是一段舞蹈,它是一种仪式!
一种能够跨越生死、唤醒集体血脉记忆的“活史仪式”!
深夜,她独坐案前。
她将那副黑色鬼面,与那口残破的铜钟碎片拼合在一起。
两道裂痕严丝合缝,一个完整的印记清晰地显现出来: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铜鸾鸟,鸾鸟下方,刻着四个极小的古篆——
承光继音。
她正欲细看那四个字,窗外忽有一道极淡的灰影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凛,警惕地起身查看,却并无发现。
次日清晨,当春桃送来早点时,却在门外的包袱里发现了一本额外多出的、书页泛黄的册子。
正是裴仲言曾给过她残页的《古音源流考》,只不过这一次,是全文!
苏晚音心跳漏了一拍,飞快翻开书册,只见扉页的空白处,用一种风骨截然不同的陌生墨迹,写着一行字:
“真音非藏于纸,而在人心。若你愿负此重担,乐库西墙第三砖,夜半可启。”
她攥紧了冰凉的书页,目光沉静如渊。
这一次,不是她去偷,而是有人,要把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亲手交到她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