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落霞园内死寂如坟。
观众席上,无人起身,无人言语。
有人呆坐原地,双目失神,仿佛魂魄仍被困在那片血色沙场;有人以袖掩面,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不再是听客,而是亲历者,被那一场戏,活生生剥了一层皮。
忽然,后排一个身形魁梧、满脸风霜的老者踉跄起身。
他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简陋的中央舞台,一把抓住苏晚音冰凉的手。
“姑娘……”老者浑浊的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你……你见过北疆的雪吗?那种白,盖得住万人坑的血!”
他正是老鼓头,曾是北疆战场上幸存的兵卒。
此刻,他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你唱的每一句,都像是从我脑子里掏出来的!我的兄弟们……就是那么死的啊!”
苏晚音反手扶住他颤抖的手臂,让他坐下。
她迎着无数双或震撼、或悲恸、或敬畏的目光,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没去过北疆,但我听见了他们的哭声。”
一言落,满场皆恸。
那一夜,落霞园外灯火通明,百姓自发聚集,久久不肯散去。
他们不再称之为“戏”,而是“魂引”。
“入魂三分,醒世五寸!”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立时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街头巷尾,那些牙牙学语的孩童,已经将《兰陵破》中那段悲壮的战歌,改编成了朗朗上口的《破阵谣》。
京城,似乎一夜之间,换了一支曲子。
与此同时,金缕阁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冷如冰窖。
“啪!”一只上好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金缕阁主刘胖子面色铁青,拍案怒斥:“妖术!这绝对是妖术!一个贱籍女子,在废墟里敲了几下破鼓,就勾走了全城人的魂!再让她这么演下去,我们这几家百年基业,不出三月,就要被她一个人掀翻!”
玉音堂和翠云楼的掌柜亦是满面愁容,封杀不仅无效,反而成了苏晚音的垫脚石,让她一飞冲天,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然而,落霞园的热闹仅仅持续了一晚。
次日,云裳坊大门紧闭,宣布休演三日。
众人大惑不解,唯有苏晚音在半片废墟的后台,召集了沈砚秋与小豆子。
“他们怕的不是我唱得好,”苏晚音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环形,“而是我改了规矩。”
沈砚秋心神领会,目露精光:“声场、共情……这些都是全新的东西。”
“所以,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这规矩,好在哪里。”苏晚音眸光沉静,已有了全盘计划。
她亲自执笔,将自己独创的戏剧理论,凝练为“苏氏新腔”四大准则,印制成最简易的折页:以“环形观演”破视线之限,以“情绪共振”通悲欢之心,以“声场引导”入闻者之境,以“角色共情”见众生之影。
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她将这些折页交给小蝉等一群常在街头卖花的孩子,让他们随花附赠,传遍大街小巷。
同时,她又请来老鼓头,让他对着戏班众人,将北疆的惨烈战事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那些血淋淋的故事,听得所有人泪流满面。
苏晚音亲自记录,将其编撰成一本薄薄的册子,取名《边声录》,宣布将附于复演的戏票之后。
短短五日,“去听苏家的新戏”成了京城最时髦的风尚。
连市井间的妇人,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陶瓮藏音,是为了聚声”、“九鼓定心,是让你跟着戏里人一起喘气”之类的术语。
苏晚音,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戏剧的启蒙。
鸣玉坊,幽暗的祖龛前。
陈九龄独自枯坐,手中反复摩挲着一块边缘已经褪色的苏家班腰牌。
他曾是苏父最信任的副班主,当年苏家班出事那夜,他因奉命外出采办药材而逃过一劫,自此便背负上了“苟活之罪”的沉重枷锁。
他以为,打压苏晚音,不让她碰那些“离经叛道”的戏,是护她周全,免遭更大的灾祸。
可那晚,亲眼见到她以戏招魂,唤醒老兵尘封的记忆,他坚守了一生的信念,第一次开始动摇。
次日,他换了身不起眼的布衣,悄然混入落霞园后排,默默观看复演。
当台上,苏晚音再度卸下鬼面,化为悲悯众生的亡灵,低吟出那句“父兄未归骨,妻儿空倚门”时,陈九龄浑身剧震,猛然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想起了当年火场之外,那些哭喊着冲向火海却被拦住的戏班家眷;想起了自己抱着苏父的牌位,跪在废墟前三天三夜。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祸乱人心的“妖戏”,这是替苏家,替这世间千千万万无名冤魂发出的“正音”!
三大戏园见舆论封锁彻底失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转而动用官场关系。
一纸状书递到了京兆尹府,诬告“云裳坊妖言惑众,聚众生事,尤其煽动退伍老兵,意图不轨”。
京兆尹不敢怠慢,当即派出差役前往落霞园查禁。
然而,差役们刚到园外,便被黑压压的观众围得水泄不通。
“凭什么不让演!”
“我们听的是自家人的故事,关你们官府屁事!”
老鼓头更是挺身而出,指着差役头领怒吼:“老子哭的是死在北疆的自家儿郎!碍着谁了?要抓,连我们这些老骨头一起抓走!”
“抓走!抓走!”百姓群情激愤,竟硬生生将一队官差逼得连连后退。
混乱中,一位白衣文人当场挥毫,赋诗一首:“一曲兰陵破,千军泪满襟。莫道伶人贱,此音胜钟鼎。”
诗文传开,舆论彻底倒向苏晚音。
京兆尹府见势不妙,只得草草收场。
当晚,苏晚音在后台收到一封匿名信笺。
信封里没有字,只有一枚小巧的铜铃。
她将铜铃握在掌心,那熟悉的触感和重量,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这是当年苏家班内部联络用的暗号,每一枚都是父亲亲手所铸。
她摩挲着铜铃上磨损的刻痕,良久,轻叹一声:“九叔……你终究还是认了我。”
夜深人静,苏晚音独坐于百戏空间深处,翻阅着那卷已经完整的《兰陵王破阵乐》。
忽然,她只觉心口一阵温热,整个空间随之轻轻震动。
那扇镌刻着《星陨阵图》的古老石门,竟无声地再度开启,露出一页全新的残卷——
《傀儡记·牵丝问心》。
此戏艰深诡异,要求演员以十指丝线操控木偶,同时真人与木偶同步演绎,悲喜与共,人偶合一。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卷轴末尾,竟同样有一行朱笔小字注解:
“牵丝者,非控偶,乃控人心。”
她怔然许久,仿佛触摸到了一个更为深邃的演艺境界。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苏晚音退出空间,推开后台那扇破旧的木窗。
月华如水,陈九龄一身黑衣,静静立于窗下的阴影里。
他的脸上再无往日的怨毒与固执,只剩下苍老的疲惫与决绝。
他手中,捧着一只手臂残破的提线木偶——正是苏晚音幼年学戏时,他亲手为她做的第一个玩伴。
他抬起头,迎上苏晚音的目光,声音沙哑而低沉:“我知道,贺兰家还藏着一份账册,上面记着当年买通官府、构陷苏家的所有人的名单……你想听吗?”
苏晚音凝视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沟壑纵横的脸,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残破的木偶。
“九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欢迎回家。”
陈九龄老眼中泪光一闪,随即压低了声音,坦言道:“那份账册,藏在贺兰家老宅的地窖夹墙之内,那里机关重重,守卫森严,取之……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