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在琴弦上虚虚一按,一道无形的气劲便将窗棂上积存的碎雪震落,悄然无声。
风雪在京城之外肆虐了三日三夜。
当苏晚音一行人终于抵达观星台所在的天祈山山脚时,已是人困马乏,几近油尽灯枯。
被冰雪和泥石封堵在暗渠中的经历,耗尽了他们大部分体力,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寒鸦的状况最是糟糕。
她本就有旧疾,连日惊吓与彻骨严寒让她高烧不退,整个人蜷缩在破旧的斗篷里,烫得惊人,口中反复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词句,唯有“姐姐”、“别走”几个字,如泣血的杜鹃,声声刺入苏晚音心中。
再这样下去,不等找到凤娘,寒鸦就会先一步香消玉殒。
苏晚音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脚步,命众人暂歇。
她从怀中取出那两支冰冷的凤凰骨笛,并排置于胸前。
风雪刮在她脸上,像刀子一样,可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
《伶官密档》有载,同源血脉之物,可借秘法共鸣,是为“双音引脉”。
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百戏空间中那首完整的《孤雁啼霜》,不再用笛,而是以自身为腔,从喉间发出一缕极轻、极细的吟唱。
那音调并非为了让人听见,而是纯粹的频率震动,正是第七折“归途”中孤雁寻巢时最核心的一段旋律。
刹那间,她胸前那枚藏于衣内的龙凤玉佩,其裂痕处猛地流转起一抹幽蓝微光!
光芒一闪即逝,却像一道无形的引线,直直射向白雪皑皑的山巅!
几乎是同一时刻,苏晚音的感知世界里,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被轻轻拨动,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共鸣,从山顶某处遥遥传来——那是一种血脉相连、骨肉牵引的奇妙感应!
她猛然醒悟!
凤娘,不仅是她的姨母,更是祖父口中代代相传、守护着苏家母系一脉香火的——守灯人!
而那句“凤髓燃时,百戏归音”,指的根本不是什么实体宝物!
“凤髓”,是血脉觉醒的那一刻!
是苏家女儿在绝境中以身饲戏,将生命与艺术融为一体的至高境界!
“姐姐……火……好烫……”寒鸦的呓语将苏晚音从震骇中拉回。
看着寒鸦烧得通红的脸,苏晚音心中一动,立刻解下自己身上那件从未离身的素鸾袄,轻轻披在寒鸦身上。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上面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
温暖柔软的衣料甫一接触,寒鸦剧烈颤抖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平缓了些许。
她紧闭的双眼滚下泪珠,在昏迷中,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从她干裂的唇间吐出:
“……东宫佛堂,第三盏长明灯下……藏着她的字。”
线索出现了!
苏晚音眼中精光爆射,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强闯观星台无异于自投罗网,必须智取!
她果断下令,让忠心耿耿的老杜头带着高烧的寒鸦,暂避于山下一户相熟的猎户家中。
又令记忆超群、身形瘦小的小石头换上采药童的衣裳,混入东宫外围先行打探地形与守备情况。
而她自己,则要唱一出最大胆的戏。
苏晚音不退反进,连夜折返京城。
她没有去任何落脚点,而是直接以“晚音社”社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写了一封奏本,借口太后寿辰将至,晚音社感念皇恩,愿入东宫为仁圣太后排演祈福大戏——《目连救母》。
这理由无懈可击。
苏家班曾是三代太后钦点的御用戏班,这份香火情仍在。
但真正的杀招,是她在奏本末尾看似不经意地添上的一句:“为彰孝道纯粹,拟增设‘无言忏悔’一幕,专颂那些为国尽忠、不幸失语的忠良之魂。”
此语如同一枚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了“凤娘”这根敏感的神经,更是对幕后黑手的一次公然试探。
奏本递上,当夜,她便潜入了早已废弃的松烟阁后园。
指尖捻诀,声廊秘法再度开启,她将一片蝶形丝帛投入那虚幻的音律通道,上面是她用胭脂写下的血色小字:“东宫有眼,需盲者引路。”
片刻之后,她留在松烟阁内的那张焦尾琴,琴弦自动震颤,发出沉稳的三响。
夜玄宸回应了:他已在宫中布下暗线,一名姓冯的老嬷嬷,值得信任。
得到准许入宫的批文后,苏晚音并没有立刻开始排演。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秘密约见了一直为晚音社绘制戏台背景的落魄小画师,崔砚。
在一间不起眼的茶楼雅间内,苏晚音取出了陆九章用性命换来的批红残页,以及那两枚铜片的拓印。
“崔先生,烦请比对一下,这上面的用印习惯,与近年东宫发出的所有文书有何不同。”
崔砚是个画痴,对印泥、纸张、笔墨的研究远超常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凉气:“苏社主!所有加盖‘御前准奏’朱印的奏折,其印泥中皆含有微量朱砂与金粉的混合物,色泽赤金。但这几份构陷苏家班的密奏,印泥虽力求模仿,却少了金粉,多了硫磺,色泽偏暗!更重要的是……”
他指向拓印上的印章边缘,声音都在发颤:“笔迹虽是代写,可这压印的角度,始终向右偏了三分!不多不少,正好三分!这与寒鸦姑娘口述的‘印落三分偏’,完全吻合!”
