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将至,这本是京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百戏嘉年华。
城中但凡有些名号的戏班,早已在最好的地段搭起了彩排的高台,锣鼓喧天,锦绣飘扬,唯恐落于人后。
苏晚音却带着沈砚秋和小豆子,顶着渐起的寒风,敲开了第七家戏台租主的大门。
门内暖香扑鼻,门外却是无情的冷雨。
“苏姑娘,不是我不帮你,”管事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将他们拦在门外,“谁不知道你苏晚音是块好料子?可你得罪的是谁?京兆尹家的贺兰公子!他放出话了,谁敢给你地方唱戏,就是跟他过不去。我这小本生意,可担不起这尊大佛的怒火。”
这是他们奔走一日,听到的第七遍说辞。
小豆子气得脸都涨红了:“你们这是官商勾结,欺压百姓!”
管事冷笑一声,将门“砰”地关上,只留下一句:“有本事,你去跟贺兰公子说理去!”
雨丝渐密,打湿了苏晚音肩头那面用残片缝补而成的“心音坊”旗帜。
她袖中的几枚铜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此刻被她攥得滚烫,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霸王别姬》只剩十日便要开演,若再找不到正式的舞台,任她有通天的本事,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归途中,雨势滂沱。
她独自立于长桥之上,看着桥下浑浊的河水卷着零落的河灯飘向远方,那点点微光,像极了她此刻渺茫的希望。
雨丝冰冷,像是要把她心底最后一点余温也浇灭。
忽然,头顶的雨幕一停,肩头骤然一轻。
一把素雅的油纸伞悄无声息地遮在了她的上方。
苏晚音回眸,只见一名白衣公子静静伫立身旁。
他身形清瘦,眉目如远山淡墨,在漫天雨雾中,竟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
正是那个在破庙外,一掷千金的神秘人。
“你在等一个机会,”他开了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丝凉意,“我恰好能给。”
话音未落,一张轻飘飘的纸,被他修长的手指递到了苏晚音面前。
是一张千两银票。
雨水打在银票边缘,微微浸润,但那朱红的印鉴和墨黑的字迹却依旧醒目。
苏晚音的目光落在银票背面,那里用瘦金体写着三行小字:
“我买你三个月。
不谈情,不论身世,只论戏。”
这字迹,锋利如刀。
苏晚音没有去接,良久,她才抬起清冷的眸子,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公子为何选我?”
夜玄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从她苍白的脸颊,滑到她因连日奔波而磨损的袖口素绢上,淡淡道:“因为你演的不是戏,是命。而我,能让你的命,变成别人不敢忽视的声音。”
他语气平淡,却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坚韧与不甘。
“城中戏台,贺兰昱能封住九成九,但总有他够不着的地方。”夜玄宸不紧不慢地说道,“城北有一处荒废的军驿,曾是边关信使歇脚之所,早已闲置。那里不归坊市司管辖,亦非民用之地,恰是一处三不管的缝隙,最适合唱一台让他无可奈何的戏。”
苏晚音心头剧震。
此人不仅财力惊人,更对京城官场盘根错节的权力缝隙了如指掌,绝非寻常富商。
“若我拒绝?”她试探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夜玄宸收回目光,缓缓将油纸伞朝她这边又推了推,自己半边肩头瞬间被雨水浸湿。
他转身,只留下一句轻得仿佛要被雨声吞没的话语。
“那便看着你倒在离光最近的地方,像一颗熄灭的星。”
雨幕中,他玄色的背影决然而去,将选择的权利,连同那把遮雨的伞,一并留给了她。
当夜,破庙。
三盏油灯被重新点燃,火光映照着三张神情各异的脸。
“来路不明的钱,沾了就洗不净!”沈砚秋眉头紧锁,这位前宫廷乐正生平最重风骨,“此人用心叵测,我们一旦受他资助,便如被蛛网缠身的飞蛾,再难挣脱。”
阿芜虽看不见,却也凭着敏锐的直觉,不安地抓紧了苏晚音的衣袖:“姐姐,那人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吓人。他不像看戏的,倒像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苏晚音沉默不语。
她走到那面“心音坊”的旗帜前,指尖轻轻抚过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
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还有退路吗?”
