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灯油蓝得瘆人,像鬼火凝成的冻,灯娘子手里的破碗刚舀了半勺,指尖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哪里是油,分明是当年校勘司废墟底下几十年没散尽的冤气。
苏晚音没看她,裹紧斗篷,转身没入夜色。
她的目的地在城南,那片被所有人遗忘的废墟——苏家旧宅。
夜风像把生锈的锯子,拉扯着废墟上枯黄的荒草。
曾经雕梁画栋的苏家班,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残垣断壁,像个还没烂透的骷髅头,空洞地瞪着这吃人的世道。
苏晚音踩着碎瓦砾,脚底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她停在一处看似寻常的乱石堆前,蹲下身,徒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枯藤败叶。
指甲缝里渗进泥土的腥气,她浑然不觉,直到露出一块布满青苔的石板。
掀开石板,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那是苏家后院的那口枯井。
当年那场大火烧穿了屋顶,流淌的金银铜铁把这里封成了铁桶,只有这口井,因为位置偏僻,侥幸逃过一劫。
苏晚音从袖中摸出一支骨笛。
这笛子是苏父留下的,用的是最硬的牛腿骨,平日里吹不出半点响动,只有在特定的频率下才能发声。
她将笛口凑近唇边,轻轻吐出一口气。
没有尖锐的笛音,只有一声极低沉的嗡鸣,像是深海巨鲸的叹息,顺着井壁一圈圈荡下去。
“嗡——”
井底传来了回响。
那不是回声,是共鸣。
井壁上一块不起眼的青砖突然松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推了一把,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内嵌的一块梨木机关。
那木头即使在地下埋了十年,依旧没腐没烂,上面只有两个古朴的篆字,被月光照得惨白——音启。
“来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一声低语,没把苏晚音吓着,反倒让她紧绷的肩膀松了松。
夜玄宸就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一样,手里提着一盏没有明火的琉璃灯,光芒柔和得像要把这废墟上的戾气都给化了。
“高公公刚从御书房出来,腿脚倒是利索,一点不像个六十岁的老太监。”夜玄宸把灯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手里攥着一份卷宗,封皮上的火漆印还没干透,是‘校勘司’的旧档。”
苏晚音接过灯,借着光亮去照那井口:“皇帝怎么说?”
“皇帝问:‘若苏家无罪,谁该跪?’”
夜玄宸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高公公那老狐狸答得倒是干脆:‘礼部尚书,当碎骨谢罪。’”
苏晚音的手指在梨木机关上停住,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启”字。
碎骨谢罪?
那是严嵩然的命,但还不够。
她要的是苏家的清白,是这梨园行的公道。
“沈先生呢?”她问。
“早下去了。”夜玄宸指了指井底,“带着那帮徒弟,说是‘清淤修渠’,把井底那层硬得跟铁板似的淤泥给凿穿了。”
话音刚落,井底传来一阵闷响。
紧接着,一根粗麻绳晃晃悠悠地吊上来一个小篮子。
篮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具缩成一团的小小焦骨,和一只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玉蝉。
苏晚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那玉蝉……是父亲当年从不离身的物件,说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能听懂戏文里的悲欢。
她颤抖着拿起玉蝉,指腹在蝉腹上一按。
“咔哒”。
玉蝉的翅膀弹开,露出一卷比手指还要细的微型卷轴。
展开来,只有两行字,字迹虽小,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苏氏音正,可代天宣化。”
先帝亲笔。
苏晚音死死盯着那八个字,眼眶发热,却流不出一滴泪。
这就是严嵩然那帮人拼了命也要烧毁的东西,这就是苏家三百口人命换来的真相。
“谁!”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的脆响。
巡夜的兵卒被刚才的闷响惊动了。
废墟外头,一直缩在墙角装睡的老瞎伯突然动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手里那根破竹竿敲在半截石碑上,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那时候——只见那霸王爷,乌骓马前叹奈何……”
这不是普通的唱戏。
这是《长夜行》的变调,声波极强,穿透力极大。
那声音顺着废墟的空腔震荡开来,地上的枯叶被声浪卷起,在井口上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正好盖住了井底那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麻绳摩擦声。
几个兵卒举着火把冲过来,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哭狼嚎吓得一激灵。
“妈的,又是这疯老头!”领头的兵卒啐了一口,“大半夜的在这乱葬岗吊嗓子,也不怕招来真的鬼!”
“走走走,真晦气。”
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
老瞎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抱着竹竿冲着虚空拜了拜,嘴里喃喃自语:“苏老板,这井我替您守了十年,今儿个,总算是等到小姐把魂招回来了。”
次日清晨,晚音社简陋的驻所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高公公没穿那身扎眼的蟒袍,一身便服,却掩不住那一身久居深宫的阴柔气。
他把那份带着体温的卷宗和那枚玉蝉放在桌上,推到苏晚音面前。
“陛下说了,”高公公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朵风干的菊花,“这东西若是真的,那严大人的乌纱帽怕是戴不稳了。七日后,正音大典重开,姑娘可登丹墀,当庭质问严嵩然。”
苏晚音没急着谢恩,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玉蝉。
她拿起它,并没有收进怀里,而是心念一动,直接将其按入了意识深处的百戏空间入口。
“轰隆——”
脑海中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尘封千年的大门被强行撞开。
在那灰蒙蒙的空间深处,一座从未显露过的梨园戏台突然亮起了灯火。
那不是凡间的烛火,而是幽蓝色的冷焰。
戏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袭素白的戏服静静地悬挂在半空,无风自动。
衣襟上用银线绣着一个古朴的“苏”字,在冷焰的映照下,流淌着如同水银般的光泽。
那戏服的袖口微微摆动,像是在向她招手,又像是在等待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