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坡之外,天地苍茫。
苏晚音回望,只见身后那狭窄的矿道出口,竟已被新一轮的塌方和积雪彻底掩埋,仿佛这片雪原之上,从未有过那样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
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只余下刺骨的寒风,昭示着他们曾经历过的九死一生。
她下意识握紧了怀中那枚温热的龙形玉佩,那道跨越千里的无形声廊之中,一缕若有似无的琴音仍在微弱跳动。
是夜玄宸。
他没有断开连接,而是在以持续的共鸣,为她在这茫茫雪原中标定一个方向,一份心安。
这份感知让她心头一动。
她取出那枚碎裂的凤凰骨笛,将断口处贴于耳侧,尝试以《焚心录》的尾调,用气流吹出几个破碎而急促的音节,反向送入声廊。
音波传递的刹那,她竟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情绪的剧烈波动:一闪而过的焦灼、极力压抑的克制,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苏晚音猛然醒悟。
昨夜,当她与影卫在驿站周旋厮杀时,千里之外的松烟阁,必然也上演了一场无声的生死博弈!
他不仅要接应她的讯息,还要应对那些因他出手而惊动的窥伺者。
她闭上双目,定了定神,不再浪费宝贵的连接,只在心中一字一顿地默念三遍暗语:“天音将启,双线并进。”
片刻之后,声廊中传来三下清晰的回震,沉稳有力,如心跳应答。
接通信号,已彻底稳固。
“噗——”老杜头用火石点燃了一丛枯枝,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映出几张布满冻伤与疲惫的脸。
小石头牙关都在打颤,哆哆嗦嗦地问:“苏……苏姐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苏晚音望向东南方。
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风暴的中心,也是凤娘云知意最后消失的路径。
但她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决然地摇了摇头:“不,我们先去北境的白桦驿。”
她取出陆九章临终所赠的那枚凤凰骨笛,借着火光细细审视。
这一次,她终于发现了端倪。
在那精雕细琢的凤凰纹眼珠处,竟有一圈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刻痕,凑近了看,是一个古篆的“七”。
她脑中轰然一声,忆起祖父手札中的一段秘闻:前朝伶官司为保绝技传承不失,设信物九枢,分藏天下。
其中,持“七”号信物者,掌录秘闻罪档。
若天音阁真藏着足以颠覆朝局的前朝密档,这枚骨笛,便是开启宝库的钥匙之一!
而凤娘的信中只提到了双钥合鸣,并未提及信物编号。
这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关键。
要启用它,必须先与其他线索汇合,贸然回京,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不能直接回京。”苏晚音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冷静,“二皇子的耳目遍布官道,此刻所有通往京畿的要道,必然都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一行人绕开官道,在林海雪原中艰难跋涉。
入夜,他们在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庙歇脚。
寒风如刀,穿壁而过,小石头刚缩起脖子,忽然指着墙角,声音发颤地低语:“她……她又来了……”
众人悚然转头,只见庙宇最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披着脏污灰布斗篷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赫然便是他们在黑水狱中见过、后来却离奇失踪的“寒鸦”!
那个每夜在囚牢深处,用诡异的调子吟唱着童谣的疯女人。
“朱砂掺金粉,批红落凤门;伶骨埋雪底,哑姑不哭人……”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苏晚音示意老杜头护住小石头,自己缓缓起身。
此刻,那女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慢慢抬起头。
火光下,露出一张虽布满污垢、却依稀可见清秀轮廓的脸,约莫二十出头,一双眼睛时而涣散,时而又透出令人心惊的清明。
苏晚音没有带杀气,只是缓步靠近,从行囊中取出一碗用雪水煮沸的姜汤,递了过去。
寒鸦警惕地盯着她,却在闻到那辛辣的暖意时,喉头滚动了一下。
就在她伸手欲接的瞬间,她却猛地抓住了苏晚音的手腕!
她的手瘦骨嶙峋,力气却大得惊人。
“你娘……”她死死盯着苏晚音,眼中那抹清明陡然放大,声音嘶哑而急促,“你娘死前……在天牢里唱的,是《别母》第二折‘血泪陈情’,不是他们对外宣称的第一折‘慈母训子’!”
这一句话,如一道惊雷在苏晚音脑中炸开!
这个细节,苏家班上下无人知晓,是当年行刑的狱卒私下传出的只言片语,连凤娘都未曾提及!
