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着裴少卿扭曲的面容,他手中的火把嘶嘶作响,带着一股松油的刺鼻气味,即将触碰到那浸透了煤油的柴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一声沉闷如巨兽心跳的鼓响,毫无预兆地炸开!
咚——!
声音仿佛不是从远处传来,而是直接从地底深处升腾而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胸口发闷。
窑洞内,几个昏昏欲睡的守卫被这一下惊得魂飞魄散,猛地弹了起来。
“什么声音!”
裴少卿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望向漆黑的荒野。
紧接着,第二声鼓响接踵而至。
这一次,声音变得尖锐而急促,仿佛无数战马的铁蹄正踏碎黑夜,由远及近。
窑洞外圈养的几只恶犬像是嗅到了天敌的气息,瞬间炸了毛,发出凄厉而恐惧的狂吠!
“是……是官兵?!”一名守卫声音发颤。
不可能!
他们走的是最隐蔽的暗道,巡防营的路线早已打点妥当,怎么会有人追来!
“慌什么!”裴少卿厉声呵斥,可他自己握着火把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话音未落,第三声鼓响如平地惊雷,轰然贯耳!
这一次,鼓声中竟夹杂着尖锐高亢的哨鸣,如鬼哭,如风啸,仿佛千军万马已兵临城下,喊杀声震天动地!
这正是苏晚音的《十面埋伏》!
鼓声为兵,哨音为风,在空旷的荒野上,经过精确计算的角度与力度,营造出了一场听觉上的围剿!
“官兵来了!真的来了!快跑啊!”一名守备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连滚带爬地冲向一处通风口,那是他平日里偷懒抄近路的地方。
慌乱之中,他一脚踩空,竟误触了支撑坑道的一根朽木机关!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碎石泥土倾泻而下,那处通风口瞬间坍塌,也将他自己埋葬其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守卫们彻底乱了阵脚,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裴少卿骇得面无人色,他知道自己被耍了!
这是苏晚音的圈套!
他眼中闪过一丝癫狂的狠厉,嘶吼着将火把狠狠砸向柴堆上的小豆子:“苏晚音!你赢不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他化为焦炭!”
然而,火把落在浸满煤油的柴堆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嗤”声,升起一缕白烟,竟瞬间熄灭了。
火折子受潮了!
裴少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这才发现,整个窑洞的地面都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是夜玄宸!
他的人早已在沿途洒下细水,看似为了降尘,实则是为了废掉他最后一张底牌!
绝望瞬间吞噬了他。
就在此时,一道素白的身影如鬼魅般自黑暗中掠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是苏晚音!
她甚至没有看裴少卿一眼,手中一把从鼓车上拆下的短刃脱手而出,“咄”的一声,精准地钉穿了裴少卿持火把的手腕!
“啊——!”裴少卿惨叫一声,火把应声落地。
苏晚音的身影已落在柴堆旁,她挥动另一把短刃,利落地割断捆缚着小豆子的麻绳,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紧紧抱入怀中。
“小豆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孩子虚弱地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苏晚音冰冷的手腕,气若游丝地道:“姐姐……他们骂你是……是妖女……可你……你在救人……”
一滴滚烫的泪,终是没忍住,砸落在孩子苍白的小脸上。
苏晚音眼眶瞬间涨红,却又迅速逼退了那股酸涩,她撕下自己干净的衣襟,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手脚上的勒痕,声音温柔而坚定:“傻孩子,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个不肯认输的伶人。”
话音刚落,窑洞外火把骤亮,一队身着羽林卫甲胄的兵士如天降神兵,将整个废弃砖窑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正是猎场总管老秦!
他看了一眼被制服的裴少卿和获救的小豆子,对着苏晚音沉稳地点了点头,随即声如洪钟地喝道:“奉旨查案!封锁此地,任何人不得进出!仔细搜查,一草一木都不能放过!”
羽林卫迅速行动,很快,便从窑洞深处一间暗室里,搜出了还未来得及销毁的兵甲伪单账册,以及数箱锈迹斑斑的军甲残件!
人赃并获!
次日清晨,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面沉如水,高坐龙椅之上。
底下,苏晚音一身素衣,长跪于金阶之下。
她没有像旁人一样哭诉自己的冤屈,也没有为“猎心台”上的惊世骇俗请罪。
她只是平静地呈上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老秦连夜从窑洞中起获的兵甲伪单拓印本,上面“裴氏监造”的字样清晰刺目。
第二样,是小豆子被绑时所穿的那件染满血污与煤油的戏服,一个孩子的戏服。
第三样,是那支曾在皇家猎场上,由老秦亲手拔出的、属于裴家姻亲的佩剑上所配的旧箭。
三样物品,静静地躺在托盘上,却仿佛三道催命符。
苏晚音缓缓叩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死寂的大殿:“臣女苏晚音,不求‘必允之诺’的恩典,亦不求任何封赏。今日于御座之前,只敢斗胆问陛下一句——”
她猛然抬头,目光清亮如炬,直视天威:“若有人,敢在天子脚下,买凶杀人,草菅人命;贪墨军饷,构陷忠良之后;欺上瞒下,视国法如无物!此等行径,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四字,如惊雷滚过,震得满朝文武心头一颤!
殿中落针可闻。
皇帝死死盯着那三样证物,尤其是那件属于孩童的、污秽不堪的戏服,他眼中的阴沉逐渐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良久,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震彻宫宇的怒吼:
“好一个该当何罪!传朕旨意,立案彻查!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自元启三年始,兵部所有账目、边关军械往来,彻查到底!所有牵连者,不论品级,一体问罪!”
三日后,京城风云变色。
裴家次子裴少卿被捕下狱,其父、当朝宰相裴元启第一时间上表称病,闭门不出。
曾经煊赫一时的相府,门可罗雀。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晚音社门前。
不知是谁起的头,百姓们竟自发地在戏社门口的街道两旁,挂起了一盏盏灯笼。
没有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灯笼上只用最朴拙的笔迹写着一句话——“最贵一箭,值千金义”。
夜色中,万家灯火,竟汇成了一条通往晚音社的光明之路。
高楼檐角,夜玄宸一袭黑衣,临风而立。
他远远望着那片温暖的灯海,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忽觉袖中一硬,伸手探入,竟是一枚小巧的乌木鼓槌。
鼓槌上用小刀细细刻着四个字:共击战鼓。
是苏晚音悄悄塞给他的。
他低头,指腹摩挲着那四个字,眼中笑意更深,低声自语:“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把方寸戏台,唱成江山棋局。”
而此刻,戏台之上,苏晚音正对着台下新招收的一批学员。
他们眼中,有敬畏,有崇拜,更有对未来的迷茫。
苏晚音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你们要记住,从踏上这个舞台开始,技艺是我们的刀,人心是我们的鼓。只要鼓声未歇,我们就永远站在猎人的位置。”
这一场由伶人掀起的风暴,审判了罪人,却也撕开了朝堂之上,一道名为“规矩”的口子。
而有些东西,一旦被撕开,便再也无法轻易缝合。
京城的风,似乎刚刚才开始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