杀人的证据!
苏晚音指尖冰凉,心中却燃起熊熊烈火。
她立刻让崔砚将此细节,滴水不漏地绘入她新编的独幕剧《哑女诉冤》的舞台机关设计图中。
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道光,一抹影,将这无声的控诉,投射在所有人的心上!
正式排演那天,东宫演武场被临时辟为戏台。
苏晚音启用了一位自幼失明的盲女阿芜,扮演剧中的“哑姑”。
舞台之上,没有华丽的布景,只有一匹垂天而下的巨大白绢。
阿芜手持一支断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竟以足趾夹墨,在白绢上艰难地书写。
笔画扭曲,却力透纸背,正是那四个字——“血亲承命”。
与此同时,后台的乐班奏响了苏晚音从百戏空间中找出的边陲古调《焚心录·变徵》,苍凉悲鸣的乐声中,她亲自吟唱的画外音如刀锋般响起:“舌断,非无言!笔倾,即雷鸣!”
台下负责监工的内侍太监脸色剧变,厉声喝道:“大胆!此等靡靡之音,影射朝政,立即停演!”
就在他挥手示意禁军上前的瞬间,佛堂方向,忽有一阵悠远宁神的沉香飘来。
紧接着,一名身着素衣、头发花白的老妇,在冯嬷嬷的搀扶下,悄然立于廊下。
她身形伛偻,却站得笔直,正是二十年未踏出观星台一步的凤娘!
她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利剑,穿过人群,死死钉在那幅由光影投射在白绢上的、偏了三分的印章图样上,搀扶着廊柱的手,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全场死寂。
那监工太监的气焰,瞬间被这无声的威压浇灭。
散场后,冯嬷嬷趁着众人收拾道具的混乱,快步走到苏晚音身边,不着痕迹地塞给她一方叠好的绢帕。
苏晚音回房后展开,只见上面是五个娟秀却力道万钧的字:“你父说得对。”
深夜,万籁俱寂。
苏晚音独坐禅房,对着烛火校对明日的曲谱。
忽然,窗外落叶簌簌,并非乱响,而是极富节奏。
她呼吸一滞,凝神细听——竟是《惊堂令》的调子,倒着拍了三遍!
苏家最紧急的联络暗号!
她猛地推门而出,月色清冷,庭院无人。
只有一根廊柱下,静静放着一只洗得褪色的旧绣鞋。
苏晚音心跳如鼓,快步拾起。
鞋底夹着半页泛黄的纸片,正是当年那份批红原件的残片!
而在纸片背面,多出了一行用鼠须笔记下的蝇头小楷:
“令出裴府,帝默许之。二皇子,不过提线木偶。”
裴府!户部尚书裴元启!柳如眉的亲哥哥!
苏晚音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真正要置苏家于死地的,是这个借“艳曲祸乱”之名清洗朝中文化势力,意图垄断舆论、架空皇权的权臣!
而皇帝,竟是默许的帮凶!
她正欲将这致命的证据收起,远处钟楼,竟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报晓的晨钟!
时辰不对!
与此同时,一道极淡的黑影,如鬼魅般从对面的屋脊上一掠而过!
有人跟踪!
苏晚音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她没有逃,而是迅速将纸片塞入凤凰骨笛的暗格内,旋即把骨笛凑到唇边,吹奏了一段《安魂引》的片段。
悠扬的笛音瞬间覆盖了她因惊骇而产生的气息波动。
她心中冷笑:你们都在听戏……可这出戏,该换主角了。
笛音袅袅,她看似平静地转身回房,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这提前敲响的晨钟,这稍纵即逝的黑影,都在告诉她一件事:这张精心编织的网,已经开始收紧。
这偌大的东宫,早已不是她可以自由来去之地,而是变成了一座更华丽、更致命的囚笼。
她遂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