苏晚音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以指尖在寒鸦手背上,用《安魂引》的曲调规律轻敲,一股柔和安定的气韵悄然渡了过去。
寒鸦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眼神中的疯狂褪去几分,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她抓着苏晚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断续续地吐露着深埋多年的秘密:“我……我是尚仪局的记事宫婢……我亲眼……亲眼看见凤娘娘在太子妃的罪状上批红……但那枚火漆印……盖下去的时候,有人……有人站在她身后……那个影子……很高,像……像二皇子!”
一语毕,她便似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地,再度陷入了浑浑噩噩之中。
苏晚音彻夜未眠。
她没有去追问寒鸦,因为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神志已损,能说出这些已是极限。
但这两条线索,已足够致命!
她坐在微弱的火光下,取出随身的戏本,笔走龙蛇。
她没有写信,而是在灯下重编早已构思好的新剧《焚宫录》。
她将寒鸦所述,巧妙地化入第三幕“宫闱秘影”之中——一段以皮影戏形式呈现的“傀儡舞”,无一句台词,只以光影交错,描摹出一个被无形之手操控、在文书上落下绝望印记的宫装丽人,而她身后,一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巨大黑影,正缓缓笼罩下来。
她决定了,不等万寿节!
她要先在京城之外,借着巡演的机会,试演此剧!
用这出戏,在民间点燃第一把火,让舆论的潮水,先于证据一步,冲向东宫和二皇子府!
她修书一封,再次动用“声笺术”。
这一次,她以《清音诀》的空白谱面为纸,将特制的药粉混入墨中,写下她的完整计划,而后将谱纸折成一只翩然欲飞的墨蝶,心念一动,送入声廊。
千里之外,京城松烟阁。
夜玄宸正临窗抚琴,琴声清冷,杀机暗藏。
忽然,他身前的古琴“沧海”无风自动,发出一记清越的颤音。
下一刻,一只墨色纸蝶竟自虚空中凭空浮现,翅膀扇动间带着微不可闻的声响,轻盈地落在他面前的琴案上。
他展开蝶翼,看着那份附带着全新计划的曲谱,深邃的眸光骤然转冷,唇角却逸出一丝了然的弧度。
“釜底抽薪,借势造势……她在逼我出手。”他低声自语,随即提笔,在一张空白令笺上写下寥寥数语。
“松烟阁影卫,”他将令笺递给身后的侍从,声音冷得像冰,“即刻起,全面接管‘醉仙楼’所有赴北境的商队及巡演路线,确保万无一失。”
次日凌晨,苏晚音一行再度启程。
行至一处狭窄的山隘口,走在最前的老杜头突然身形一僵,猛地拽住苏晚音的衣袖,指向前方雪地。
只见皑皑白雪之上,赫然出现了数行崭新的足迹!
那些足迹自西北方而来,深邃而整齐,靴底清晰地印着一个飞鹰的头颅纹样——这是北境铁骑特有的军制印记!
更可怕的是,足迹从两侧山林包抄而来,分明已在半里之外,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
“熄火!隐蔽!”苏晚音厉声低喝。
她自己则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一块高耸的岩壁,向远处窥探。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瞳孔猛缩。
那些身披重甲的北境骑兵,并未如她预想中那般搜山索敌,而是排成两列,在风雪中肃然而立,仿佛在恭迎什么人的到来。
风雪陡然加剧,迷蒙了视线。
就在这时,一骑通体乌黑的骏马,如一道墨色闪电,破开风雪而来。
马上之人身披玄色大氅,兜帽压得很低,腰间一枚衔月狐纹的玉佩在风中微微晃动,不是夜玄宸又是谁!
他竟然亲至北境!
苏晚音的心脏狂跳起来。
然而,他并未下马,更没有靠近,只是隔着百步之遥,遥遥地朝她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一眼,深沉如海,复杂难明。
随即,他抬起手,冷峻地一挥。
数十名北境铁骑竟如潮水般调转马头,没有丝毫停留,瞬间便消失在风雪深处。
苏晚音怔立在岩壁之上,还未从这巨大的震动中回过神来,怀中的龙形玉佩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是声浪!
一道极低、极快、仿佛用尽最后力气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别信任何人,包括……你以为活着的人。”
话音未落,那道连接着千里的琴音共鸣,戛然而断。
苏晚音僵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一股比风雪更甚的寒意,从脊背最深处,一寸寸爬满了全身。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而那个……他口中“不该活着”的人,究竟是谁?