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那苏家班三百口冤魂,大火里烧了个干净。可各位看官,你们当真以为,这事儿就完了?”老瞎伯吊着嗓子,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声音又低又诡异,“我跟你们说,没完!昨儿个三更天,城东义庄那三口薄皮棺材,自己动了!”
话音未落,人群里已是“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晚音社的临时驻所内,烛火摇曳,将苏晚音专注的侧影投在墙上,拉得修长而孤寂。
她彻夜未眠。
桌案上,那件自井底捞出的素白戏服已被熨烫得平整如新,在烛光下泛着一层冷月般的光泽。
她的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金针,正小心翼翼地在那绣着“苏”字暗纹的衣襟内侧,缝制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夹层。
夹层里,躺着一枚用蜂蜡密封得严丝合缝的朱红蜡丸,正是裴砚之的那枚火漆印模。
它被处理得极薄,如一颗凝固的心头血,贴在布料之下,若不细摸,绝难察觉。
这不仅仅是藏匿,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献祭。
一旦遇上足够的热量,蜂蜡便会瞬间熔化,将那代表着裴家身份、也代表着当年伪证核心的火漆印记,滚烫地烙印在戏服之上,成为血衣陈情中最无可辩驳的一笔。
她的动作极稳,每一针都穿过特定的经纬,确保夹层在剧烈动作下也不会移位。
这件戏服,已不再是戏服,而是她的战袍,是呈堂证供,是引爆一切的火药桶。
缝完最后一针,她咬断丝线,拿起案上那个精致的胭脂盒。
打开盒盖,那枚比尾指还小的微型火折子静静躺在丝绒垫上,泛着金属的冷光。
她学着夜玄宸字条上的提示,将火折子放在指腹间,用拇指的指甲盖,在特制的磷面上轻轻一划,两划,三划。
没有火星四溅,没有刺鼻的硫磺味。
一簇幽蓝的冷焰,如鬼火般,无声无息地在火折子顶端燃起。
火焰极小,却异常稳定,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最关键的是,它几乎没有温度,只有在贴近布料时,才会将热量精准地传导出去。
这正是为舞台而生的“鬼火”。
苏晚音屏息凝神,将那火折子凑近一块废弃的、同样用蜂蜡封了东西的布料。
只一瞬间,蜂蜡便悄然融化,在布上洇开一个清晰的痕迹。
成了!
她正要将火折子收起,房门被轻轻叩响。
沈砚秋推门而入,面色凝重,手里却捧着一个长条形的黑檀木盒。
他将木盒打开,里面竟是一支通体莹白、泛着骨质光泽的短笛。
“这是……”苏晚音的目光落在那支笛子上,心头一跳。
“义庄那三具焦骸中,有一截未被烧尽的指骨。”沈砚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常人难以理解的虔诚与悲悯,“我按古法,将其磨制成了骨哨笛。它本身发不出完整的音律,但只要你的血脉之力催动,它便能与我布下的十二铜铃产生共鸣。”
他顿了顿,从盒中拿起短笛,递给苏晚音,眼神锐利如刀:“记住,正音大典上,当你唱响《长夜行·招魂调》,唱至那句‘血为弦’时,必须在‘弦’字落音的瞬间,点燃火折。早一分,律阵未成;晚一分,气机已散。时机,只有一次。”
苏晚音接过那冰凉滑润的骨笛,触手生温,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沉睡的魂灵。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将其拆解,藏入自己那根平日里用来固定发髻的素银簪中,天衣无缝。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小厮快步进来禀报:“社主,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个眼生的小太监,眉清目秀,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他自称是奉高公公之命,巡查市容,顺道给苏老板送些宫里新制的香粉,预祝她大典旗开得胜。
苏晚音谢过,接过那只螺钿小盒。
待人走后,她打开盒盖,一股清雅的兰香扑鼻而来。
在雪白的香粉底下,压着一张比指甲盖还小的纸卷。
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用淡墨写就的蝇头小楷:“陛下允你唱完三折。若中途被打断,便算你输。”
没有安慰,没有许诺,只有一句冰冷的规则。
苏晚音却笑了。
这便是帝王的恩准,是天子给予的一场“以戏代审”的默许。
他不会公然支持,却给了她一个不受干扰的舞台。
三折之内,即便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也休想以“淫词艳曲”为名打断她的表演。
但三折之后,生死胜负,各安天命。
足够了!
她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烧成灰烬,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斗志。
她转身对守在门口的弟子吩咐道:“去,取后院井水来,将这件戏服彻底浸透,再用文火慢慢烘干。”
弟子不解:“社主,这……这衣裳不就皱了吗?”
“我要的,就是它吸饱了水汽后的那股‘阴’劲儿。”苏晚音的眼神幽深,“水能导热,能让那点鬼火的热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衣襟。而且……”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捻起袖口一角,那里,用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混着绣进去了几粒松脂粉末。
“而且,若有人想用泼水的方式来救场……那只会让这把火,烧得更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当天深夜,夜玄宸的人又送来了一样东西——一盏巧夺天工的琉璃走马灯。
灯被点亮,光影投在雪白的墙壁上,旋转之间,竟浮现出一幕幕动态的剪影:惊慌失措的百姓,手持水火棍的官差,被烈焰吞噬的苏家戏台,以及……在火光中轰然倒塌的牌匾。
正是十年前,苏家班被抄的那一夜。
他竟用这种方式,将那血淋淋的场景重现在她眼前。
随灯而来的,还有一张字条:“七日后,正音大典,我坐于御前第三席。若你见我席上灯影转为血红,便是严嵩然狗急跳墙,欲动用私兵。届时,我会摔杯为号,京兆府的兵马会封锁会场。”
苏晚音捏着字条,指尖冰凉。他连严嵩然的后手都算到了。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盏走马灯的底座,触手处,似乎有一块凸起。
她用力一按,“咔哒”一声轻响,底座竟弹开一个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枚温润的、刻着水波纹的玉符。
苏晚音认得这枚玉符。
这是京城水龙队(古代消防队)最高级别的调动信物!
有了它,便能在皇城之外,调动城南所有坊市的水龙队。
夜玄宸给她的,不只是一个示警的信号,更是一个掌控全局、防止火势失控殃及无辜的保障。
他要的,是严嵩然的死,而不是一场焚城的灾难。
这个男人,在算计天下的同时,竟还为她留下了最后的仁慈与退路。
苏晚音缓缓合上眼,将所有的算计、仇恨、感动尽数压回心底。
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澄澈的决然。
她将那袭准备就绪的战袍,郑重地叠好,放在桌案中央。
旁边,是胭脂火折、藏着骨笛的发簪、水龙队的玉符。
万事俱备。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连一丝星光都无。
就在此时,毫无征兆地,一阵阴冷的旋风自院中卷起,穿过门窗的缝隙,猛地灌入屋内。
桌上那盏琉璃走马灯的烛火,被吹得一阵狂乱摇曳。
墙上的光影瞬间扭曲、拉长,那火烧戏台的惨烈景象,仿佛活了过来,变成张牙舞爪的魔鬼。
苏晚音心中一凛,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豁然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风停了,夜依旧死寂。
但京城那亘古不变的夜幕,似乎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