她转过身,目光在沈砚秋和阿芜脸上一一扫过:“先生的风骨,阿芜的纯净,都需要一个能让世人看见的舞台来承载。尊严不是守出来的,是挣出来的。他要三个月,我便给他三个月。只要能让‘心音坊’站起来,哪怕借的是狼的爪牙,我也敢踩着它登顶!”
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的是名为野心的烈火。
次日清晨,苏晚音便带着小豆子,亲赴城北军驿。
此处果然如夜玄宸所说,虽破败不堪,但地势开阔,背靠高耸的城墙,形成一个天然的回音壁,且恰好临近达官贵人春社游园的必经之路。
她当即拍板,命小豆子拿着银票去采买木材布幔。
同时,她自己则在脑中飞速调用百戏空间里《傀影录·变》所载的“移景阵法”,暗中测量尺寸,设计出一套可快速拆卸、组合变化的环形舞台,并预留了数个不起眼的机关暗槽。
排练第三日,麻烦如期而至。
贺兰昱带着一众家丁恶奴,气势汹汹地闯入军驿。
他看到已初具雏形的戏台,
“贱骨头,还真让你找到了狗洞钻!”他一脚踹翻刚刚搭好的一面屏风,木屑四溅。
他用马鞭指着立于高台之上的苏晚音,狞笑道:“竟敢私占官地?来人,把她给我绑回府里去!我倒要看看,到了我的床上,你还唱不唱得出来!”
家丁们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
苏晚-音却立于高台之上,冷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神情冷漠如俯瞰蝼蚁的神只:“此地无主无契,荒废多年,何来私占?倒是贺兰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擅闯禁地,毁人财物,强抢民女,这些罪名,不知够不够你去刑部大堂说个明白?”
“你!”贺兰昱气得脸色涨红,正要发作。
一个温润的声音却从入口处传来:“这位兄台还请息怒。”
众人回头,只见夜玄宸一袭锦袍,携两名侍从缓步而来。
他对着贺兰昱遥遥一拱手,姿态是世家子弟般的优雅从容:“此驿站,在下已向兵部仓管老吏签了半年租约,白纸黑字,按例纳税,并非无主之地。”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兵部仓储司朱红大印的文书,轻轻展开。
贺兰昱怒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小爷的闲事!”
夜玄宸的笑意不减分毫,眼中却无半点温度:“区区商贾,夜玄宸。平生别无他好,不过是想安安生生听一出好戏罢了。”
人群后方,小豆子看到那份文书,悄悄对苏晚音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那枚以假乱真的印章,正是他昨夜潜入兵部旧档房,用空印纸偷拓了模子,连夜伪造出来的!
春社雅集的前夜,军驿之内灯火通明。
苏晚音正在进行最后一次走位,演练《霸王别姬》的终幕——“焚心”。
当她随着鼓点舞至烈火焚身的幻象高潮时,颈间那枚玉佩再次滚烫起来!
百戏空间轰然洞开,一段苍凉悲壮、闻所未闻的陌生唱腔,如岩浆般涌入她的脑海——竟是早已失传的唐时禁曲,“火泣调”,专用于表现烈火焚身、魂魄欲裂的极致之痛!
巨大的信息流冲击着她的神识,她强忍着头痛欲裂的眩晕,将那旋律死死记下。
一滴殷红的血,却不受控制地从她鼻腔渗出,滴落在雪白的舞衣上,宛如一朵绽开的红梅。
这一幕,恰好落入了一旁静观的夜玄宸眼中。
他走上前,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声音低沉:“你透支的,不止是体力。”
苏晚音接过手帕,抬眼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双眸子里,有她看不懂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拭去血迹,唇边反而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只要能在台上活着演完,死一次,也值得。”
远处,城楼上的更鼓敲响了三更。
京城沉入深眠,万籁俱寂。
而在灯火辉煌的京兆尹府中,一把浸透了火油的特制火把,被一只戴着扳指的手,悄无声息地交到了一个黑衣死士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