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焦黑的断尺并没有真的探进药罐,而是虚晃一枪,在中途硬生生折了个弯。
苏晚音手腕翻转,掌心那枚滚烫的鱼符顺势滑入袖袋,贴着腕骨内侧那层薄皮,烫得人心尖一颤。
这种疼法好,能让人在全是假话的场面里保持清醒。
她看都没看高公公手里那卷明晃晃的敕书黄绢,径直蹲下身,手里那截断尺“滋啦”一声,在甲板潮湿的青砖上划拉开了。
一下,两下,七下。
声音刺耳,像是用指甲盖去刮老旧的黑板。
这七道划痕不是乱画的,长短不一,间距讲究得很,正好卡在《长夜行》序曲第一拍那个最别扭的切分音上。
阿苦本来还在揉着刚才被扎疼的穴位,一听这动静,职业病犯了,脑袋凑过去一看,眼皮子立马就是一跳。
那第七道划痕的收尾处,苏晚音的手腕有个极其微小的上挑动作,带出来的那个勾,跟前几天从墨痕书屋拓下来的那个“校勘司”暗记的收笔弧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别看了,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
沈砚秋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
他没工夫搭理这边的哑谜,正指挥着两个杂役把那把主琴抬到了风口上。
琴箱内壁那是刚刚才动过刀的地方,十六道浅痕旁边新嵌的几片蜂蜡薄片还没干透。
沈砚秋手里捏着个火折子,也不说话,就那么耐心地烤着。
蜂蜡遇热就化,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露出了底下早就蚀刻好的纹路。
那是微型音叉的走势。
这纹路一露出来,竟然跟苏晚音手里那把断尺裂痕里冒出的金光是一个频率在跳。
沈砚秋从袖子里摸出一盒朱砂,指尖蘸了一点,在那纹路末端轻轻一点。
红得刺眼,像是美人眉心的痣,又像是刚溅上去的血。
“七门灯起,这琴自己就会响。”沈砚秋吹灭了火折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要是有一盏灯没亮,这琴弦震断的时候,那十六个孩子的喉间血线,也就跟着断了。”
旁边几个杂役听得腿肚子转筋,大气都不敢喘。
孙婆婆倒是淡定,她把手里那罐子药渣哗啦一下全泼进了那一桶早就备好的滚水里。
松江晨雾本来就重,这一泼,腾起来的热气带着股子说不出的草药苦味,瞬间把甲板给罩住了。
她老胳膊老腿的,动作却快,袖子一挥,那股子带着药味的湿气就跟长了眼似的,全扫过了站在甲板那一头的十六名弟子耳后。
雾气不散,反而凝成了细细密密的小水珠,死死扒在皮肤上。
更绝的是,那水珠里头居然浮现出了一道道金色的脉络,跟耳朵上的血管走向严丝合缝。
《天耳经》残篇里提到过的“声廊引脉”,这算是初阶显形了。
小桃枝觉得耳朵痒,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抹。
“别动。”
苏晚音不知什么时候站直了身子,手里的断尺轻轻搭在小桃枝的手腕上,“这雾认人,擦了就没第二次机会。这三天,这雾只进不退。”
高公公在那边举着那卷黄绢,手都举酸了,也没个人来接旨,脸上的粉都要挂不住了:“苏班主,咱家这第二道密旨……”
苏晚音抬起手,掌心向外推了推,止住了他那个尖细的嗓音。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梨木尺残片,这是刚才划地时候崩下来的。
她捏着残片,直接抵在了袖中滑出的鱼符那个刚刚开口的暗格边缘。
这一抵,原本暗格里刻着的“音正,则诏真”那行阴文,突然泛起了一层幽幽的青光。
那光顺着断尺那道狰狞的裂痕一路游走,最后全聚在那块残片的断口上。
就像是投影戏似的,在那层薄薄的晨雾里,竟然映出了七个模模糊糊的地名。
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德胜门。
京城内九外七,这七个门,正是要把这四九城给锁死的七把大锁。
就在这时候,顺叔气喘吁吁地从跳板上冲上来,手里攥着一张刚截下来的驿报,也不管高公公在场,直接塞进苏晚音手里:“班主!礼部那是疯了!刚发的檄文,说是要在七门严查流民聚唱。还定了条新规矩,凡是手里提灯笼超过三盏的,不管是不是戏班子,全当伶籍抓!”
高公公一听这话,眼皮子也是一跳。这是要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啊。
苏晚音接过那张还带着油墨味的驿报,指尖在那“伶籍”两个字上慢慢摩挲了一下。
突然,她把那张纸反过来,直接覆盖在了手里那把还在发热的断尺上。
纸背本来是白的,被那热气一熏,居然透出了底下的墨痕。
这不是普通的驿报纸,这是柳轻罗那个败家娘们儿当年为了改《霓裳谱》,随手拿废稿背面当草稿纸用的。
那一处朱砂印记透出来,正好显出一行极细的小字:“灯燃七门,即为戏台。”
这哪里是封杀令,这分明是老天爷送来的剧本。
江面上的雾气散了不少,远处那艘挂着墨痕书屋标记的乌篷船早就跑得没影了。
苏晚音也不去追,她把那枚鱼符轻轻往断尺那道裂痕中央一叩。
“嗡——”
一声清越到了极点的嗡鸣声炸开,甲板上积的一滩水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苏晚音转过身,视线越过茫茫江水,直直地望向京城的方向。
她的声音不高,没用一点唱腔,却让那十六名弟子耳后的雾珠同时狠狠颤动了一下。
“听好了。今夜子时,你们不必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紧绷的脸,“只要站在那七个门底下,听见骨笛响,就把手里的灯举起来。剩下的,不用你们管。”
“百姓会自己推开家门。”
话音刚落,她手里那枚鱼符尾端那根细如发丝的金线,突然无声无息地崩直了,像是一根指南针,死死地指向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