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与惊愕,最终都凝固在了那一枚滚落在地的玉佩上。
内廷总管亲自弯腰,用一方洁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那半枚狰狞的龙鳞纹印在烛火下闪过一丝幽光,随即被登记造册,列为“疑物”,封存于宫中待查。
此事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扩散开来。
三日后,京兆尹府。
“啪——”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盏在赵五娘手中化为碎片,滚烫的茶水溅上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老陶不见了?”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眼中满是惊惶。
跪在她面前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的嬷嬷。小的按您的吩咐去城南窑厂找他,可窑厂的人说,他已经两天没开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两天!
赵五娘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弦被狠狠拨断。
两天前,正是她派老陶去监视云裳坊,打探苏晚音那贱婢新戏的底细!
一个尘封已久的、雷雨交加的夜晚猛然撞入她的脑海。
三年前,她亲手将浸满火油的火把从苏家班的后窗扔进去,转身离去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恰好照亮了街角一个缩着脖子、满身泥点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城南窑厂的老陶!
原来他早就看到了!他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他沉默寡言,她只当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匠人,却不想这竟是一条潜伏在身边的毒蛇!
如今宫宴事发,裴尚书失态,龙鳞玉佩被查,他定是嗅到了危险,要去告发自己!
冷汗瞬间浸透了赵五娘的后背。不行,绝不能让他开口!
必须灭口!
不仅要灭老陶的口,还要让那个搅动风云的苏晚音,永世不得超生!
她咬碎银牙,快步走向了后院少爷贺兰昱的卧房。
“你不是一直想除了那个贱婢吗?”赵五娘压低声音,神情扭曲,“今夜,云裳坊上演《霓裳怨》终场,我给你一场‘暴乱’,让你名正言顺地‘平乱救人’。事后,我只要你向尹台大人美言几句,保我一条性命!”
骄横愚蠢的贺兰昱一听,眼中立刻放出贪婪的光芒,他早就对苏晚音垂涎三尺,又恨她屡次三番不识抬举。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狞笑着一口应允:“好!你尽管放手去做,剩下的,交给我!”
当夜,二十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悄无声息地换上便服,混入人群,如毒蛇般埋伏于云裳坊戏台四周的各个巷道。
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冲入其中,在“暴乱”中,将苏晚音乱棍打死,伪装成一场意外。
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一张更大的网早已张开。
云裳坊后台,苏晚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旁,放着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是老陶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告知了窑厂深处藏着的那批“伪艳词”陶胚的秘密。
而在她袖中,还藏着另一张夜玄宸遣人送来的短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带着一股搅动乾坤的霸气:“风已动,不如”
顺势燎原。
她彻夜未眠。
在那个唯有她能进入的“百戏空间”里,她没有练习任何唱段或舞步,而是立于一片混沌的虚空之中,一遍遍演练着一门从未在现实中启用过的禁忌之技——“心神共振”。
此术以自身强大的精神力为引,能短暂地将空间内的幻象投射到现实之中,影响周围所有人的感官,颠倒众生视听。
但它的消耗也极为恐怖,以她目前的修为,至多维持半炷香,便会精神力透支,陷入虚弱。
半炷香,足够了。
她睁开眼,眼底再无一丝犹豫。
她冷静地吩咐小豆子,在后台与观众席之间,悄悄布下七道浸过水的防火厚麻布帷幕。
又让沈砚秋准备了三套截然不同的备用乐谱,以防演出被任何意外打断。
开演前,她立于镜前,缓缓将母亲遗留下的那支蝶恋花银簪插入乌黑的发髻,簪尾的蝶翼冰凉,贴着她的鬓角。
她对着镜中那个眉目清冷的自己,低声自语:“今晚,你们都看着。”
戌时,大幕拉开,《霓裳怨》终章“焚衣祭魂”如期上演。
悲怆的乐声响彻夜空,就在苏晚音唱至最,准备祭奠亡魂之时,异变陡生!
“着火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只见戏台右侧的幕布后猛地卷出滚滚浓烟,辛辣刺鼻,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舌“轰”地一声窜起,瞬间吞噬了华美的丝绸景片!
人群大乱!
惊呼声、哭喊声、桌椅倾倒声混作一团。
贺兰昱见状,几名家丁立刻冲向唯一的出口,猛地砸断了维持秩序的木栅栏,本就拥挤的人群瞬间失控,踩踏惨剧一触即发!
就在这炼狱般的场景中,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外逃,苏晚音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非但未退,反而提着裙摆,一步步踏上了那已经被火焰燎着边缘的台阶,迎着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高声而歌!
她的歌声没有丝毫颤抖,反而带着一种穿透烈焰与人潮的决绝!
刹那间,她闭上了双眼,精神力如潮水般涌出,悍然发动了“心神共振”!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空,眼前的一切仿佛被瞬间抽离。
下一刻,匪夷所思的景象出现了。
那漫天飞舞的火星与灰烬,竟在空中凝固,化作了点点璀璨的星雨。
那熊熊燃烧的烈焰,褪去了灼人的热浪,变得如梦似幻。
七具模糊的、由光影构成的亡魂人偶,自火中缓缓升起,它们的面容悲戚而圣洁,环绕着台心的苏晚音,翩然起舞,宛如仙姬降世,引渡亡灵。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惊慌逃窜的百姓,还是准备趁乱行凶的家丁,甚至是赶来扑火的差役,全都呆立在原地,仰着头,如同看到了神迹。
就是现在!
苏晚音借这幻象镇住全场人心之际,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指向台下人群中那个因惊骇而面无人色的身影——赵五娘!
“此人,便是三年前亲手点燃苏家大火的凶手!今夜,她再施故技,纵火杀人,只为掩盖其累累罪行!”
话音未落,她反手从身后取出一只木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于台下!
木匣应声而碎,数十枚烧制了一半的脸谱陶片散落一地。
差役们救火的水桶泼洒过来,清水浸湿陶片,一行行触目惊心的“伪艳词”瞬间显现——“帝心荡兮妃色乱”、“玉体横陈待君王”……与当年构陷苏家的罪证,一模一样!
“巡防营办案,闲人退避!”
一声沉稳有力的暴喝传来,早已在夜玄宸安排下待命的巡防营兵士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控制了局面,将呆若木鸡的赵五娘当场拿下!
审讯甚至没能撑过半日。
被投入大牢的赵五娘深知自己已是弃子,在无尽的恐惧中,她扯下裙带,畏罪自缢于冰冷的牢房中。
在她身下,是临死前用指尖鲜血写下的几个字:“火是我放的,命也是她要的。”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京城时,一个关于“火中仙姬,显灵索魂”的故事,开始在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间,悄然流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